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
長安城是這個時代最繁華的都市,西市則是長安城最繁華之地。市內呈九宮格佈局,開有四座坊門,街道縱橫貫通,店鋪鱗次櫛比,達八萬多家,人口多達三十萬。不同於長安城主街兩側都是坊牆,西市內的店鋪都是沿街開設,四面立邸,數十萬人口匯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東方的高句麗人、百濟人、新羅人、扶桑人,西方的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拜占庭人、天竺人,紛紛來此貿易,天下之財貨輻輳於此。
這一日,在市內運河邊,正有一個說書人站在臺上說著變文。此時的變文,往往以佛經故事為主,大多是僧人以大眾語言講述佛經故事,勸人向善。而這個說書人,說的卻是當朝時政,而且是本朝皇帝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
大唐的百姓深知這裡頭的危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官府給緝拿了,因此大多都距離甚遠,躲躲閃閃地聽幾耳朵。倒是一些胡人初來乍到,不知深淺,圍在說書人周圍津津有味地聽著。或許對他們而言,這是獲得本朝內幕的絕佳機會吧!
“話說皇帝讓太子和秦王到甘露殿評一評是是非非。六月初四一早,那太子和齊王帶著護衛前往甘露殿。按官方的說法,此時皇帝在南海池泛舟,諸位想想,太子和秦王交惡,朝政不穩,今日皇帝就要做出決斷,心中該何等焦慮,還召集了裴寂、蕭瑀、陳叔達等一干重臣,如何有心情一大早去泛舟?”
那說書人一邊說一邊評述:“太子和建成就來到臨湖殿,準備前往南海池見駕,突然間秦王伏兵四處,殺了過來。諸位要知道,太子要見皇帝評理,當然是越早見到皇帝越好了,所以他一定會趕在秦王之前進宮,可為何他趕得如此之早,秦王依舊埋伏在此呢?且容在下賣個關子,咱們稍後再講。且說這太子遭到秦王的伏殺,雙方殺聲四起,秦王親自彎弓射向太子,只一箭,便射穿了太子的喉嚨。齊王一看不好,奪路而逃。那麼客官問了,臨湖殿距離南海池只有三五百步,數百人馬的廝殺,連太子都斃了命,為何湖上的皇帝竟然不派人來阻攔呢?各位,今日我就為你揭穿這謎底,所謂皇帝在南海池泛舟云云,一概都是謊言。真實情況是,從前一夜起,秦王便率領甲士潛入宮中,發動政變,控制了皇帝——”
距離說書人不遠的一處食肆中,兩名男子坐在桌子上一邊喝著飲子,一邊盯著那說書人。其中一名年齡稍大的紅袍男子臉色鐵青,卻強自按捺。另一名青衣男子偷眼看著他的神色,不敢怠慢,急忙輕輕揮手。人群中有幾名漢子悄無聲息地混入圍觀的胡人之中。青衣男子緩步走了出來,冷冷地望著說書人,大喝道:“拿下他!”
那幾名漢子發出一聲喊,同時丟擲六七根索套,朝那說書人套了過去。這索套都是草原上牧人套馬所用,一旦套上,一拉繩索便會越拉越緊,牢牢將人捆縛。套索在半空張開繩圈,呼嘯著套了過來,那說書人笑吟吟地抬頭看了一眼,伸出一指,喝了一聲:“定!”
頓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七根套索,竟就那麼懸浮在半空,上下不得!幾條漢子驚駭之中,拼力一拽,才將套索拽了回來。青衣男子走到人群外,咬牙道:“又是這鬼把戲!”
