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五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那醉象神志忽然清醒,如同醍醐灌頂,向著佛陀四腿跪地,以鼻子舔舐佛陀的雙足。佛陀伸出右手,撫摩著象頭,說道:“瞋恚生地獄,亦作蛇蚖形,是故當舍恚,更莫受此身。”

那巨象點頭連連,朝著佛陀環繞三匝,悄然遠去。

謀害佛陀不成,反而讓佛陀獲得了更多的信眾,提婆達多更是憤怒,他找到阿闍世王,要借用軍隊的弓箭營。

這一日,佛陀照常率領弟子沿街乞食,路上的徒眾們見到佛陀,十分喜悅,將自家的蜂蜜和乳酪等物一一施捨到他的缽盂中。佛陀一一致謝,給徒眾們講了一段經,眾皆歡喜。

便在這時,長街突然肅殺。眾人轉身一看,一排一排的弓箭手彎弓搭箭,將他們團團包圍。眾人惶懼無比,佛陀卻從容平淡,走到最前面,望著面前的弓箭手。

“提婆呢?請他出來見我。”

提婆達多站在弓箭營之後,聽到佛陀的呼喚,卻不敢露面,大叫一聲:“射!”

佛陀靜靜看著這群弓箭手,沒有說話,神情慈悲,目光中似乎蘊含著濃烈的憐憫。這一刻,他身上沒有佛光普照,更沒有出現丈六金身,他只是以一個凡人的身軀站在箭鏃之前,但在那些弓箭手看來,自己卻似乎面對著整個娑婆世界的慈悲、生命、福祉和輝煌。

弓弦在手中繃緊,如同彎月,只要一個念頭,弦就會彈直,箭就會射出,那鋒利的箭鏃就會撕裂這娑婆世界最偉大的人的肉身。可是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鬆開自己的手指,所有人的內心都在湧出一個念頭:他們是在弒佛!他們是要斷絕整個娑婆世界的希望!他們是在讓這個世界沉淪入阿鼻地獄般的黑暗!

“射啊!”提婆達多再次下令。

五百弓箭手卻紛紛放下弓箭,跪伏在佛陀的腳下。人群之後,提婆達多彷彿退潮後的礁石,驚惶地站在街上,隔著跪倒的弓箭手,與佛陀對峙。

“提婆,”佛陀溫和地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沙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提婆,無染無所著,無想無依止。體性不可量,見者威稱歎。提婆,風中燈搖擺不定,水聚沫本是虛體,你所執著的,都是不真實之物。”

“我要走的路,與你不同!”提婆達多答道,“你走你的中道1便好,莫要與我相爭!你說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提婆達多驕傲地鞠躬,然後轉身離去。佛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默然無語。

玄奘在講述的時候,甚至能感受到提婆達多內心的殺機熊熊燃燒。玄奘感受著這股無名業火,他知道,那是一種驕傲,那是一種執念,那是一種對自己生命層次的不滿。他古怪地感覺到,提婆達多似乎是藉著佛陀在修行。但這條路卻偏仄可怖,玄奘不知道他要走向何處。

提婆達多回到摩揭陀王宮。阿闍世王已經知道刺殺失敗的訊息,深感憂慮。

“尊者,佛陀屢次刺殺不死,難道真的無法被傷害?”阿闍世王道,“倘若如此,我們為何與佛陀作對?”

“佛陀並非無法被傷害。”提婆達多回答道,“譬如佛陀的身軀,就會在這歲月中衰竭,老死。那麼,能被歲月殺死,又為何不能被凡人殺死?”

“那麼,如何才能弒殺佛陀?”阿闍世王問。

“這世上的眾生,無法弒殺他。只要看見他的法身,就沒有任何生靈能夠下手。”提婆達多道,“所以,我打算向您借一物。此物必定能弒殺佛陀。”

“何物?”阿闍世王問。

“投石車!”提婆達多道,“投石車。重型投石車需要五十人操作,拋擲距離可達三百弓。我想借陛下五百人,操作十架投石車,將之安置於靈鷲山側的山崖之上,裝上百斤重的石彈,轟擊靈鷲山!”

阿闍世王倒吸一口冷氣:“為何要動用如此大的陣仗?”

“因為,不能讓這世上眾生看見佛陀。只要看見他,沒有人的惡念能達到弒殺佛陀的境地,他們必然會被佛陀感化。所以我要趁著佛陀在靈鷲山說法之時,遠距離射殺他。這樣,那些操作投石車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麼事,要殺的是什麼人。如此才有成功的可能。”提婆達多道。

阿闍世王心中滿是懊悔與憂懼,厲聲道:“尊者,本王聽從你的誘惑,先是弒殺父王,然後囚禁母后,接著又要殺死一個無法殺死的佛陀!你到底要帶著本王往哪一條路上走?”

“這條路無論有多艱險,我會始終陪著你。我的王。”提婆達多回答。

阿闍世王慘笑道:“是啊,你我都回不了頭了!投石車可以借給你,但是你一定要記住,這是最後一次!若是佛陀不死,你死!”

