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從敦煌城向正北而行,便是通往伊吾國、高昌國的矟竿道,全程七百里,一路上卻只有土窯子戍、青墩戍、鹹泉戍三座驛戍,鹹泉戍也是大唐的邊境,再往北便是伊吾國地界。

武德九年,突厥正是攻破了鹹泉戍,時任西沙州刺史杜予才倉促派遣紫金鎮將黃續章和呂晟為前鋒,試圖把突厥人阻擊在青墩戍以北。因為青墩戍扼守著青墩峽的南口,一旦突厥人突破青墩峽,再往南便是一路平坦的戈壁沙漠,無險可守,只需一百里,便能進入敦煌的腹地。

玄奘和李澶、魚藻三人出敦煌三十里,便進入矟竿道的大沙磧中。王君可深知矟竿道的艱難,給三人配了四名部曲,牽了六匹馱馬,滿載著乾糧、飲水、氈毯之物。

這片沙磧是綿延七百里的死亡地帶,死去的河流乾枯蜿蜒的屍體風乾在沙漠上,甚至能分辨出那屍體上淺重不一的細流痕跡,只是已全無生命,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更無水草。

敦煌人稱之為鬼魅磧——全稱大患鬼魅磧!1“玄奘已入鬼魅磧!”

就在玄奘等人進入鬼魅磧一個時辰之後,一名騎士快馬馳入敦煌城北十五里的令狐鄉。

八大士族在敦煌城中都有宅邸,不過族人大都分散在各縣和鄉里,像令狐鄉便是令狐姓佔多數。因為處於邊疆之地,各鄉里大多建有塢堡,夯土版築的堡牆又高又厚,儼然小型的城池。百姓們日常便居住於塢堡之中,耕種塢堡外千百頃的良田。

此時在令狐鄉塢堡的門外,有一支商隊整裝待發,七十名僕役都是二十以上,三旬以下的精壯漢子,正在往高車和馱馬、駱駝上裝運貨物、糧食和飲水等物資。商隊的主事收到騎士帶來的訊息,立刻進入塢堡,來到塢堡北面敦煌令狐氏的祖宅。祖宅旁邊是宗祠,供奉著令狐氏歷代祖先的靈位。

祖宅的正堂上坐著八位老者,卻是泮宮密會中七大士族的家主,翟昌、張敝、索雍、氾人傑、陰世雄、宋承燾,而坐在主位的令狐德茂上首,卻是令狐德茂的長兄,令狐德蒙。

令狐氏這一代兄弟四人,老二令狐德英在外州任官,老四令狐德棻在朝廷任官,留在族中的便是長兄令狐德蒙和老三令狐德茂。

令狐德茂如今雖然做著家主,卻是擺在場面上的人物,令狐氏真正的靈魂,便是這位令狐德蒙。其人歷來隱居不出,卻遙遙掌控著整個令狐門閥。其他家主也都清楚令狐氏的權力構成,對令狐德蒙極為恭敬。

令狐德蒙這些年從不見外人,誰也不知道他隱居何處,這次也是為了主持這樁大事,這才回到令狐鄉的祖宅。

1 即現今的庫木塔格沙漠。

令狐德蒙正含笑說著:“敝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願意把窕娘嫁給王家,這都是小事,張家的私事,其他人就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區區王君可,得罪便得罪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多謝德蒙公體諒。”張敝抱拳致謝。

“如今我敦煌士族最大的敵人,不是什麼王君可之流,而是盤踞玉門關的奎木狼。”令狐德蒙道,“王君可只是一個火中取栗的跳樑小醜,可奎木狼卻是真正能斷我士族根基的人。這個對手,甚至比當年的呂晟還要可怕。”

眾人沒想到令狐德蒙居然提及這個名字,愕然片刻才敢回想當年這個令人痛入骨髓的名字,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若是德蒙公不提,老夫一輩子都不願回想此人。”張敝苦笑。

陰氏家主陰世雄大聲道:“這七百年來,敢於挑戰士族的人哪一代沒有?便是呂晟如此可怕之人,仍然身敗名裂,奎木狼又算什麼東西?我們齊心一致,還怕誅滅不了它?”