“賊帥!”說書人站在臺上向那青衣男子拱手道,“你我相鬥快一年了。棋逢對手,甚好。”
那青衣男子正是王玄策,這說書人卻是那妖人韋靈符。從去年起,韋靈符從玄武門萬軍之中消失,李世民就嚴令王玄策緝拿。
韋靈符一直在京畿附近出沒,將李世民玄武門兵變的真相寫成一篇變文,到處講述。這事兒也怪李世民,他美化玄武門兵變,卻考慮不周,中間充滿破綻:什麼喝了建成的鴆酒,只是吐了一口血,第二日就龍精虎猛地發動兵變;什麼雙方在玄武門喊殺連天,李淵近在咫尺卻毫不知曉。有些謊言不仔細思考沒問題,否則便是一戳即破,韋靈符變成說書人之後,口才滔滔,聽者極廣,傳播更廣。李世民丟盡了顏面,這些年打造的聖君面孔,幾乎被徹底給撕掉。
李世民恨透了韋靈符,讓王玄策不惜代價也要抓捕此人,問題是每每王玄策聞訊抵達,韋靈符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白色煙霧消失。反倒令民眾更加相信此人具備大神通,也更相信他的蠱惑。
李世民氣得暴跳如雷,卻拿這個術士無可奈何,嚴厲責罰王玄策。王玄策壓力極大,虧得他掌握著不良人,才能對韋靈符的行蹤略略掌握一些。這一日,果然在西市將他堵住。
王玄策凝望著韋靈符,滿臉嚴峻,雖然對方已被自己手下的不良人包圍,王玄策卻絲毫沒有覺得勝券在握。果然,有人喊道:“他身上又開始冒煙了!”
眾人愕然望去,韋靈符身上開始冒出白色的煙霧,王玄策大喝:“繩網!”
眾漢子拿出準備好的繩網,幾人各執一根繩子,一聲吶喊,將繩網當頭罩去。那韋靈符身上此時已經被白色煙霧瀰漫,濃密的煙霧籠罩高臺,但眼見得巨大的繩網將整個高臺罩住,繩網和煙霧中,似乎有人影在掙扎,王玄策這才鬆了口氣,命人收繩網。眾人看見果然有個東西罩在繩網中,隨著煙霧漸漸消失,才發現竟然是一張桌子。韋靈符,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圍觀的眾人發出聲聲驚歎。王玄策卻盯著那桌子不動,忽然大喝:“拿下他!”
突然間,圍觀的人群中,杜行敏等幾名不良人暴起,惡狠狠地將其中一人撲倒在地,五花大綁。圍觀的人群頓時傻了眼,驚恐地散開。這時王玄策才轉回身,走到那人的面前,將他的臉掰正。竟然是剛剛消失的韋靈符!只不過此時韋靈符的鬍子已經消失不見,臉上的肌膚也鬆弛了許多,眼角下垂,膚色略白,不仔細看,與剛才仙風道骨的韋靈符判若兩人。
韋靈符臉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你怎麼會破掉我的霧中術?”
“帶走!”王玄策不說話,吩咐了一聲。杜行敏等人架著韋靈符來到那間食肆,將其丟在那名紅袍男子面前。不良人驅散圍觀的眾人,將食肆的門插上門板,關閉了店鋪。
紅袍男子仔細盯著韋靈符,恨恨地道:“妖人,終於讓你落在了朕的手裡!”
韋靈符掙扎著抬起頭,這才發現面前的紅袍男子竟然是皇帝李世民!
“哈哈,我操了說書賤業,時常自怨自艾,沒想到能蒙陛下來聽,當真三生有幸!”韋靈符哈哈大笑,“陛下聽得可還開心否?”
“賊潑才!”李世民勃然大怒,一腳將韋靈符踢翻。
韋靈符躺在地上咯咯直笑,王玄策將他拽了起來,重新跪在李世民面前。韋靈符打量著他:“賊帥,你我鬥了一年多了。今日落到你手裡,老夫並無怨恨,只是我卻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破掉了我的霧中術?”
王玄策看了李世民一眼,皇帝冷冷道:“讓他死個心服口服!”
“其實你這霧中術不是我破的,而是我師父破的。”王玄策道。
“你師父?”韋靈符訝然,想了想,“難道是玄奘法師?”
