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進入鬼魅磧之後,玄奘和李澶、魚藻便向西偏南而行。奎木狼並不與他們一起,而是蹲踞在馬背上,在前方不緊不慢地保持二里距離。過幾個時辰,奎木狼便會丟下一囊水,自顧自前行。玄奘三人撿過水囊,也自顧自喝著,兩撥人頗有些默契。

哪怕入夜之後,奎木狼也並不與他們一起,玄奘三人解下馬背上的氈毯,裹在身上在沙磧上躺下便睡。沙磧中深夜無人,奎木狼也不知在哪裡,只是睡夢中隱約有悠遠的狼嚎傳來,悲涼滄桑。

第二日到了疏勒河邊,路便好走了許多。一行人沿著疏勒河北岸向西行,眼前是洶湧的河水,河岸邊長滿茂密的蘆葦、紅柳和甘草,各種說不出名字的水鳥在空中和水面掠飛,一些狐兔黃羊之類在深草中躥躍。

河的南岸便是西漢時敦煌通往樓蘭、鄯善和焉耆的大磧路,西漢修建了長城,有無數的烽燧。如今大磧路並未開通,除了胡商走私,很少有人經過,長城毀塌,烽燧殘敗,但大唐也翻修了一些,駐紮有戍卒。

這時是暮歸時分,玄奘偶然還能看到對岸烽燧上隱約的人影和蒸騰的炊煙。

魚藻忽然發出一聲驚呼,玄奘急忙轉回頭,只見魚藻滿臉駭異地看著前方的奎木狼。玄奘定睛看去,奎木狼距離他們一里多遠,正坐在馬上行於一片紅柳叢中,時隱時現。而就在這一隱一現中,奎木狼竟然在慢慢變身,狼形一點一點消失,竟然變成一個白衣長袍的男子!他坐在馬上的姿勢也由蹲踞變成了騎坐!

玄奘、魚藻和李澶策馬追了上去,那變了形的“奎木狼”正策馬站在疏勒河邊的沙丘上,眺望著對岸,白衣如雪,身形偉岸。

三人到了馬後,那“奎木狼”冷冷地回過頭瞥了他們一眼,魚藻頓時捂住了嘴,臉上驚喜交加——如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赫然便是呂晟!

“呂郎——”魚藻喊了起來。

奎木狼此時雖然是呂晟的形象,盯著他們的眼神卻冰冷空洞,並無絲毫情緒,彷彿在眼前的是冰雪雕塑的偶像。眾人頓時明白了,這仍然是奎木狼!

玄奘雖然與呂晟數年未見,卻知道眼前之人絕非呂晟,呂晟是那種風華雍容、崖岸高潔之人,哪怕視天下如棋盤,百世為畫卷,也永遠都是謙恭有禮。可眼前之人在氣質上便是另外一人,陰冷,詭譎,對錶情和眼神的控制顯然就不是同一人,彷彿同一副軀殼裡塞進了不同的靈魂。

玄奘沒有說話,只是傷感地望著他。

奎木狼並不說話,折了一片紅柳葉捲成哨子一吹,一股尖銳的哨音響起,對岸的蘆葦叢忽然翻倒了一大片,一張巨大的木筏緩緩從蘆葦蕩的水中抬升起來。四名胡人奮力划著木筏到了北岸,一起在沙灘上跪拜:“尊神,您回來了!”

奎木狼騎著馬匹徑直上了木筏,胡人請玄奘三人下馬,登上木筏,又把他們的馬匹牽到木筏上,劃到對岸。

跨過灘塗上的蘆葦和紅柳,眼前便是漢長城,順著疏勒河綿延到無窮的天外。長城上是一座接一座的烽臺和望樓,雖然年久失修已經破敗,甚至有些地方也出現了豁口,只是那磅礴雄偉的氣勢,仍然讓人震懾於當年大漢的赫赫武功。

長城之內,便是熠耀青史上千年的邊塞雄關——玉門關!