令狐德蒙讚道:“陰公說的是,大家只要齊心一致誅滅奎木狼,老夫就沒什麼二話,其他事都是小節,便是略微損幾分各家利益的事,擔待一下也就過去了。”

“兄長,”令狐德茂道,“玄奘要去青墩戍的事,昨日我已經透過商隊往玉門關那邊傳了過去,料想那奎木狼聽到訊息,定然會去青墩戍找玄奘的麻煩。我和六位家主已經準備好了人手,每家十人,都是最精銳的部曲,裝扮成商隊潛入青墩戍埋伏,定然能讓奎木狼有來無回。”

“只是有一樣,”翟昌沉吟,“我們這批部曲攜帶的武器都是私兵器,橫刀、弓箭之類,殺傷力更大的甲冑、弩箭、矛槊都是禁兵器,按律不得持有。可是沒這些武器,要對付奎木狼恐怕不容易。”

令狐德蒙搖搖頭:“翟公,律令便是律令,我敦煌士族家大業大,行事尤其要小心謹慎。奎木狼可以慢慢剿殺,朝廷須得時時刻刻尊重。”

“是我孟浪了。”翟昌抱拳。

“你心切,我們都心切啊!”令狐德蒙嘆息著,“我已經年過七旬,身子自己都聞得出腐朽衰敗的味道了,可是奎木狼不滅,我一日不敢言死。”

令狐德茂紅著眼睛,低聲道:“兄長,是我無用,讓您操勞了。”

張敝道:“可是德蒙公,翟兄擔心的也有道理。哪怕奎木狼當真去青墩戍找玄奘麻煩,咱們七十個人也拿不下它啊!畢竟前些日子在莫高窟,小郎君的三百鎮兵都留不住它。”

陰世雄笑道:“那奎木狼乃是妖神降世,凡人手段自然拿不下它。

真要靠人力,莫說咱們的七十人,便是四百人恐怕也難以匹敵。”

“哦?”張敝詫異,“那為何還要各家湊起這些部曲?”

令狐德蒙笑道:“只是為了表示各家共進退的決心罷了。真正誅殺奎木狼的,另有其人!這次託了世雄公的福,咱們從長安請來了高人,德茂,去請李博士吧!”

其他人顯然都不知道此事,一起看向陰世雄。陰世雄矜持地捋著鬍鬚,神秘地笑著。

令狐德茂去不多久,便帶著十名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悄然來到大堂。當先一人卻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儒雅男子,其他九人顯然都是隨從,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沉默得如同雕塑。

“李博士……”翟昌詫異道,“這位是哪個行會的博士?”

陰世雄猶豫片刻:“這位並不是行會的博士,他的身份另有隱秘,不便說明。翟兄只需知道李博士神通廣大,能誅殺了那奎木狼便可。”

李博士笑了笑:“既然來了,我的身份便無須隱瞞,在場的諸位家主不要外傳即可。”

各家主的臉色一時都凝重起來,陰世雄仍然有些遲疑。

李博士笑道:“在下姓李,名淳風,乃是長安太醫署咒禁科的咒禁博士。這些都是我咒禁科的同僚,一名咒禁師,四名咒禁工,四名咒禁生。”

翟昌等人倒吸一口冷氣:“太醫署咒禁科?陰兄,難道你動用了皇妃的關係?”

“正是。”陰世雄點點頭,“奎木狼乃是天上的神靈下凡而成妖孽,如今我大唐能夠降妖的高人,首屈一指的便是袁天罡大師。

可是大師年事已高,平時又周遊天下,很難請來。而太醫署的咒禁科,卻是袁天罡大師一手建立,這位李淳風博士更是其得意門徒。”

眾人一時皺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

這咒禁科從隋朝就開始設定,隸屬太醫署,專為皇家服務,透過咒禁術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設定有咒禁博士一人,咒禁師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十人。

設定咒禁科其實是出自名醫孫思邈的倡議。孫思邈認為,湯藥、針灸、禁咒、符印和導引是醫療五法。孫思邈專門編寫《禁經二十二篇》作為教本,教授學生咒禁術,來拔除邪魅鬼祟。這二十二篇博採眾長,有道禁,用的是道術法門,有咒禁,用的是佛家法門。

