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臉色一變,盯了韋靈符一眼。韋靈符乾脆閉上眼睛。
“去,把貴妃的一切舉動都給朕打探過來。”李世民冷冷地下令。
內侍監知道事關重大,親自前去,片刻之後訊息匯總,李世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貴妃隨即遣退了宮人,入內休息。”
“貴妃似乎在唸佛經。經文是地藏菩薩本願經。”
“貴妃整理妝容,似乎剛哭過,眼睛發紅。”
“貴妃起駕離開宮中。”
李世民咬牙:“她要去哪兒?查!”
這時一名內侍急匆匆跑進來:“貴妃朝此處而來!”
李世民愣住了,這時,咸池殿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楊妃孤身一人,身穿盛裝,嫋嫋婷婷地出現在了大殿門口。李世民從胡床上站了起來,楊妃走進大殿,兩人默默地凝視。
“拜見陛下。”楊妃拜倒。
“平身。”李世民淡淡地道,“愛妃,你來這裡作甚?”
“不得不來。”楊妃溫婉地道,“妾身聽到您抓了韋靈符的訊息,失了體統,惹得陛下遣人打探,妾身便是不來,陛下只怕也要差人召我。”
李世民凝望著她:“你為何會失手打碎茶碗?”
“關心則亂。”楊妃微笑地道。
“王妃慎言!”韋靈符大吼。
楊妃凝望著他,眼睛裡漸漸滲出了淚水:“你能為我而死,我難道連關心你的生死也做不到嗎?”
李世民徹底驚呆了,喃喃道:“他叫你王妃?他叫你王妃?”
“是的,陛下。他本是齊王府中的內侍,自然叫我王妃。”楊妃仍然雍容溫婉,情緒絲毫不曾劇烈波動,彷彿這個女人永遠都如同嫻靜的溪水,正是這種性格曾讓李世民痴愛貪戀,可如今卻無比憎恨她的平靜。
“齊王……李祐?”李世民仍然不願置信。
“齊王,李元吉。”楊妃道。
“十六年了,你仍然不肯忘了他?”李世民憤怒地大吼。
“哪怕六十年,只要這一世不曾終了,結髮之情又如何能忘?”楊妃微笑道,看似柔弱的性子,卻充滿著一往無前的決然。
王玄策在一旁聽得呆了。原來這楊妃竟然是齊王李元吉的妻子!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流言,說當年玄武門兵變之後,李世民誅殺李元吉滿門,將他的五個兒子斬殺,卻唯獨留下齊王妃和幼女淑絢。後李世民藉口撫養李淑絢,將王妃納入宮中,冊封為妃,去年更封李淑絢為歸仁縣主,嫁給了長道郡公的次子。1
李世民對楊妃極為寵愛,兩人還生下了十四子李明。長孫皇后病逝後,李世民甚至打算立楊妃為後,還是長孫無忌等人覺得楊妃畢竟做過齊王妃,實在是不妥當,一起反對。李世民被迫收回詔命,但還是將其封為貴妃,位居淑妃、德妃、賢妃之上,四妃中的首位。因為未曾立後,實質上楊妃已經是後宮第一人。
李世民雙眼泛紅,跌坐在胡床上。他指了指韋靈符:“這人,也是你安排來詆譭朕的名聲?”
“是的,陛下。”楊妃道。
“挑動朕的三個兒子互相殘殺,造朕的反,也是你的主意?”李世民問。
“是的,陛下。”楊妃道。
“不要再說這幾個字!”李世民憤怒地大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並無別的原因,”楊妃從容淡定地說道,“只是想讓一個人看到,在皇權面前,當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這所有情感都蕩然無存的時候,還有一種情感不曾被磨滅。”
“誰?”李世民咬牙。
“元吉。”楊妃道,“我想讓元吉看到,他被兄弟背叛,被父親拋棄,被臣屬背棄之後,夫妻之情仍在。我想讓他在地下欣慰,不要懷疑這世上的一切。”
“你與他有夫妻之情,難道與朕就沒有嗎?”李世民流著淚,“你知道,在你沒嫁給元吉的時候,朕就喜歡你。你和我在一起十六年,和元吉在一起才幾年?何況我們還生下了明兒,朕還封你為貴妃,讓你成為大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把你的女兒養大,讓她幸福出嫁。難道朕把這一切補償給你,都不夠嗎?”
“陛下,”楊妃悽然望著他,“我們是生了一個兒子,可是你殺了我三個兒子。難道你覺得,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三個兒子,強行佔了我的身子,這是可以補償的嗎?陛下,你我在一起十六年了,難道在這十六年裡,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你對這個女人的傷害嗎?難道你覺得封她為貴妃,對她恩寵有加,她就應該感恩戴德嗎?難道你覺得,地位、權勢、財富,可以改變人內心的一切情感嗎?”