西漢元狩二年,漢武帝命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兵河西,西入居延海,南下祁連山,圍殲匈奴,殺折蘭王,斬盧侯王,逼得渾邪王殺死休屠王,率部投降。漢武帝在其故地設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先後遷徙中原人口六十多萬,充實四郡,自此大漢牢牢控制了河西。

為了屏障西北,漢武帝耗費三十年時間修築長城一千八百里,從蘭州永登修到玉門關,又從玉門關修到羅布泊。這便是大漢的西塞長城。

西塞長城的關鍵節點便是玉門關。

自西漢到魏晉將近五百年間,中原王朝對西域各國無論用兵還是商貿,大都是經行玉門關,鼎盛之時,玉門關屯兵數萬,震懾萬里西域。漢武帝以《山海經》中“日月所入,豐沮玉門”,認為玉門關是大漢西極之地,故命名玉門關。而玉門也是帝王宮苑中玉飾之門,玉門關便是天子國門之意。

直到北朝時,羅布泊逐漸萎縮,樓蘭城廢棄,從玉門關到鄯善和高昌的大磧路逐漸難行。開通了從瓜州到高昌的莫賀延磧路之後,隋朝將玉門關東遷到了瓜州,新玉門關開始扼守新的絲綢之路,而舊玉門關便徹底廢棄,從此只在唐人和後世詩詞的餘音中迴響。

武德九年,奎木狼下凡之後佔據舊玉門關,從此玉門關成為一座化外之城。

長城建在河岸的高地上,玄奘等人跟隨著奎木狼從豁口進入長城,頓時整個玉門關都出現在眼前。

玉門關並不是一座單獨的關隘,而是一整座立體的防禦體系。

它分為長城和關城兩部分,長城則是由牆體、敵臺、烽火臺構成,玉門關的長城主要防備方向是北方的匈奴和如今的突厥,基本是沿著疏勒河南岸延伸,靠著疏勒河和城牆牢牢堵死北方的敵人。而關城則是關隘、城堡、亭、障等建築,與長城共同構成一套立體防禦體系。

玉門關有一座主體的關城堵在磧路中央,北面是長城和疏勒河,南面是荒蕪的戈壁灘和溝壑。關城內靠南乃是一座兵城,為兵卒日常駐地,也可居住一些軍屬和平民。而在關城內靠北,還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障城。障便是屏障之意,駐守士兵,為關城之屏障。

四四方方的障城高達三丈,牆體厚達一丈,極為堅固。在漢代,乃是玉門都尉府的治所。1

如今玉門關已經破敗不堪,到處是殘垣斷壁,蒼涼得如同一把鏽蝕千年的寶劍,然而卻瀰漫著濃烈的生活氣息,城垣內搭建著不少房舍,住著一戶戶的居民,有人驅趕著牛羊馬匹到疏勒河邊放牧,有人打理粟麥農田,甚至還有連綿的葡萄園,整個一卷遺落在大漠沙磧中的桃源世界,哪裡有魔窟狼穴那種陰森恐怖的模樣?

奎木狼剛出現在長城豁口,關城內有不少居民神情激動地跑來迎接,從眾人的相貌服飾來看,有漢人,有粟特人,有突厥人,有吐谷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有一隊全副甲冑的甲士開赴過來,這支軍隊足有一旅,手持槍矛,腋下佩刀,掛著箭袋,看上去極為精銳。

其中有四名甲士抬著一張巨大的獅子床來到奎木狼馬前。這獅子床乃是胡楊木所雕,極為精緻,三面鉚著欄杆,上面雕刻著日月1 現代玉門關遺址小方盤城,是玉門都尉府的治所。其他建築皆已損毀無存。

星辰和各種繁複的天象。

甲士們在奎木狼馬前跪倒在地,獅子床正好與馬鐙齊平,奎木狼踩著馬鐙,踏上獅子床,正襟危坐。四名胡人婢女捧著一套赭黃袍服和通天冠,跪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替奎木狼穿戴上。那赭黃袍的兩肩繡著日月,後背紋著星辰。

“這是僭越……”李澶喃喃地說。

魚藻低聲:“什麼意思?”

“庶人和流外官可以穿黃,但赭黃乃是皇帝常服專用之色。”

李澶解釋道。

奎木狼穿上黃袍,四名甲士高高抬起,在人群中行走。

所有人紛紛跪伏在地,大聲呼喊著狼神,一個個神情狂熱,虔誠膜拜,看得玄奘驚心不已。而奎木狼卻面無表情,似乎對這種景象習以為常。無數的人跪伏在路邊,形成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指向關城中央的一座高臺。

高臺乃是夯土築成,高有一丈,方圓兩丈,雖然不大,卻極為方正,旁邊有一道斜坡,砌著臺階。而臺下的空地上卻散亂地分佈著十一個大石塊和四個圓坑,坑深兩尺,不知做什麼用。

甲士們抬著獅子床拾階而上,將獅子床放置在高臺中央。高臺兩側已經坐著十幾名衣飾華貴的胡人,一個個急忙起身,各自舉著禮盒,行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口中高喊:“西突厥統葉護可汗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上玉璧一雙!”

