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六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玄奘讓那順和蓮華夜住在伐彈那王寺中休息幾日,蓮華夜的身子慢慢康復。

那順向玄奘辭行:“師兄,多虧了您,如今我和蓮華夜的宿命之緣已經清晰,蓮華夜也不再有生命危險。我和蓮華夜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了,這就向您告辭吧!”

蓮華夜也向玄奘拜倒在地,感謝他的恩德。

玄奘將二人扶起:“那順,前世如何,不要再提,好好過今生。”

那順喜悅無比:“師兄,有了蓮華夜,我對今生充滿感激。”

二人依依離別,玄奘站在曲女城的城門處,凝望著二人一馬慢慢遠去,沉默地嘆息著,然後從馬背上的包袱裡取出一頂寬大的斗篷,連頭帶身體一併裹住,翻身上馬,不遠不近地跟隨了下去。

玄奘很清楚,那順和蓮華夜這詭異而悲傷的命運,遠遠未到終結之時。她在白煙中消失在犍陀羅王宮,又在白煙中出現在曲女城宰相府,這分明就是被一隻手掌控著,以他們為棋子精心佈下的一個大局。

作為棋子,那隻手又怎麼可能讓他們從此隱居世外,過平靜幸福的日子?

可是玄奘卻不忍心再幹擾他們,他寧願讓他們這樣無知無覺地離開,哪怕多一天的幸福也是好的。至於幕後的那隻手,就由自己來解決吧。

玄奘騎在馬上,行走在古老荒涼的大地。他抬頭遠望,在地平線外,似乎又看見了犍陀羅,看見了那座城池,和城池中上演的前世今生,痴男怨女。不知為何,他又想起初見戒日王時,菩提樹下的那一窩螞蟻。當自己在看著那窩螞蟻時,螞蟻是否也在思考,到底是誰的一雙手,在撥弄這世間的宿命?

那順並不知道玄奘在暗中保護他們。他牽著馬,馬背上坐著他的摯愛,就在這夕陽送別中走出曲女城,走向寥廓古老的大地,走向無拘無束的幸福。夕陽如火,烘透穹廬。路邊的林木如同醉了酒,紅了腮,在南來的風中醉態可掬,窸窣聒噪。

玄奘的跟蹤十分艱難。那順可能出於什麼顧慮,並不走大道,順著小道一路西行,或許是打算渡過印度河,回到撒馬爾罕。因此這路上並無住宿的人家,那順經常採購好幾日的飲食,甚至買了帳篷,然後避開城邑。玄奘餓了幾次肚子,才熟悉了那順的習性。

這一日黃昏,天色將晚,那順在一座亮晶晶的湖邊住下,湖邊有菩提樹,傘蓋巨大,那順在樹下紮下帳篷,鋪上嶄新的地氈,取來最好的葡萄酒、瓜果和各式吃食,然後在湖中釣魚,烤熟。玄奘在距離他們一里外停住,找了一塊掩映在樹影中的山石,他沒法生火做飯,就啃了幾塊乾硬的麵餅,喝了些水,盤膝打坐。

那順和蓮華夜都有些醉了,如同那風中搖曳的林木。

“蓮華夜,這裡可還好嗎?”那順執著酒杯,暢快無比。

“很好。”蓮華夜道,“很安靜,很祥和,是活著的氣息。”

“我們在這裡住些時日好不好?”那順眉飛色舞,“如果你在這裡住膩了,我可以帶你走遍這個世界。整個絲路上,到處都有我們粟特人的足跡。我們去大唐看宮廷的樂舞,去大漠看黃沙和日出,去西突厥看冰山下的熱海,去看大草原上的野馬群,去波斯,去拜占庭,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蓮華夜目光迷亂,悠然嚮往,“若是可以逃脫這輪迴和天地,我願自由自在,看盡滄海桑田。”

“會的。”那順篤定,“不是說了,我們要光陰在側,呼吸相隨嗎?”

蓮華夜沉默很久,抬起頭望著他:“那順,我願意看盡這世間,可是,我的路上不會有你。”

那順呆住了,酒杯噹啷落地:“為什麼?”

“因為,”蓮華夜哀傷地道,“有你在,我就還在輪迴中。那順,你不知道,從一千兩百年前起,我轉世輪迴三十三世,在我的每一世,都會有一個少年,拿著五百金來找我,其實我很清楚,他就是我要等待的痴情摯愛之人。這無數世以來,我拒絕過他,躲避過他,順從過他,跟隨他一起私奔,徹底傷透他的心,讓他絕望自殺,假裝與他陌路,我嘗試過無數的方法,可沒有一次能改變命運。那順,無論你和我怎樣去改變,都不可能改變既定的命運軌跡。到最終,我還是會成為王后,到最終,我還是會被一個具備大德行的人擊破頭顱,死於宮牆之下。”

“不,不不!”那順握著她的手,急切道,“你相信我,我們能夠改變的。”