阿闍世王調撥了五百工匠,將國內僅有的十架重型投石車交給了提婆達多。

然而就在提婆達多和阿闍世王在王宮中密謀之時,優缽羅月偷偷聽見,她終於明白,自己被提婆達多利用了,她最終做下的不是善業,而是惡業,因為她,很可能導致佛陀遇害!

優缽羅月沒有猶豫,她急急忙忙出了王宮,要趕往靈鷲山,把這個陰謀告知佛陀,請佛陀避開。可就在她走到王宮外的時候,提婆達多追過來揪住了優缽羅月。

那優缽羅月慘然道:“我不淨觀被破,捨身進入王宮,為的是勸說阿闍世廣做善事,為我自身造下善業,祈求來世能遇見那一痴情摯愛之人,與他呼吸相隨,至死不棄,卻不是為了你一己之私慾。”

提婆達多勃然大怒,提起拳頭,用盡大法力,一拳打在了優缽羅月的頭頂。頃刻間,優缽羅月頭顱破碎,死於宮牆之下。

玄奘講述著這一千二百年前的往事,這往事中驚心動魄,涉及了佛門分裂,涉及了阿闍世王弒父篡位,更涉及了優缽羅月最終的往生之謎。短短的故事中濃縮了佛陀時代的一場風雲變幻,刀光劍影。眾人聽得長久無言,心緒低沉。

“法師,後來如何呢?”伊嗣侯三世聽入了神,“朕雖然是拜火教徒,卻也對佛陀不勝崇敬。”

玄奘深深施禮,繼續講述後來的故事。

提婆達多秘密將投石車運送到了靈鷲山對面的山崖上,安裝固定。十架投石車聳立於此,兜袋裡填好百斤重的石彈,靜靜等待著。

這一夜,提婆達多就站在山崖上,眺望著對面的靈鷲山。靈鷲山上有佛陀的精舍,精舍旁有一棵菩提樹。每天夜四時,佛陀會在菩提樹下為弟子說法。而如今,投石機的目標,就是這棵菩提樹。

夜四時整,恆河之上終於孕育出了浩茫初日。

在講述的過程中,玄奘就彷彿站在山峰上,凝望著北方混沌一色的恆河,粼粼波光打在他的臉上,每一道波光都彷彿一頁經文。這個世界如此斑斕地呈現在他眼前。玄奘似乎迷醉了,這一千二百年前的世界,竟然如此動人,往古來今,幾人可見?

靈鷲山上響起悠揚的敲擊缽盂之聲。佛陀從精舍中出來,率領著十大弟子和一群比丘,走向菩提樹下。此時的佛陀已經老了,他的步履有些蹣跚,旁邊的阿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

“等你涅槃之後,世上之人會懂我。我所做的事,絕非妄念。”提婆達多喃喃地說著,下令,“投石機,射!”

十座龐大的拋石機,士兵們同時砸下木扳,裝著百斤巨石的網兜陡然彈起,將巨石擲向空中,朝著一里外的靈鷲峰砸去。十塊巨石越過山澗,砸到山頂,轟隆隆的巨響,整個靈鷲山都被撼動,十里之外彷彿地震一般。山頂牆倒屋塌,所有的建築在這種巨石面前彷彿紙糊的一般,樹木崩倒,山石破碎。整個靈鷲山亂石崩飛,塵土飛揚,彷彿世界末日。

正在菩提樹下聽經的弟子們頓時陷入血肉磨坊之中,有幾塊巨石徑直砸入人群中,不少弟子整個人被石塊拍擊到了地上,成為肉餅。投石機的石塊是特別磨製,為了增加殺傷力,往往打磨成圓形的石球。石球砸入人群,轟隆隆地滾動,頓時在弟子中間犁出一道血肉山谷!

更有些石球在砸中地面的山岩之後崩裂,呼嘯的碎石四處飛濺,勁道如同箭鏃,不少人被碎石射中。

十大弟子陡然遭變,驚惶中卻首先保護佛陀的安危。阿難和目犍連等人急忙攙扶著佛陀躲避。提婆達多沉默地看著,下令:“繼續裝石。射!”

又一輪石球凌空擲出,轟擊靈鷲峰,其中一顆正中菩提樹。這株千年菩提被從中擊斷,樹冠轟然倒塌,只留下三尺長的一截樹幹。這一輪轟擊過後,山峰上再無站立之人,遍地屍體。

“裝填,射!”提婆達多大吼。

最後一輪石球射出,這次提婆達多命人調整了角度,對準佛陀。密集的石球轟然砸下,捲起巨大的陰影,朝著佛陀當頭而來。

佛陀一動不動,目光中滿是悲哀,這時人群中衝出一個胖大魁梧的僧侶,那僧侶名為宮毗羅,宛如怒目金剛,手持一根巨大的寶杵,從後面衝了過來,怒吼一聲,揮舞寶杵朝著那顆石球砸了過去。

