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從窗欞處照耀進來,燈燭晃動,月光也跟著晃動,所有人的影子都變形,搖曳。庭院清晰傳來那巨狼的四足踩在地面上的“咔咔”之聲。
大堂內一片寂靜,眾人神色各異。
“原來,你來青墩戍是在設一個局!”令狐瞻苦澀,“是以奎木狼為餌,吸引我們來。”
玄奘無言地望了他半天:“也不算設局。貧僧知道你們會來,也知道奎木狼會來,只是以自身為餌,四方碰撞,碰撞出真相罷了。”
“四方?還有一方是誰?”令狐瞻問。
玄奘轉頭望著林四馬:“自然便是這位林戍主。”
“我……”林四馬倒退了幾步,目露驚恐。
“如今你還要說,自己在鬼魅磧中斬殺了呂晟嗎?”玄奘問。
林四馬身子一軟,徹底崩潰在地。他魁梧粗豪,身負橫推四馬之力,勇冠三軍,可如今刀就在手邊,卻拿不動了。
魚藻憤恨地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便很清楚此事不可能擅了,除非你能把我們所有人殺得乾乾淨淨,否則你身為大唐邊將,私縱胡商走私,與人勾結謀害監軍呂晟,受人良田大宅,一樁樁一件件,足夠你抄家滅門!”
“我沒有錯!”林四馬雙眼血紅,坐在地上慘笑,“八大士族統治敦煌近千年,農家為其耕作園囿,打窟人給他們鑿山造窟,牧人給他們放牧牛馬羊,其他百工各業各有行會,石匠打石頭,畫匠、塑匠作壁畫,鐵匠、木匠、泥匠各有所司,這千年來我貧家百姓就是這樣過的,每一家每一戶每一人都在為士族效力,誰都不能脫離這張巨網。少年時在子亭鎮的山上放牧,我也曾仰望過天空,我也曾站在山頂,朝著山腳下看過一眼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我家只是最卑賤的鍋子匠,祖祖輩輩以修補鍋釜為生,敦煌從來就沒有一個寒素之人能穿上絲綢做的袍子,能進入泮宮摸一摸書卷。”
“那是你們自己不努力!”令狐瞻冷冷地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書卷人人可讀,我們士族又不曾禁絕詩書。”
“我不努力?”林四馬一躍而起,怒不可遏地扯開衣袍,露出疤痕交錯的胸口,“老子在大唐邊疆廝殺多年,多少次險死還生,這叫不努力?你們的確不曾禁絕詩書,可我們一家三個男丁,中原地多,每個男丁授田百畝,敦煌這裡每一戶只能均田六十畝。農田畝產兩石,每一戶收成一百二十石,脫殼後收成七十二石,我們六口之家每年自用四十五石,要繳納租六石,一年下來只能儲存二十一石粟麥,除了換鹽巴、酒醋、農具鐵器等日常所需,還要備用災荒、疾病、人事等應急,還要繳納絹二丈、綿三兩,承擔雜徭和色役,官府和士族還要徵丁修渠。一家人終日勞作尚且忙碌不堪,誰家敢讓子孫脫產去讀書?”
令狐瞻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這並非是我敦煌士族壓榨,整個大唐天下都是如此。”
“是啊!”林四馬黯然,“所以人啊,一旦仰望過天空,就沒法再容忍卑賤了。這個牢籠覆蓋了敦煌,覆蓋了大唐,既然誰都掙不脫,我只好另闢蹊徑。當年你們令狐氏來找我,要我出賣呂晟來換取大宅、良田、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我想也沒想便同意了。哈哈——”林四馬慘笑,“為何不同意?這是我期待一生的機遇啊!”
林四馬瘋狂地大笑著,魁梧的漢子像個娃娃般樂不可支。
“林戍主,”玄奘嘆息,“你在陷害呂晟的局中,都做了些什麼事?”
林四馬擦擦眼淚,笑道:“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之前與法師講的句句屬實,只是最後有所欺瞞。那一日我們逃進鬼魅磧中,我只是把呂晟打暈了,捆綁起來交給了令狐德茂,另外燒焦一具袍澤的屍體,斬掉腦袋冒充呂晟,交給了官府。”
“交給了令狐德茂?”玄奘盯著令狐瞻,“你們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私下囚禁一位大唐狀頭,西沙州錄事參軍!”