蓮華夜抽回了手,淒涼一笑:“那順,你知道我多麼憎恨我的命運嗎?這是一個命運之環,輪迴之獄。無數世以來,同樣的命運迭加在我的記憶中,我對它恐懼到了極致,為了毀滅這場輪迴,我願意付出一切。”

“你要做什麼?”那順駭然道。

“我想去大草原。”蓮華夜嫣然一笑,“不知道草原上可有湖水,可有青蓮花盛開。我將坐在青蓮花之上,用利刃割開我的咽喉,割開我的手腕,讓我的血流進湖水,希望這朵青蓮花再次盛開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顏色。”

“你要自殺?”那順震驚了。

“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辦法破掉這場輪迴之獄!”蓮華夜凝望著幽深的夜色中那個看不見的神祇,冷冷一笑,“它安排了我死於宮牆之下,我偏要死於青草之間,藍天之下;它安排我被人擊破頭顱,我偏要自己割斷咽喉。我主宰不了別人,但我能主宰自己!”

“不!”那順連滾帶爬地撲過來,緊緊摟住她,“我不讓你死!我們要一起活著,我們共同迎接這場輪迴……我們……我們透過別的辦法破掉它。”

“破不掉的。”蓮華夜慢慢淌出淚水,“這場輪迴,我已經破解了幾十世。如果說我是這場獄中的囚犯,我已經越獄幾十次,卻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有時候會做一個很美很長的美夢,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在獄中。那順,只要我一死,這場獄就會煙消雲散,若有來世,我希望洗掉我所有的記憶,再遇見你,我會陪你一生一世。”

“不!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那順摟著她嗚嗚痛哭,“來世我怕找不到你……”

蓮華夜拿出割肉的匕首,割斷自己一綹秀髮,將它系在了那順的髮辮上。她撫摸著那順的面孔,溫柔道:“斷髮,如同斷情,斷緣,斷生死。我們今生不能結髮,來世,拿著它來找我吧!”

蓮華夜站了起來,轉身離去。那順痛苦得幾乎癲狂,瘋狂地吼叫道:“不,我不讓你走!”

那順撲過去,一把扯住蓮華夜,兩人摟抱著摔倒在地。那順兩眼通紅,面目猙獰,大聲吼叫:“你是我的!”

他騎在蓮華夜身上,瘋狂地撕扯她的衣服。蓮華夜嚇呆了,半晌才醒悟過來,拼命掙扎。那順卻不給她掙扎的機會,用衣服將她雙手捆了起來,片刻之間,蓮華夜的外罩和褻衣就被撕掉,幾乎全身赤裸。

“那順!”蓮華夜哀求,“不要這樣,你會傷害我的!”

那順不答,幾乎瘋癲了一般。月光下,蓮華夜完美的胴體閃耀著象牙般的光澤,纖穠適度,完美無瑕。那種無力的掙扎和扭動更是刺激得那順發狂,他虎吼一聲,徹底喪失了理智,趴在了蓮華夜的身上。

“那順!”蓮華夜急了,尖叫,“咱們會永遠墮入輪迴的!”

那順抬起頭,瘋狂中有些迷茫,似乎沒有聽懂。蓮華夜突然就看見了他臉上的淚水,她幽幽一聲嘆息,不再掙扎,抬頭望著天空,淚水滾滾而落。

玄奘是在半夜中被驚醒的,他沒敢騎馬,疾奔過去,看著這對絕望中的痴男怨女,並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合十嘆息。在他看來,兩人之間發生再大的事也不是事,只要不被外界的那隻手所阻撓,那他就不必出現,干擾他們的生活。

湖邊颳起了風,飄起了雨,古老的大地籠罩在風雨聲中,玄奘瑟瑟地在雨中靜默,湖邊帳篷內的燈燭燃盡、晦暗不明時,突然響起那順撕心裂肺的號哭。他赤裸著身體衝出帳篷,瘋狂地捶打著自己的頭,彷彿一頭絕望的野獸。

帳篷內,蓮華夜掙扎著坐起來,從地上撿起凌亂的衣衫披在身上,怔然片刻,走出來摟住那順。那順摟著她,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樣得到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蓮華夜苦澀地搖搖頭,“我不曾怨恨什麼。這一幕,本就是刻在輪迴中的,躲也躲不過。如果你喜歡,那就這樣吧!”

那順把頭埋在她胸口:“蓮華夜,我們一起面對吧!砸碎它,逃離它!我們一定可以的!”

蓮華夜就這樣靜靜地和他擁抱著,這個比她小了七歲的大男孩,此時忽然讓她有了一種溫暖和依靠的感覺。一千兩百年來,她在這宿命安排中苦苦掙扎,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就像被天上一隻手掌擺弄的螞蟻,哪怕身處蟻巢深處,億萬人中,也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和依賴感。可這時,她有了一個並肩作戰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了。

“沒用的。被你強暴之後,那個最終會殺死我的提婆達多,就要來了。”蓮華夜最終嘆息,溫柔地望著他,“下一場戲,不知道我會成為誰的王后。”

“下一場戲,由老和尚來為你們安排吧!”