轟隆隆一聲巨響,寶杵劇烈撞擊石球,當場脫手而出,宮毗羅也口吐鮮血,重重摔了出去。然而,石球也被寶杵砸碎,碎石飛濺。其中一片碎石射在了佛陀的腳上。佛陀流出了今生第一滴,也是唯一一滴血。是謂“五逆罪”之終極重罪:出佛身血。

阿難等人驚慌失措,急忙為佛陀包紮。佛陀站立不動,凝望著對面的山崖,看著靈鷲山上滿目瘡痍,目光中滿是悲哀和責怪。

提婆達多苦澀地一笑,他知道,能出一滴佛身血,在這十方宇宙,娑婆世界,自己已經算是空前絕後了。

然而無論如何,弒佛的計劃徹底失敗。他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了。自己轟轟烈烈的一生,就此而止。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

提婆達多哈哈大笑,彎腰一揖,揖別恆河白日,靈鷲菩提,轉身離去。

提婆達多回到王舍城,阿闍世王卻拒不見他。提婆達多呆了半晌,無言地離去。提婆達多召集所有的弟子,為他們講經,最後嘆道:“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講經了。若我涅槃,諸弟子當遵循五法,不可懈怠。”

有弟子問:“尊者,您正當盛年,為何會涅槃?”

提婆達多忽然想起佛陀的話,喃喃道:“成、住、壞、空,一人一世界,都要經歷這樣的過程。我之涅槃,又有什麼可避諱的呢?”

他不再多說,轉身回到自己的精舍。

提婆達多拿出一隻瓶子,那瓶中裝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他珍藏多年。如今他將毒藥蘸出來,仔細抹在了自己的十根指甲上。

提婆達多沉默地離開精舍,走向北門。王舍城的北門外一里處,是佛陀的竹林精舍,由大富豪迦蘭陀所佈施,規模宏大,分十六院,每院六十間房舍。靈鷲山被毀後,佛陀又搬到此處居住。

提婆達多到了精舍外,有憤怒的僧人要攔住他,他的親弟弟阿難出來阻攔了僧眾。

“兄長,你還不死心麼?”阿難傷心地道。

“我想和世尊說幾句話。”提婆達多道,“最後幾句話。”

阿難沒有阻攔,提婆達多徑直走進了佛陀的精舍。佛陀腳上包著白布,隱約有鮮血滲出,他平靜地坐在蒲團上,望著走進來的提婆達多。

提婆達多雙掌合十,恭恭敬敬地在佛陀身邊繞行三週,然後跪坐在佛陀對面。二人平靜地對視。

“世尊,我想您已經知曉我的來意。”提婆達多說。

佛陀緩緩地點頭:“我盡知曉。”

“您為何還會見我?”提婆達多問。

佛陀有些悲傷:“你追隨我四十餘年,今日你要入滅,我如何忍心不見?”

“您確定是我入滅,而不是您入滅?”提婆達多問。

佛陀默默地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提婆達多說完,合身朝佛陀撲了過去,十指張開抓向佛陀的雙腳!

周圍的阿難和目犍連等人大吃一驚,卻阻攔不及,提婆達多淬了劇毒的指甲抓在了佛陀的腳面上!只聽“咔嚓”一聲,十根指甲同時折斷,佛陀的腳面卻毫髮無損。提婆達多摔倒在地,那折斷的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他的手掌之中。

眾人急忙將佛陀和提婆達多隔開,提婆達多苦笑著想爬起來,卻無力地跌在了地上。這時,他的雙手已經腫脹,臉上隱約開始變得青黑。劇毒之藥,竟然如斯猛烈!

提婆達多不再掙扎,他默默地躺在佛陀的腳下,凝望著精舍外的天空。他知道佛陀在看著他,卻沒有在意。他臉上笑著,喃喃道:“六十年前,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總喜歡跟你競爭,卻總是爭不過你。你騎馬比我好,射箭比我好,相貌比我英俊,心地比我慈悲。我是旁系的王子,你是釋迦的太子。我想方設法要奪走太子之位,暗中謀劃了十年,正要發動政變之時,你卻將太子之位棄如敝屣……”提婆達多哈哈笑著,“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如你了。”

“何必執著於妄念。”佛陀嘆息道,“我從未想過跟山比重量,跟樹比高低,跟人比貧富,跟象比食量。”

“是啊,所以你才永不可戰勝!”提婆達多嘴角慢慢淌出了鮮血,眼神渙散,“所以我才跟隨你出家,我想在你所走的路上,贏你一次。但你要知道,四次謀殺,我其實並不是想殺你。”

“我知道。”佛陀沉重道。

阿難等人聽得迷惑不解,四次謀殺,一次比一次險,甚至第三次還傷了佛陀,怎麼不是要刺殺他?但佛陀並不解釋。

“這一次,算我贏了吧?”提婆達多灰敗的臉上露出喜悅。

“你贏了。”佛陀合十致意,低頭送別他。

提婆達多笑著,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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