“法師猜錯了。”令狐瞻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隱瞞,呂晟並非我們私下囚禁,而是經過刺史杜予和州長史商議,將他關押在敦煌縣衙的地牢中,並且還行文秘奏朝廷。”
“胡說!”魚藻喊道,“你們明明是陷害呂晟,又用焦屍假冒他被殺,怎麼還敢把他交給官府?”
令狐瞻冷笑:“十二娘子,這是兩件事。有沒有人陷害呂晟是一件事,呂晟通敵叛國是另一件事。如果是區區一個西沙州錄事參軍叛國倒罷了,可是一個大唐雙科狀頭叛國,便是連皇帝陛下都承受不起。我們令狐氏做的,便是掩蓋朝廷的顏面,拿一隻頭顱來宣稱呂晟已誅。至於真正的呂晟,則交由官府秘密處置。”
玄奘恍然:“原來竟然是皇帝親自蓋棺定論的。令狐德茂真是謀算縝密,如此一來,他不但讓令狐氏脫身事外,還讓呂晟徹底身敗名裂。”
“倒也不算皇帝蓋棺定論,”令狐瞻道,“奏疏報上去之後,陛下並無隻言片語的回覆,留中不發。這其實也在我父親預料之中,皇帝承受不起這種屈辱,故作不知。後來陛下褫奪了杜予等人的官職,對牢獄中的呂晟卻是不聞不問,顯然就是希望他自己瘐斃於獄中,不要再張揚此事。”
魚藻淚水婆娑。
玄奘問道:“後來呂晟如何從獄中出來,變成了奎木狼?”
“不知。”令狐瞻坦然道,“我迎親那日,他突然出現,在長街上擄掠殺人。後來我們去獄中檢視,鐵枷脫落,兩名獄吏死於狼爪之下。到底是呂晟化作了狼,還是狼化作呂晟,我實在不知,但無論他們是誰,都是我要獵殺的仇敵!”
“當年本尊在天庭時,無數次透過億萬裡塵埃遙望下界,眾生如蟻,朝來夕死。天人一閉眼,一打盹,便是你們的一生。你們的恩仇在本尊看來極為可笑,本尊酒後睡一夜,那恩仇便隨著你們的生命消散掉了,所以毫無意義。”庭院中忽然響起“咔咔”聲,似乎是奎木狼來到大堂門口,口吐人言,“法師,你要本尊等到何時?”
李澶喊道:“你要怎麼樣?”
“本尊此來是為了奪取天衣,”奎木狼淡淡地道,“這些天本尊想了個法子,天衣乃是不散不滅之物,若是把玄奘焚燒成灰燼,天衣自然便會重現。所以,法師就跟隨本尊去一趟玉門關吧。我已準備好了三昧真火臺,保準你剎那成灰。”
“休想!”李澶大怒。
玄奘阻止他,淡淡道:“貧僧只問一個問題,便隨你去玉門關——呂晟在何處?”
“到了玉門關,本尊讓你見到他,”奎木狼道,“方才有一件事你猜錯了,在莫高窟時我之所以沒殺你,是因為呂晟交代過,不得害你性命,可是我並沒有答應他放過你兩次。玄奘,你走是不走?”
“好,我跟你走。”玄奘道。
魚藻和李澶大吃一驚,一起道:“不可——”
連李淳風也勸道:“法師,在長安時我就聽說過您的名頭,您是佛門千里駒,承載著佛門振興的希望。您出關西遊,路上雖然艱險,卻是為求證大道,何必把有為之軀拋在此處呢?”
玄奘笑道:“多謝李博士。不過對於貧僧而言,出長安便是西遊路,路上的一災一劫,一飲一啄都是大道坎坷,貧僧不敢逃避。
何況,”玄奘望著門外,神情憂傷,“當年我與呂晟有過約定,要攜手求證心中大道,我們道不同,路也不同,可是我們要共創的那個未來世界卻相同。如果他倒在中途,我為何而敗,那條路為何走不通。這樣我才會知道,我的路該如何走。”
“無論是敵是友,是善是惡,貧僧感念各位裝點這大千世界,璀璨人間。”玄奘坦然地望著眾人,深深鞠躬,雙手合十,右手頓時被扎得鮮血淋漓。他臉上卻含著溫和的笑容。
玄奘轉身走到大堂門口,正要拉開門,手臂卻被人拽住,回頭一看,是索易。
“法師稍等,且讓我為法師開道!”索易笑了笑,拉開門走出去,然後把門輕輕合上。
門並沒有關嚴,微微露出縫隙。從大堂裡望出去,白色的狼身佔據了視野,索易似乎和奎木狼面對面站著。
索易不知說了什麼話,奎木狼口吐人言,聲音沉悶:“你這是何苦?”