突然間,湖面上竟然傳來幽幽的聲音。

兩人一愣,只見潔淨的湖面上,不知何時居然漂來了一葉小舟。兩名淨人持槳,娑婆寐笑吟吟地站在船頭。此時風雨已停,月光升起,朗照大地,湖光月影纏繞在他的身上,彷彿月光菩薩。

小舟悄然劃過水面,在岸邊停下。娑婆寐下船,輕輕合掌:“二位,許久未見。”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那順沉著臉問。

“老和尚有天眼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娑婆寐道。

“你來做什麼?”那順問。

“帶你們去那命運深處。”娑婆寐道。

“不去!”那順斷然道。

娑婆寐搖頭嘆息:“這是你們今生的使命,由不得你不去。”

那順冷笑一聲,從樹下的馬背上抽出長刀:“尊者,我要去哪裡,恐怕你還留不住我。”

“拿下他。”娑婆寐淡淡地道。

兩名淨人一言不發,抽出身上的彎刀撲了過來。那順將蓮華夜護在身後,揮刀而上,與淨人搏殺在一處。那順雖然年少,但這一生行走百國,一路廝殺,兇悍無比。凌厲的刀光肆意縱橫,每一招都是以刀換刀,以命換命,兩名淨人不敢傷他性命,急切間竟然被他殺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

娑婆寐搖搖頭:“退下吧。”

淨人們紛紛後退,那順長刀一指娑婆寐,冷笑道:“若非看在你是高僧的分上,今日我就斬了你。”

“是嗎?”娑婆寐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喃喃念出一道古老的咒語,那順聽在耳中,就彷彿轟雷炸裂,峰巒崩潰,腦袋猛然震動,眼神也呆滯了下來。

“扔了刀。”娑婆寐道。

那順呆呆地把刀扔掉。

“走過來。”娑婆寐道。

那順面無表情地走到他面前。

“跪下。”娑婆寐平淡地道。

那順雙膝跪地。蓮華夜見那順彷彿人偶一般,任由娑婆寐控制,禁不住渾身發抖,衝過來摟住他:“那順,那順,你到底怎麼啦?娑婆寐,你對他做了什麼?”

娑婆寐不言,伸出食指在那順的額頭輕輕一點:“睡吧,待我叫你時再醒來。”

那順雙眼一閉,身子軟倒,竟然在蓮華夜的懷中呼呼睡著了!

蓮華夜尖叫:“你到底做了什麼?”

娑婆寐詭異地望著她,也在她額頭輕輕一點:“你也睡吧。等醒來時,你們已到命運深處,得見輪迴。”

“不——”睡意襲來,蓮華夜拼命抗拒,摟著那順不願鬆手,“我不能睡……我不能丟開他……找不到我……他會傷心的……”

但最終無法抗拒無邊無際的睡意,蓮華夜慢慢閉上眼睛,倒在了地上,手中,還緊緊握著那順的手。直到腦中的光明轟然消失,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時,她彷彿聽到一句話:“這一爐人間大藥,吾養煉數十年,到了收割之時,豈容你們走掉?”

玄奘在樹後沉默地看著,幾次想走出來,卻沒有輕舉妄動。他一直都在懷疑娑婆寐就是幕後掌控命運的那隻手,可是對他的目的,卻絲毫也猜測不出來,對他的手段,也遠遠未到盡數破解之時。

玄奘返回牽來自己的馬匹,這時娑婆寐已經將蓮華夜和那順帶上小船,兩名淨人划著船,直向湖水深處而去。玄奘先解開那順的馬匹,將它放生在山野間,然後順著湖岸追蹤。

直到天明時,玄奘才在湖水的對岸,發現了娑婆寐棄掉的小舟。旁邊有車轍痕跡,看來他將二人裝入了大車。昨晚下過雨,車轍很深,一路向東而去。玄奘騎馬追蹤了半日,到正午時分,才遠遠地看見了那輛車。娑婆寐應該是坐在車裡,四周有四名淨人策馬拱衛,一路東行,經過幾個城邑之後,竟然又回到了曲女城。

玄奘跟隨他們進城,結果娑婆寐只是在城中住了一日,就繼續東行,這一次徑直走了七八日,竟然來到了王舍城!

王舍城是摩揭陀國的王城,曾經是佛教聖地,佛陀長期居住在此城講經說法。佛陀長居的竹林精舍就在城北一里處,而城西北五里處,就是佛經第一次結集的聖地七葉窟,城東北十五里處,就是舉世聞名的靈鷲山,後世傳作靈山。

而在王舍城以北三十里處,則是玄奘居住了十年的那爛陀寺!

王舍城事實上有兩座,一座舊城,一座新城。一千兩百年前的佛陀時代,舊王舍城曾經焚燬於大火,摩揭陀的阿闍世王就在舊城以北八里處,又建了一座新城。到如今這兩座城邑都已顯得荒蕪,城中居民寡少,城垣破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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