武德年間皇帝重建咒禁科,袁天罡短暫執掌幾年,傳授完《禁經二十二篇》,教授出幾名門徒後便飄然離去。這位李淳風博士原本在終南山樓觀臺做道士,乃是袁天罡的親傳弟子。今年六月,李世民特意從終南山把李淳風請了來,執掌咒禁科。咒禁博士品爵為將仕郎,只是從九品下的最末流小官,李淳風卻毫不介意。

咒禁科只為皇家服務,並不為外人所知,只不過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自然知曉這個機構。能以一科鎮壓皇宮邪祟,這李淳風官職雖小,卻是大能之輩,剿滅奎木狼倒是不用懷疑。可是……咒禁科涉及皇室,難道敦煌士族與奎木狼的恩怨,竟然為皇家所知?

一念及此,眾家主不寒而慄。

陰世雄看出了諸位家主的不安,低聲解釋:“兩個月前我寫信給了弘智,入宮說動了皇妃。皇妃私下傳了懿旨,請李博士來了敦煌。”

眾家主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李淳風笑道:“在下是奉了皇妃懿旨,來敦煌為陰老夫人拔除邪祟的。這奎木狼麼,只是正事之餘夾帶的一些私活罷了。我帶的這些咒禁工和咒禁生乃是今年科舉剛剛考入,修習未久,神靈下界乃是百年難遇之事,便帶他們來見識見識這天上的神靈。”

令狐德蒙笑道:“這奎木狼確實難得一見,這些年肆虐敦煌,神通詭異,陰氏和索氏向來以術法聞名,卻在它面前屢屢吃虧。李博士這次定然會大開眼界。”

正在這時,那名商隊主事垂著手輕輕走進正堂:“啟稟家主,剛得到訊息,玄奘已經進入鬼魅磧。”

眾人精神一振,立時鴉雀無聲。

令狐德蒙拍拍手:“進來吧!”

令狐瞻和索易沉默無聲地從堂後走了進來,鞠躬施禮。索易雙手上銬著枷鎖,神情頹喪。

“索易,”索雍厭惡地盯著他,“你背叛家族,本該以家規處死,不過念你還有些功勞,就隨著李博士去獵殺奎木狼吧。這次就不必回來了,也不用歸葬祖墳。若能立下功勞,你的子孫便仍在族譜上。”

索易沒有說話,平靜地舉起了胳膊。令狐瞻掏出鑰匙開啟枷鎖。

令狐德蒙溫和地道:“瞻兒,你既然賦閒在家,這次便帶隊過去吧。諸般恩怨,仍由你來了結!”

“多謝伯父。”令狐瞻轉頭望著令狐德茂,“父親,若我功敗身死,也不需收我骸骨,不必歸葬祖墳!”

鬼魅磧中,玄奘、李澶和魚藻等人一路疾行,第一日還好,天黑之時趕到土窯子驛。李澶出示了刺史府的文書,當夜便投宿在驛站之中。

驛站之中也有一些來往於矟竿道的胡人商隊,大都是從伊吾國方向而來,眼見得敦煌在望,商賈們都非常高興,徹夜歡飲。

玄奘等人趕了八十里路,人困馬乏,昏沉沉睡到天亮,第二日繼續北上。再往北走便深入鬼魅磧了,這條路可怕之處便是中途沒有水源補給,事實上有水源的地方也只有這三座戍驛,這也是朝廷建立烽戍的意義所在。沙漠之中,控制了水源地,便控制了方圓百里的咽喉。

在魅磧中極為難行,有時候看著是堅硬的沙磧路,馬蹄一踩上去便踩裂上面薄薄的一層土殼,直接陷入沙裡,馬速一快,極有可能崴折馬蹄。玄奘等人不敢像昨日那樣疾行,只是驅馳著馬匹緩慢而進。