“東突厥欲谷設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天馬兩匹!”

“鐵勒夷男可汗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夜明珠一斛!”

“回紇菩薩俟斤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大馬士革寶刀六把!”

“吐谷渾王慕容伏允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黃金一百斤!”

玄奘三人被甲士攔住,不得登上高臺,只能在臺下和玉門關的百姓們站在一起仰望。聽到這些胡人竟然是各地可汗和諸王派遣來朝拜的,玄奘等人也禁不住吃驚。

“師父,”李澶低聲,“為何這麼多大國的可汗和國王都來拜見他?”

“因為我家主上是狼神!”旁邊一人低聲笑道。

三人轉頭一看,卻見旁邊站著一位身體富態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朝著玄奘作揖:“玉門關長史趙富,見過玄奘法師。”

“你認識貧僧?”玄奘詫異道。

趙富笑道:“並不認識。不過幾日前奎神去青墩戍之前交代過在下,要好生招待您。今日您隨著奎神一來,我便知道是您了。”

“玉門關有哪門子的長史?”魚藻冷笑,“莫不是自封的?”

趙富並不生氣,笑呵呵道:“皇帝所謂天子,只不過是自稱,奎神卻是天上正神下界,誰更高貴也是難說。難道奎神封的長史,便比不得天子封的長史嗎?玉門關不但有長史,還有別駕、司馬、參軍。”

魚藻一時啞然。

玄奘問道:“敢問趙長史,這玉門關為何這麼多百姓?好像胡漢都有。”

“回稟法師,”趙富恭敬地道,“奎神下界之後,選了玉門關作神隱之地,西域各國的百姓聞而歸附,如今已經有二百一十五戶,六百七十餘口,大都來自大唐和高昌、鄯善、焉耆、吐谷渾、東突厥等地一些逃亡的罪犯、牧奴、失去田地的農戶、逃避番役的兵戶等,也有一些是吐谷渾和突厥擄掠的漢人,作為服侍奎神的禮物贈送了來。”

李澶問道:“西域的這些可汗和國王為何對你們奎神如此恭敬?”

“法師定然知道。”趙富笑眯眯地說道。

玄奘點點頭:“突厥諸部、鐵勒諸部和吐谷渾等國素來崇拜狼神,據說突厥人的先祖便是母狼所生。”

魚藻吃驚:“母狼所生?生了人類?”

“突厥人的傳說便是如此,”玄奘道,“突厥姓阿史那,當年曾被鄰國所滅,有一小兒,僅有十歲,士兵見其幼小,不忍殺之,便斬其足,棄草澤中。有母狼以肉飼之。小兒及長,與狼結合,狼遂有孕。鄰國之王聞此兒尚在,便遣使者殺了他。狼逃於高昌國之西北山,藏匿其中,遂生十男。其後各得一姓,其中之一便姓阿史那。”

“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魚藻喃喃道。

玄奘看了她一眼:“這是正史所載。《魏書》中還記載了一件事,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都認為她們是神。單于說,吾有此二女,怎可許配與人,將許配與天。單于便在國北無人之地築高臺,安置二女於臺上,說,請上天來迎之。三年之後,兩女的母親想要把二女接回家中,單于說不可,必須耐心等待。又一年,有一老狼晝夜守在臺下嚎叫,它掏穿了臺下作為狼穴,長久不離。小女兒說,吾父將我安置於此,欲許配給上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小女兒想嫁給這匹老狼。大女兒大驚,說此是畜生,你這樣做是侮父母!小女兒不聽,走下高臺成為狼妻並且產子,後代滋衍繁生,最後成為一國。其國中之人好引聲長歌,那歌聲好似狼嗥。”

魚藻和李澶聽得目瞪口呆。

“所以對於突厥等西域各族而言,他們都是狼族之後。”玄奘道,“如今突厥大汗的牙帳之外,還建有狼頭纛,以示不忘其本。

旗纛上的圖案便是金狼頭。奎木狼從天上下界,對於這些以狼為祖先的各族來說,當然是神聖之事。”

“法師好生博學。”趙富讚道。

“師父,您怎麼就能無書不讀呢?”李澶問,“不但儒家經史,連那些茅山術、樓觀經也讀那麼多,您追求的不是佛法大道嗎?”

