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二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歡信的安排非常周密,玄奘跟隨著他抵達伊吾城,就見伊吾王在城門口候著。伊吾王也捨不得玄奘走,但高昌國強大,非他所能抗衡,只好戀戀不捨地送別了玄奘。

歡信帶著二十多名隨從和數十匹駱駝、馬匹,馱著一應物資,陪同玄奘前往高昌。高昌人騎的馬都是產自焉耆的龍馬,又稱海馬,這種馬與大宛馬並稱,不但高大健壯,日行六百里,而且擅長游泳,馱著人和行李鳧遊數十里也不覺疲累。

歡信自己騎在高頭大馬上,看玄奘仍舊騎著那匹老瘦紅馬,有些不自在:“法師,您這匹馬又矮又瘦,不如換乘弟子的良馬吧!”

玄奘笑了,撫摸著瘦馬:“這匹馬可是貧僧的寶貝,若非它,貧僧早就喪命莫賀延磧了。”

歡信無奈,只好依了玄奘。

從伊吾到高昌,八百多里,中間都是荒漠戈壁。不過這裡處於絲路商道,只要不迷路,每隔百餘里就會有一口水井。原本有水井處就有人煙,但多年的風沙侵襲,很多地方已經不適合居住,於是村落就被廢棄,圍繞水井的,變成了一座座斷壁殘垣。還有些生命力旺盛的胡楊,在荒漠中添了一絲綠色。

然而玄奘一路走來,卻發現水井邊紮下了一座座營帳。他們一行還沒到,駐守的高昌人就燒好了熱水,煮好了食物。此時是十一月,大漠晝夜溫差極大,除了供給玄奘替換的僧袍和上好的羊皮袍子,高昌人甚至還給阿術量身做了幾套粟特人的小衣裳,皮毛外套、內衫、牛皮靴、襪子,一應俱全。玄奘不禁暗暗感嘆,這個高昌王如此周到細緻,這個情可當真不好還。

高昌位於天山東部的盆地之中,從伊吾過去,一路都是向上攀緣,到了高原的山腰又開始順著河流沖刷的山谷向下行。此時正值冬日,一路上天山的峰巒高聳入雲,積雪皚皚,青翠的松柏交相映襯。

六天之後,他們抵達盆地中的白力城,這裡位於高昌東部邊境,高昌實行郡縣制,共四郡二十一縣,白力城是其中一縣,置有縣令。到了白力城,玄奘才知道,麴文泰竟然派了他的長子,尚書令、交河公麴仁恕親自來迎接。

高昌國深受中原儒家文化薰陶,實行嫡長子繼承製,麴仁恕生來便是世子,在高昌國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玄奘沒想到麴文泰竟會派世子來迎接,頗有些惶恐。

麴仁恕笑道:“今日見到法師,真是弟子的福氣。弟子本打算親自到伊吾去迎接您,但身為世子,到異國有些不便,因此歡信去了之後,弟子就等候在這白力城,只望在所有高昌人中,第一眼看到法師的就是弟子。”

玄奘見這麴仁恕年齡在三十多歲,長身玉立,相貌儒雅,談吐也極為斯文,完全就是中原名士的風範,不禁稱許不已。到了現在,高昌王麴文泰的三個兒子他都見過了,世子斯文儒雅,二王子粗豪英武,三王子熾熱坦誠,竟是各有各的風采,也不禁對這麴文泰頗為推崇。

兩人聊了片刻,此時天近黃昏,玄奘本打算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出發。不料麴仁恕尷尬地告訴玄奘:“法師,白力城距離王城已經不遠,父王急於見到您,還是請法師換了馬匹,咱們到了王城再休息!”