“這些年,你心裡一直恨著朕?”李世民心中如被錘擊,喃喃道。
“並沒有。”楊妃也流著淚,“否則妾身也不會陪了您十六年,我的性子容易忘掉仇恨,只求平淡。心中雖然對元吉有愧,可是能把他的女兒撫養長大,也算是聊以自慰。可這些年,你為了洗清玄武門的血,篡改史書也就罷了,你憑什麼辱沒元吉?說他生來醜陋,不得太穆皇后喜歡,生下來就命人將他拋棄。你還說元吉性情兇暴喜女色,到處闖入民宅,肆意凌辱民婦。你還說,元吉喜歡在府中讓裸女互相撲擊取樂。陛下,你知道嗎?你編撰的史書上寫著建成殘忍,豈主鬯之才;元吉凶狂,有覆巢之跡。實為二兇。元吉狼戾,人神不容。你知道我看到是什麼感覺嗎?那是和我自幼結髮的夫君啊!那是我瞭解他,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的丈夫啊!皇權,可以顛倒黑白嗎?可以顛倒是非嗎?可以塗改一切嗎?可以將一個好人構陷成魔鬼嗎?”
“元吉是一個好人嗎?”李世民憤怒地大吼,“他數次想置朕於死地,聯合建成,與我明爭暗鬥,這些你都看不到嗎?”
“陛下,您用政治立場來判定一個人的好壞,可是我不能。為了這個皇位,你們爾虞我詐,爭權奪利,彼此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誰會是無辜的?若這樣說,太子門下的魏徵是好人嗎?劉武周手下的尉遲敬德是好人嗎?我僅僅知道,元吉對我,對我們的家,真的很好,很好。”楊妃言辭雖然激動,神情卻依然淡淡的,宛如一朵雛菊。
“所以,你報復朕,挑動朕的兒子自相殘殺,用這個閹人到處敗壞朕的名譽,是為了給元吉復仇?”李世民咬牙切齒地問道。
“陛下,說了這麼多,你依然不懂。”楊妃輕輕地搖頭,“如果是為了給元吉報仇,你我夫妻十六年,我只消在某一天夜裡,用一把剪刀就可以辦到了,何必十六年後才報仇?”
“那是為了什麼?”李世民打了個寒戰,問。
“因為,你越來越藐視這人間的一切了。毫無底線,毫無忌憚,你要踐踏這人間我所看重的一切。”楊妃道,“你囚禁父親,殺死兄弟,可以說成是為了自保。你誅殺了建成和元吉的十個兒子,可以說是為了免除後患。天家無情,古往今來,又不是你一個人做這樣的事。可是,你殺了兄弟之後,把他的結髮妻子霸佔入宮,卻毫無自責,反而要立她為後。陛下,你難道從不懼這世人的悠悠之口嗎?你為了美化玄武門之變,篡改史書,非但將建成和元吉寫成兇殘暴虐的奸邪之徒,連太上皇也寫成了優柔寡斷、口是心非之人。陛下,我挑動三王造反,便是要告訴你,不是沒有輪迴,不是沒有報應,你們兄弟殘殺,你的兒子也會兄弟殘殺,你毀掉別人的名譽,別人也會毀掉你的名譽。我這樣做,從大了說,是為了讓你懂得什麼叫底線,人世間的什麼東西永不得踐踏;從小了說,是為了讓元吉相信,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不曾忘記他,有一種情感不曾辜負他。我想讓他在冰冷的地下,能笑上一笑。”
李世民瞬間彷彿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面色慘白如雪,癱坐在胡床上。他嘴唇顫抖著,怔怔地凝望著楊妃,有悲傷,有憤怒,有委屈,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時內侍監已經偷偷通知了北衙禁衛,值守的中郎將率領大批甲士將咸池殿包圍了起來,更帶著一隊甲士湧入大殿,護伺在李世民身側。
李世民憤怒地抓起胡床上的一隻香爐狠狠砸在了地上,瘋狂地大吼:“滾!誰讓你們進來的?給朕滾!”