玄奘看了一眼高臺上的奎木狼,喃喃道:“我和呂晟當年的想法一樣,既然要找那條萬世不易的正法,就恨不能六科全中!”

“可是——”魚藻仍然一臉發矇,“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認為自己是狼產下的後代呢?”

“因為——”玄奘頓了頓,“我們誰都不知道人是從哪裡來的。”

這時大漠落日西沉,漸漸入夜,四周點上無數的火把和燈燭,忽然響起悠長的號角聲,玄奘等人停止說話,一起望去。只見奎木狼仍然端坐在獅子床上,而空地外卻整齊走來十五名雄壯巨漢。當前十一人身穿明光鎧,頭上戴著兜鍪,面罩放下,冷硬的甲板上鍛造著猙獰的狼首,正是莫高窟那夜玄奘見過的星將。而後面的四人卻是普通常服,頭上也沒戴什麼東西,頭髮就那麼披散著,臉上惶恐和興奮相交織。

十一名星將站在大石塊上,默然肅立,而那四個普通人卻躺在圓坑裡,周圍有人往坑裡填土將他們埋葬。土坑徹底填平之後坑裡似乎發生掙扎,地面不時聳動,眾人用鐵鍬將土拍平整,又推過來石碾子將地面徹底壓實。

“要活埋他們嗎?”李澶和魚藻叫道。

“這是做甚?”玄奘大吃一驚,就要衝過去,趙富急忙拉住他。

“法師不要慌張,他們不會死的,這是接引星將下凡。”趙富答道,“奎星總數有十六,主星便是奎神,有十五星將環侍。三年前奎神下界後,便將十五星將接引了下來,靈體附身在凡人身上。

十五星將的凡人之軀雖然會死亡,但靈體不滅。數日前在敦煌折了四名星將,奎神今日便要將他們再接引下來,重新附在那四個凡人身上。”

眾人頓時張大了嘴,尤其是魚藻,她數次與這些星將交手,一年前甚至還斬殺過一個,沒想到這些星將居然還能屢屢復活!

“如今敦煌城對我玉門關敵意日重,說不得就會大舉進犯,只要十五星將在,便是三五百人也能殺他個落花流水。”趙富信心滿滿地道。

這話魚藻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星將武技頗為粗糙,對上真正的高手如王君可那種的,三兩人齊上也拿不下他,可是憑著星將不懼刀槍箭矢的身軀和一身神力,一旦對上普通計程車卒,當真是擋者披靡。十五人集結衝陣,三五百人也只能靠堆人頭才能耗死他們。

高臺上點燃了熊熊的火炬,映照著奎木狼的面孔。奎木狼抬頭望天,蒼黑色的夜空星辰璀璨,有如銀釘一般一顆一顆地嵌在蒼穹,無窮無盡,恆河沙數。

天上有星空輝煌,地上有點點火光。在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星空,內心中油然而生出敬畏與膜拜。面對亙古永恆的長夜星辰,所有人都會戰慄,天上到底是何許世界?為何天人能夠亙古永存,而自己的一生卻如此渺小與短促?

奎木狼慢慢起身,轉頭望向西天的方向,第一次露出複雜難言的表情,他似乎在默唸著天上的歲月,他身為奎宿,鎮守著西方白虎第一宿,圍繞著紫微旋轉。千萬劫永恆如斯,他可是寂寞了嗎?

哪怕是釘在天上,那也只是一顆釘子。

“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這一日,奎木狼第一次開口,嗓音宏大蒼涼,帶著古老的嘆息,“我在天上時,曾經無數次遙望宇宙洪荒,上徹三十六重天,下徹人間界,都是一般的寂寞荒涼。我鎮守在紫微的西邊,我的東邊有一顆星叫軍南門,從那裡經過,再經過附路,就進入閣道。王良駕著車從閣道邊經過,他每甩一鞭,就會閃耀起一顆璀璨的星光,長久不熄。我曾經走在閣道上,從那裡遙望,經常會看到滿天的星辰死亡,墜落進漆黑的深海。從你們人間看來,它們的死亡就像開了滿天的花,下了滿天的雨。我走到閣道的盡頭,就到了紫微垣的北天門。那裡是漫天星斗圍繞旋轉的核心之地,天帝所居。天帝在那裡建造了天上城垣,左垣有八顆星,右垣有七顆星,它們像兩條臂膀,將天庭牢牢地守護在中央。我曾經試著朝裡面望了一眼,裡面空虛茫茫,什麼都沒有,只有帝星和後星冰冷相對,閃耀著寂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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