玄奘對地理不熟悉,以為這“不遠”就是幾十里路,一想,既然不遠,那就去吧。麴仁恕很高興,當即把自己坐騎讓給玄奘,玄奘的瘦馬沒有休息,他不忍帶著它連夜趕路,便委託白力縣令隨後送來,自己隨著麴仁恕趕往王城。

一走,玄奘才知道,這不遠只是相對而言,眾人策馬奔行,一直到了三更時分才抵達天山腳下的新興谷,眾人順著峽谷中的道路出來,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盆地綠洲,道路兩側全是連綿的葡萄園。

從新興谷往南二十里便是高昌王城。夜幕下,雄偉的城池宛如巨獸般靜靜地伏在大地之上,城門落鎖,燈火俱無。不料到了城下,忽然間城門大開,無數火把燈籠照亮了城池,高昌王麴文泰帶著次子麴德勇,王公、貴族、侍從、宮女悉數出迎,每人手持一支蠟燭,分列兩行。原來他們竟然一夜未睡,只為了等待玄奘的到來。

麴文泰年有五旬,臉龐方正,雙眸炯炯有神,頜下一撮短髯,舉止從容,氣度不凡。他頭頂戴著王冠,身上穿的紫色王袍一如中原規制。一見到玄奘,麴文泰不禁為他的風采所折服,疾步衝過來,牽著馬韁繩,拜倒在地:“法師風采,真乃神佛轉世!弟子盼望法師,有如這乾旱的沙漠盼望天神的甘霖,有如迷途的眾生盼望未來劫的彌勒菩薩!”

隨從沒想到麴文泰會當場跪拜,一時手忙腳亂,卻找不到鋪地的氈子,麴仁恕眼疾手快,當即脫下自己的衣袍鋪在了地上,才免得麴文泰的膝蓋染上塵埃。

玄奘也沒想到,帝王跪拜,這在中原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想趕緊跳下馬來,卻沒想到麴文泰跪倒之後,脊背一拱:“法師,請允許弟子以此身供養,恭請法師下馬!”

玄奘頓時呆住了,這場景歷歷在目,可不是當初麴智盛搞的那套低跪為鐙嘛!這等大禮他如何能受?立時從馬腹的另一側跳下,繞過馬頭,將麴文泰攙扶起來:“陛下,貧僧實在當不得。帝王安撫百姓,僧侶教化民心,國無佛不穩,佛無國不昌。陛下甘為我佛護法,已得諸佛、眾菩薩庇佑,將來必定有無量福慧,貧僧怎麼當得起陛下如此大禮呢?”

麴文泰心花怒放,玄奘這番話可真搔著了他的癢處。首先,玄奘承認了王權對國家的統治,佛教只是為了幫助他教化百姓,兩者相輔相成,誰也缺不得誰。其次,玄奘當眾告訴他,也即是告訴諸國,高昌王推行佛教,說明得到了諸佛的庇佑,已經得到諸佛的承認,而且會得到福報。

“法師,”麴文泰熱淚盈眶,“弟子知道法師今晚就能到王城,一早就與王妃焚香讀經,敬候法師的到來,宮中已經安排妥當,這就請法師入宮。”

旁邊有大轎伺候著,麴文泰親自掀開簾子,請玄奘進城。兩側奏響了佛家樂曲,大轎在國王和文武百官的簇擁中進入王宮。王宮後院早就打掃好了閣樓,樓內安置了法帳,裡面鑲嵌著象牙、珠玉、瓔珞等吉祥之物,在燈光的映照下,金碧輝煌。然後王妃帶著幾十名宮女又來禮拜。這位王妃三十多歲,身體看來頗為不佳,神情也有些陰鬱,但貌美如花,姿容婀娜,看相貌也是中原人。王妃並沒有多待,禮拜完畢,麴文泰便讓她回宮休息。

玄奘見到麴文泰之前,對他派遣麴德勇截殺焉耆使者一事頗有不滿,覺得他定然是個心狠手辣的梟雄,不想來高昌就是這個原因。但今夜見到麴文泰,卻覺得此人宅心仁厚,崇佛也很是虔誠,並不是那種狠辣無情之人。看來,身為國王,為了國家生存,當真也不得不如此。

此時已經是寅時,再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玄奘發現阿術坐在床上,腦袋歪著,樣子像在聽他們談話,其實人早已經睡著了,長長的哈喇子淌了出來。玄奘見麴文泰也略有疲憊之色,便道:“陛下,今日累您久候實在過意不去,陛下國事繁多,還是早些休息吧。”

麴文泰精神亢奮,擺手:“不急,弟子不困。能和法師長談,在佛法的籠罩下,哪裡還有睡魔的容身之地?哈哈。”

玄奘也笑了。麴文泰躊躇一陣,彷彿有話想說,卻無法出口,玄奘自幼漫遊,洞察人情世故,當即道:“陛下可有什麼隱憂嗎?”