中郎將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帶著甲士撤出大殿,卻也不敢離去,只好讓禁衛們離開皇帝的視線,屏息凝神。
李世民掙扎著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楊妃面前,撫摸著她的臉,喃喃道:“說到底,還是朕從未得到你的心。還記得朕十六歲那年,與父親路經弘農,見到了你。那時候你才十二歲,可朕一見之下便驚為天人,從此忘不掉你。可惜,當時朕已經與長孫氏成婚。你和元吉同歲,父親便替元吉與你父親訂下了婚約。隋末大崩,諸侯大爭,唐興代隋,兄弟鬩牆,奪門之變,一樁樁、一件件,朕一路走向這個帝位,回首往事,除了你十二歲的明眸和笑容依然鮮亮,無數的事情竟然不堪回首。朕留你在懷中,便如同留了那青春年少的記憶在懷中。你不曾離開,朕的青春便不曾離開。這樣,在這汙濁的世間,當我手上沾染漆黑與血紅,還能依稀記得,十六歲那年,我有過一場心動與戰慄。那時候,我還乾乾淨淨。”
“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楊妃眼中也淌出了淚水,溫婉地握著李世民的手,喃喃地念著。這是當年李世民為她寫下的詩句,那是什麼年月,她有些模糊了,可隱約記得,兩人攜手登上畫舫,船隻漂行在北苑的太液池中,池中水蓮花盛開,遮蔽了水面。
李世民也回憶著,臉上笑著,流著淚,吟道:“遊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
兩人就這樣笑著,望著,流著淚,楊妃的嘴角慢慢淌出一縷鮮血,淒涼妖豔。李世民愣愣地用手指沾染了一滴,似乎沒搞明白這到底是什麼,隨即他臉色變了:“愛妃!愛妃!你怎麼了?”
“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楊妃輕輕地笑著,“陛下,你的詩句中,總有一抹化不開的悲傷。或許人生終歸如此吧,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再動人的歡樂,也總會有笑聲漸歇的時候。”
楊妃身子一軟,要栽倒。李世民手忙腳亂地扶住她,大吼:“太醫!傳太醫——”
一旁的韋靈符也驚呆了,拼命掙扎著:“王妃!王妃——”
大殿裡一時手忙腳亂。
楊妃又咳出一口血,染紅了李世民的前胸。
“陛下,來不及了。我服的是鶴頂紅。”楊妃勉強笑著,巨大的痛苦讓她顫抖著,膚色慘白。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李世民哭著,“你怕朕怪罪你嗎?朕不會殺你的!”
“不是怕你殺我,這……這只是妾身計劃中的最終一環而已。”楊妃劇烈地喘息著,“我死了,這計劃才能最終完成。”
“為什麼?”李世民流著淚瘋狂地大叫,“你到底要完成什麼計劃?為什麼寧願死也要報復朕?”
“我不是在報復你。”楊妃的神情更加萎靡,卻堅持著說下去,“你做下那麼多有悖人倫和道德良知的事,你皇權在手無所敬畏,更不在乎物議,可你知道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有多痛苦嗎?哪怕我和你生活了十六年,依舊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過去,無法面對眾生,更無法面對死後的輪迴。我不是在報復你,我的計劃是要讓陛下懂得敬畏,敬畏天,敬畏地,敬畏生靈,敬畏命運,敬畏心中的道德,敬畏歷史的尊嚴,所以我才要讓陛下的生命中出現與玄武門一樣的輪迴。你是勝利者,你從來不知道玄武門帶給別人的有多痛;如今角色調換,你的三個兒子門外相殺,你才會知道。李祐死了,李泰貶了,陰妃姐姐也貶了,去年承乾也死在了黔州。三王一妃,妻離子散,可這還不夠,我這個貴妃還能為這場慘劇增加一些重量。所以,我必須以我的死,為這慘劇畫下一個句讀,大唐皇室空掉了一半,陛下您才能好好想一想。”
李世民摟著楊妃,感受著她的身體漸漸失去溫度,肝膽崩摧,心腸欲裂,他號哭著,淚水奔流。楊妃掙扎著抬起手,撫摸著他的臉,他的淚:“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陛下,我真的很喜歡你為我寫的這首詩……”
楊妃的手猛然垂落,呼吸斷絕。
李世民抱著她的屍體,瘋狂地吼叫著。
“貴妃薨——”內侍監拖著長長的嗓音,對外宣佈,門外禁衛齊刷刷單膝跪拜。整個皇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捆在柱子上的韋靈符臉上流著淚:“王妃慢走,奴婢為您點上輪迴之燈,照亮往生之路。”
王玄策大吃一驚,知道不好,正要撲過去,韋靈符的腳底轟然冒出一縷火焰,那火焰蒼白,彷彿從體內而燃,然而溫度極高,轉眼間就把韋靈符整個吞沒,熊熊地燃燒起來。
“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韋靈符唸完神咒,怪聲大笑,“王妃起駕,隨奴婢昇天去也——”
整個人撲簌簌化作劫灰,撒落一地,鐵鏈也噹啷落下。堅硬的楠木明柱上,只留下一個烤成漆黑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