“也沒什麼苦不苦的。”索易道,“老朽這輩子沉溺術數,雖然窺視天道,卻拿這些東西來替人占卜、堪輿——相痣、稱骨、解夢、佔婚嫁,直到呂晟把我駁得一敗塗地,我才發現自己這輩子窺探天機竟然只為賺人錢財。那時起,曾經的敦煌大術士索易便已經死了。
今夜再死,也無非死一個軀殼而已。當初我為了救你,哪怕自絕於家族,也從未想過回報,今日卻想要你回報我。我不管你是奎木狼還是呂晟,你都要答應我一件事,讓玄奘法師西遊天竺,求證大道。”
“你做什麼?”奎木狼怒吼。
眾人一驚,一起從門縫裡往外看,也不知索易做了什麼動作,門縫裡只看見奎木狼身軀一點點後退,最終索易的身軀定格在門縫中,只見奎木狼的一隻利爪插在索易胸口,索易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利爪在他體內越陷越深,最終抓穿了心臟。
“我不會答應你的!”奎木狼怒道。
索易口角流血,朝門縫看了一眼,身子一軟,胸口從狼爪處拔出,帶出一蓬鮮血,摔倒在地。他臉上仍然含著笑容,喃喃道:“《象》曰: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
“索老丈!”玄奘驚叫一聲,正要衝出去,林四馬攔在他身前。
林四馬從旁邊抄起一把七尺長的陌刀,嘆道:“法師,索易已經是必死之人,求死得死。今夜還有一個必死之人,便是末將。”
“林戍主,不可輕生!”玄奘急了。
林四馬彈擊著陌刀,慨然道:“末將為了一己之私,做過很多錯事,縱容走私,收取賄賂,陷害呂晟,勾結馬匪,一樁樁一件件說也說不完,論唐律也是一個斬首之刑。可老子當年既然仰望過天空,如何甘心像條狗一般,死在那臭烘烘的刑獄之中?”林四馬霍然拽開門,大吼,“老子是大唐邊將,且讓我為法師開闢那西遊大道!”
奎木狼蹲踞在庭院中,巨大的身軀傲然屹立。旁邊是索易的屍體。
林四馬揮著七尺陌刀,衝向奎木狼,一聲怒吼,凜冽的刀光疾如奔雷閃電。奎木狼冷冷一笑,身子一閃即逝,已經到了林四馬身後,利爪抓向他脖頸。林四馬身子一擰,陌刀反轉,斬向奎木狼。“當”
的一聲巨響,陌刀和利爪碰撞,火星四射,一人一獸都踉蹌一步。
“好大的蠻力。”奎木狼冷笑。
玄奘、李澶、魚藻、令狐瞻和李淳風等人紛紛來到庭院中,緊張地盯著庭院中的纏鬥。那奎木狼身形飄忽,快如閃電,時隱時現,而林四馬刀長臂長,刀光縱橫,周圍一丈二尺的虛空彷彿充斥著刀光,將整個空間都剿得粉碎。陌刀不時劈砍在四周的胡楊、牆垣和車輛上,擋者無不披靡,殺得煙塵滾滾,木屑紛飛。
林四馬口中大呼酣戰,這貪腐成性的邊將彷彿將積年的勇悍之氣徹底激發,一人一刀竟然殺出千軍辟易的慘烈,但仍然抵不住奎木狼的神通秘術,烏沉沉的狼爪似乎隨時在虛空中出現、隱沒,每一次都會在林四馬身上撕裂出一條血口,片刻之間,林四馬身上血肉橫飛,遍體鱗傷,有些地方甚至連白骨都露了出來。
林四馬卻毫不在意,甚至哈哈大笑著,唱起大唐的軍中歌謠:“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一個“人”字出口,血光之中利爪一閃,林四馬的脖頸被撕裂,人頭落地,頸血沖天而起。只有無頭的屍體仍然握著陌刀,屹立半晌,最終轟然倒地。
玄奘淚流滿面,他仍然記得,林四馬口中所唱的歌謠乃是當年秦王掃平王世充之後,呂晟以舊曲填入新詞,在長安城外萬人齊唱,迎接凱旋的將士,遂成大唐軍中之樂。
卯時日始。一輪紅日起於大漠之上,邊城如血。昨夜死傷的屍體仍未收殮,到處可見殘肢斷臂,屍體枕藉。
令狐瞻、李淳風等人站在城牆上沉默地送別。
玄奘走出青墩戍,騎著一匹馬,揹著朝陽向西而行,魚藻和李澶騎著馬跟隨在他身後,馬背上載著乾糧、飲水和氈毯。遠處沙磧中,一頭巨狼蹲踞在馬背上,正等待著玄奘。