“唉,”麴文泰揮手命身邊的侍者出去,口中嘆著氣,臉上陰晴不定,卻遲遲不語。玄奘也不問,含笑望著。

麴文泰彷彿下定了決心,霍然起身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請法師救我!”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跳下胡床,用雙手將他攙扶起來:“陛下,何必如此?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麴文泰閉目長嘆,苦笑道:“有一樁家事,本不想外揚,可此事偏偏牽扯到了我高昌的國運……唉!”他猶豫半晌,終於低聲道,“弟子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根子在弟子的小兒子身上,法師既然與他在伊吾時就相識,那弟子便從伊吾講起吧!”

“你是說三王子?”玄奘霍然一驚,二十多天前,麴智盛在伊吾城外吐血昏迷,他不禁擔心起來,“難道三王子出事了麼?”

“他出事?”不想麴文泰卻惱怒起來,“哼,哪怕我高昌國的人死絕了,他也不會有事!這孽子……這孽子他滋潤得很哪!”

玄奘見這麴文泰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禁一陣茫然。在他心目中,麴智盛淳樸、自然,卻為何會讓麴文泰如此憤恨?

麴文泰定了定神,開始講述:“前些日子,弟子命次子德勇出使伊吾。本來這趟不需要老三智盛隨行,不過這孩子自幼就性格綿弱,與世無爭,弟子也是想讓他出去鍛鍊一番,於是就逼迫他跟著老二前去,不想,這一去,卻給弟子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幾乎要帶給高昌國滅亡之災!”

“三王子在伊吾城昏迷時貧僧也在場,”玄奘吃驚,“第二天他就被二王子送回來了,似乎沒有惹出什麼事端吧?”

“法師有所不知,”麴文泰苦笑,“出使伊吾順順當當的,並沒有什麼波折。可是,老三回來的時候,卻不知從哪裡帶回來一個銅瓶。那銅瓶……瓶身上還用黃金箍著一行波斯文字:大衛王瓶!”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想起當日在莫賀延磧中,焉耆使者被截殺的修羅場。瀕死的耶茲丁攥緊自己的手,喃喃地說出了四個字:“瓶中有鬼——”

玄奘看了一眼正在睡覺的阿術,卻見熟睡中的阿術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顯然是裝睡,他嘆了口氣,皺眉問:“那銅瓶什麼模樣?”

“高約兩尺,重三十多斤,大肚細頸,通體密封,瓶身鏤刻著繁複的花紋,瓶口焊錫,錫上蓋著六芒星印鑑。”麴文泰眼裡露出一絲恐懼,“瓶口的錫堅硬無比,刀劍也撬不開。搖動銅瓶,瓶中空空如也。智盛回來後,就迷上了這大衛王瓶,用馬匹馱著四處找人打聽。高昌王城之中,胡漢雜處,不乏從波斯一帶來的商賈,後來有一個商賈告訴他,這隻瓶,便是波斯帝國傳說中的大衛王瓶!”

“哦?”玄奘越發好奇,“這隻大衛王瓶還有傳說?”

“沒錯!”麴文泰更加恐懼,額頭甚至滲出了汗珠,“這隻大衛王瓶的傳說在薩珊波斯廣為流傳,極為詭異。說是在薩珊波斯開國皇帝阿爾達希爾一世的時代,大海邊生活著一個老漁翁,他家中有衰老的妻子和三個兒女,都靠他養活,家徒四壁,貧寒交加。他雖然以打魚為生,卻有個古怪的習慣,每天只打四網魚,從不肯多打。一天,老漁翁來到海中,撒網打魚,第一網,他只打上來一頭死驢;老漁翁沮喪無比,又撒下第二網,卻只打上來一隻灌滿泥沙的瓦缸;老漁翁開始絕望,但第三網更糟糕,打上來的是一堆破骨片和爛貝殼;於是老漁翁在哭泣中,撒下了最後一網,沒想到這一網,卻打上來一隻黃銅瓶,瓶口用錫封住,蓋著所羅門?大衛的印章。”

玄奘靜靜地聽著,忍不住問:“這個所羅門?大衛是誰?”