“你這廝耳目倒也靈敏。”王玄策吃驚地道。
要知道他去天竺乃是奉李世民的密令,連很多朝廷重臣都不知,一個終日東躲西藏的術士倒知道。王玄策和李世民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憂心忡忡。
“可玄奘法師遠在天竺,如何能破掉我的霧中術?”韋靈符不解地問。
“因為當日師父在犍陀羅的王宮,遇到過一場神秘失蹤的霧中術。”王玄策道,“當時是在一座王宮大殿內,在座的除了師父,還有波斯皇帝、波斯大祭司、天竺奇人、犍陀羅國王,無一不是睿智之士,可那個女子卻身裹白霧在眾人面前消失,然後師父二話不說,帶著那順離開了犍陀羅。後來我曾問過師父為何不追查,師父說為了保命,不能查,只能繞過犍陀羅,另闢蹊徑。”
王玄策感慨道:“我當時不解,但師父不肯解釋,這一年多與你鬥智鬥勇,忽然便醒悟了師父的話。那便是,當時師父雖未能破解霧中術,卻看出了在座的這些王侯,合力在他面前演了一齣戲!波斯皇帝、犍陀羅王,包括娑婆寐,他們都是一夥的,所以師父才不能追查!”
“可這並不能破解我的霧中術!”韋靈符不服地道。
“沒錯。那麼我們先來推斷一下當日犍陀羅王宮內,蓮華夜是如何消失的。”王玄策道,“當時大殿內便如同一個密室,在座的除波斯皇帝、犍陀羅王、娑婆寐、大麻葛等人之外,便是一些內侍和宮女。蓮華夜身上冒出煙霧時的感覺,我和陛下都曾感受過,當時因為煙霧騰起,口鼻中吸入一些,腦中會有片刻的暈眩。這時煙霧將人密密裹住,等煙霧散去,人便消失不見。我倒要問了,密室之中,人既不能飛上天,又不能入地,更不可能真化作煙霧消散。那麼這個人在哪裡?答案便是,她還在這裡!”
韋靈符怔怔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為何呢?”王玄策冷笑,“因為你們身上冒出的煙霧,根本就有致幻的效果,會讓人的頭腦和視覺有短暫的麻痺,眼睛裡看到的都是白色煙霧。無論是在犍陀羅的密室內,還是在玄武門的空曠處,煙霧隨風飄散,能覆蓋多大範圍,便能讓多少人出現短暫的麻痺。而這時,你們便會飛快地翻轉袍服——”王玄策大步走過去,掀開韋靈符的衣袍,他是灰色衣服,但衣服的內襯卻是乳白色,“用白色的衣袍裹住身體,貼著地面移動,混入人群之中。就像你今日所做一樣。當然,你今日表演的霧中術相對簡單,當日蓮華夜表演的要複雜一些,因為當時在大殿內圍觀的是內侍和宮女,她必須得到人的配合,在人群的遮擋下換一身宮女服飾。所以,我師父才看出了危機,這些人都在他面前演戲!他才專門要去東女國調查蓮華夜的真實身份。”
“至於你去年在玄武門的表演,所採用的也是相同的方法,趁著煙霧麻痺眾人視覺的片刻,混入北衙禁衛身後,在場數千禁衛,誰也不會覺察到自己身後多了一個人。只是,你表演的難度那就更加複雜了。”王玄策道,“它的難度在於,當日包圍你的全部都是北衙禁衛,全副甲冑,手持長矛。你必須得到人的配合,提前為你藏好一副盔甲和武器。”
“所以,”李世民慢慢道,“告訴朕,你在宮中的內應到底是誰?”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韋靈符嘲諷地道。他忽然要咬牙,王玄策手疾眼快,一掌擊打在他後頸,韋靈符當即昏迷過去。
李世民皺眉:“王卿,有辦法讓他開口嗎?”
“甚難,臣可以試一試。”王玄策有些為難地道,“不過此人死意已決,而且渾身秘法層出不窮,恐怕很難防止他自殺。”
李世民盯著韋靈符的臉,也頗為躊躇。忽然間李世民愣了一下,一躍而起:“來人,脫掉他的褌褲!”
不良人愣了一下,卻不敢遲疑,當即脫掉了韋靈符的褌袴,露出光溜溜的下身,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李世民更是面色驚懼——這個韋靈符,竟然是去勢已久的太監!