玄奘轉過馬頭:“十二孃,李琛,你們還是回去吧,貧僧此去註定會死,沒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魚藻淡淡道:“法師,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哪怕死了,我也要得見真相。”
“何苦如此,”玄奘明白她的心意,“那玉門關如今已經是妖窟魔巢,你便得見真相又如何?”
“心總是不甘吧。”魚藻道,“我準備好接受最殘酷的真相,可是不親眼看到,我想我永遠會在這大漠上兜兜轉轉。生和死,跟有些事情比起來,不算最大。”
玄奘沒再說什麼,轉向李澶:“你呢?”
“我——”李澶看了看魚藻,“師父,其實這些天我一直不明白,您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去西遊,到底要找些什麼東西?這些東西哪怕找到了,萬里流沙,您若回不來又有何意義?現在我有一些明白了。”
“哦?”玄奘倒感興趣了。
“師父,”李澶笑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也不是合格的……少東家,眼見家裡生意不好,父親日夜憂愁,卻沒有絲毫熱血去分擔這份職責,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可是如今我愛上一人,我願意追隨她到地老天荒,我不知道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可是我願意這麼千難萬險地走下去,不計生死。因為這讓我感受到自己還活著,還有血能燃燒。”
魚藻冷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追花逐蝶的紈絝之行說得如此豪邁……嗯?”她猛然回過味,眉毛頓時豎了起來,“你說的是我?”
“是啊!”李澶微笑地望著她,“你大可以拿刀斬了我。”
魚藻怒氣勃發,卻無可奈何,恨恨地不搭理他。
三人正要策馬疾馳,忽然兩名部曲攙扶著令狐瞻從青墩戍中走了出來:“法師!”
玄奘勒住馬匹:“令狐校尉。”
令狐瞻推開部曲,掙扎著走到玄奘旁邊道:“法師可否到這邊說話?”
玄奘下馬,隨著令狐瞻走到一旁。
令狐瞻低聲:“法師,我來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請說。”玄奘道。
令狐瞻凝望著遠處的奎木狼,咬牙切齒:“法師,在這之前我想讓您知道,我令狐瞻不是懦弱之人。原本我也應該像那林四馬一樣,縱然不敵而死,也無怨無悔。可是……可是……”
令狐瞻露出難言的痛苦,臉上肌肉扭曲。
“貧僧知道。”玄奘溫和地道,“貧僧此去便是為了解除奎木狼之禍,不希望再死人。”
“可是我真的想抽出這把刀……”令狐瞻喃喃地道,“昨夜原本還有一個必死之人,那便是我。我來時發過誓,不殺奎木狼,不收骸骨,不葬祖墳。可是我如今這模樣,不敢輕易言死。”
“我知道。”玄奘道,“令狐校尉,死者已矣,活著的人若不能破那貪嗔痴,煩惱障,你便也如同這奎木狼一般,起於我見,墜墮邊邪,輪迴生死。”
“煩惱障,貪嗔痴……”令狐瞻念著,“痴為何也稱為一障?”
“痴又稱作無明,痴者,便是痴愚,眾生心性迷暗,迷於事理。
所以佛家說,諸煩惱生,必由痴故。”玄奘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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