“弟子特意找那些波斯人詢問過,據說所羅門?大衛是上古時以色列王國的第三代國王,也是以色列歷史上最偉大的國王。”麴文泰道,“他是一個偉大的國王,偉大的軍事統帥,也是最偉大的智者,在他的手中,以色列王國達到了輝煌的巔峰。他才華出眾,一生寫了上千首詩歌。這是一個得到神眷顧的人,他的智慧充滿了神性,傳說他有一枚戒指,上面刻有六芒星符號和上帝的真名,使他擁有號令魔界的力量。”

玄奘驚歎:“三千大世界,果然多姿多彩。陛下請繼續講吧!”

麴文泰點點頭,繼續講述:“老漁翁打上來大衛王瓶之後,就剜開瓶口的錫封,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沒想到瓶中卻冒出一股青煙,化作一頭高大如山嶽的魔鬼,披頭散髮,醜陋兇惡。老漁翁被這個魔鬼嚇呆了,正害怕,沒想到魔鬼卻向他求饒,說:‘偉大的所羅門,饒恕我吧,我再也不敢違背您的旨意了。’老漁翁說:‘所羅門已經去世一千多年了,如今是他身後的末世紀。你這個魔鬼是怎麼鑽進這瓶子裡的?’魔鬼一聽,當即道:‘漁夫啊,我向你報喜,因為我要殺死你。’老漁翁問:‘你為何要殺我?難道我把你救出來,反而犯了罪?’魔鬼向他講述,說它本是魔王阿里曼手下的魔神,名叫阿卡瑪納,神通廣大,被它所掌控的人將會失去分辨正邪善惡的能力。因為與所羅門?大衛作對,被他捉了去,封印在這瓶中,蓋上六芒星印鑑,投入大海,永世不得超生。它在海底度過了無數年,第一個世紀,它發下誓願:誰要救我,我就讓他終身榮華富貴。可是沒人來救它。第二個世紀,它發下誓願:誰能救我,我將送給他地下所有的寶藏。但仍沒人救它。第三個世紀,它發下誓願:誰能救我,我就滿足他三個願望。結果還是沒人救它。到了第四個世紀,它憤怒了,發誓:誰來救我,我就殺死他。而老漁翁恰好在這個時候救了它。”

“阿彌陀佛,世界萬有,生滅變化。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老漁翁福禍悲喜彈指百變,當真是我佛真法的絕妙註釋。”玄奘也被這個異域傳說震驚了,當然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這個故事裡飽含的深意,“那麼,後來呢?”

“後來,老漁翁說,看在我救了你的分上,你讓我死,就要讓我死個明白。你這偌大的身軀,如何鑽進這麼小的瓶中?那魔鬼頗為得意,為了展示神通,將身子化作一縷青煙,鑽進了瓶中。老漁翁手疾眼快,撿起錫封蓋住了瓶口。那魔鬼知道上當,想要出來,卻被六芒星封印阻擋。老漁翁將瓶子重新扔進了大海。”

麴文泰說完,唏噓不已,玄奘嘆道:“人人都有佛性啊!正是這老漁翁的急智拯救了自己。”

兩人正聊著,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哽咽聲,兩人詫異回頭,卻見正在睡覺的阿術閉著眼睛,臉上卻淌滿了淚水。

麴文泰原本沒在意這個孩子,這時卻禁不住愕然:“法師,這孩子怎麼了?”

玄奘心知肚明,皺眉想了想,走到阿術身邊低聲道:“阿術,莫要憋在心裡了。陛下並非惡人,你可以向他原原本本講述清楚,相信陛下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阿術慢慢睜開眼,蔚藍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麴文泰更摸不著頭腦:“法師,這到底怎麼回事?”

阿術忽然嘶聲尖叫:“是你……是你殺死了我的叔叔,我的族人!”

麴文泰大吃一驚:“法師……”

玄奘搖頭嘆息:“陛下,阿術這孩子不是我從長安帶來的,而是從莫賀延磧中撿來的。他本是粟特人,和叔叔、族人一起行商前往長安,路經焉耆的時候,與一群焉耆商隊同行。不料到了莫賀延磧……”

麴文泰猛然站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指著阿術:“難道……難道……”

玄奘點頭,深深凝視著他:“二王子在莫賀延磧中殺死的商旅,就是他的族人,當時他藏在了沙底,才倖免於難。後來貧僧恰好經過,可憐他的孤苦,就隨身帶著他,打算將他送回撒馬爾罕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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