李世民和王玄策押送著韋靈符趕回皇宮。從西市入宮,最近的路是走掖庭宮,從掖庭宮的西門,穿過掖庭,進入嘉猷門,就進入宮城內的南海池。
掖庭宮是宮女宦官所居住,人多眼雜,加上李世民並沒有避人耳目,因此剛進掖庭宮,訊息便已經傳開了:皇帝擒獲了那個妖人韋靈符,正帶著他進宮指認。皇帝既然沒有阻止,因此便有不少宦官宮女前來看新鮮,都想見見這個傳說中的妖人。要知道,這一年來,宮內談論最多的便是韋靈符,畢竟他去年在萬軍包圍中消失,是很多人親眼見到的。何況一年多的時間裡,皇帝恨這個韋靈符到了睡不安寢食不甘味的地步,讓人如何沒有好奇心。
有皇帝在,這些內侍們也不敢靠近,只是遙遙地圍觀,進入嘉猷門,有北衙禁衛奉命趕來,接管了人犯,按李世民的吩咐,將他關進了南海池邊的咸池殿。王玄策擔心他的秘術,親自將他用鐵索捆在合抱粗細的柱子上。然後君臣二人也不說話,李世民沉默地坐在一張胡床上,王玄策在一旁侍立。
韋靈符路上便已經甦醒,見這君臣二人詭異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冷笑道:“陛下,想如何審訊我?聽說不良人擁有花樣百出的刑法,不如都搬過來試試?”
李世民搖搖頭:“朕並非喜好酷刑之君,不良人只有偵緝權,並無刑訊權。外界以訛傳訛便罷了,像你這種宮廷中有內應的人,如何不知道?”
韋靈符冷笑不語。
“朕並無審訊你的興趣。”李世民道,“之所以在這裡等待,只不過是要等你宮中內應自願上鉤而已。”
韋靈符愣了:“你什麼意思?”
“朕故意帶著你招搖入宮,很多宮人都來觀看,想必關心你的人也會派人來檢視真偽。朕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人手,監控住了每一個圍觀的宮人,只要哪個宮人回去通風報信,就會暴露他主子的身份。”
韋靈符臉色變了,好半晌才道:“宮中關係錯綜複雜,人人回去都要給相熟的人講,你又能找出誰來!”
“不妨。有能力將一副甲冑提前藏好的人,應該不多。”李世民淡淡地道,“而且你是個太監,朕雖然不認得你,宮中總有認識你的人,慢慢查就是了。”
“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太監?”韋靈符的神情終於亂了。
“對不住。”王玄策笑呵呵道,“你昏迷的時候,我脫掉你褌褲檢查過。看你去勢的痕跡,只怕有二十年了吧?”
韋靈符憤怒無比,對著王玄策破口大罵。但王玄策和李世民顯然沒心思跟他對罵,有些心不在焉,焦慮無比地等待著訊息。這時,內侍監跑進來稟報,他想附在李世民耳邊低聲說,李世民哼了一聲:“大聲說,讓韋道長好好聽聽。”
“遵旨。”內侍監大聲道,“奴婢奉陛下的旨意安排人跟蹤,共有三十多名宮人回去彙報給他們的主子,有各宮的娘娘,各宮的管事內監,東宮的太子。”
“有沒有跟外臣和武將通報的?”李世民沉吟著問。
“這個奴婢沒有發現。”內侍監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宮中第一等的規矩,若是有,奴婢一定不敢掉以輕心。”
李世民點點頭:“看來,朕的後宮還沒有腐爛到無可救藥。可這盔甲從何而來?”
王玄策不敢說話,氣氛又詭異地寧靜下來。內侍監也不敢走,三人默默地等待著。
過了片刻,有小內侍過來稟報:“鄭賢妃收到訊息,唸了聲阿彌陀佛。”
李世民點點頭,讓他退下。
第二撥內侍來稟報:“太子收到訊息,嘆了口氣。”
第三撥內侍來稟報:“尚宮局劉掌記聽到後,下令尚宮局的宮人們不可議論,不可打聽。”
李世民面無表情,情報源源不斷地匯總,各人的反應鉅細靡遺地彙報過來。這時一名內侍過來稟報:“楊貴妃聽到訊息,失手跌落了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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