這一夜便在沙磧中露天而宿。部曲們從沙磧中撿了些乾枯的駱駝草和紅柳枝,挖開沙磧支起鐵鍋煮了羊湯,把乾硬的油胡餅子泡得稀軟,便是一餐。玄奘不吃羊湯,只是取了熱水泡透胡餅。然後眾人圍著篝火,用氈毯裹著,在沙磧地上席地而臥。

沙磧中的星光亮得扎眼,青黑的蒼穹圈籠了大地,無風的時節,死一般寂寞,只有亙古凝視的星辰映照己身,漠然輕嘆生命的卑微與短促。

這一夜,魚藻在睡夢中喃喃細語,誰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這一夜,李澶斜臥在魚藻身邊,看著篝火餘光映照美人容顏,幻想著宇宙洪荒,亙古如此,終於帶著微笑睡去。

第二日睡醒,夜半的風沙已經將眾人掩蓋了一半。幾人從沙塵裡爬出來,抖掉身上的沙粒,牽著馬繼續前行。

第三日再行五十里,終於在黃昏時分趕到了青墩戍。

青墩戍扼守著青墩峽的南口,是魯克塔格山和馬鬃山交會處形成的峽谷,到了此處,山勢漸緩,憑高遠望,周圍十餘里盡在眼中。

馬鬃山有一條溪水從坡嶺上流淌而下,消失在遠處的沙磧中。

青墩戍便建在溪水邊上,是一座用夯土和紅柳、蘆葦迭壓的四方塢堡,背靠險山,門朝峽口。城牆高有兩丈,極為厚實,四角有角樓,城門前有兩座突出的馬面,並修築著甕城,行人想進入塢堡,必須從馬面之下進入甕城,然後才得以入城。在戍驛後面的高處,還修著一座烽燧,監控周圍十餘里的範圍,一旦有警,晝則點菸,夜則生火,整個是一座立體的防禦堡壘。

玄奘等人來到青墩戍前,旁邊的泉水邊停了兩支胡人商隊。用高車圍攏在一起,露天而宿,僕役們正從馱馬和駱駝上卸下貨物,搭建帳篷,埋鍋造飯,一片忙碌。

戍驛的城牆上有戍卒往來巡邏,這些商旅都是查驗了過所的,戍驛雖然不讓他們入內,卻會提供必要的物資和保護。這才是商隊真正看重的。沙漠地帶時常有賊匪出沒,依託戍驛,便不用再提心吊膽。

李澶向那名姓孫的驛長出示了刺史府的文書。孫驛長吃了一驚,這是王君可親自下達的文書,驛長急忙請他們到驛站內沐浴歇息,又命驛卒牽了他們的馬匹刷洗照料,自己去請戍主林四馬。

戍驛佔地頗廣,分佈著戍卒們的營房、馬廄、倉儲房、武庫等一應設施。朝廷的烽戍分為三等,五十人為上戍﹐三十人為中戍﹐三十人以下為下戍。青墩戍扼守國境,乃是上戍,有戍卒五十人。

戍主林四馬乃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雖然偏處國境,但在西沙州也是官職顯赫,須知州衙排名第四的錄事參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

林四馬年有四旬,相貌粗獷,身材魁梧雄壯。昏暗的室內牆上掛著一幅彌勒像,佛像前供著香爐,林四馬正捻著三炷香,恭敬地跪在蒲團上誦經。

“戍主,”孫驛長在門外喊道,“州里有文書到了。”

林四馬並不理睬,唸完經,恭恭敬敬地將香插入香爐,又拜了三拜,方才開啟房門。

林四馬看了看孫驛長手中的文書,卻沒接過來:“我如今識的字雖快到一百了,你仍然念給我聽吧。”

“好,”孫驛長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刺史公親自下的文書,蓋著刺史大印。文書裡說道:‘念戍驛將士久居邊關苦寒之地,家鄉路遠,親人遙思。今日有玄奘法師,精通佛法,特請玄奘法師到戍驛之中宣講佛法,為邊關將士及其父母妻兒祈福。

並,法師有一應所請,皆不得推脫。’”

林四馬臉色僵硬,呆滯了很久才顫抖著接過文書,喃喃道:“這些大人物,讀書多了真是腸有九曲,明明來殺人,卻說講什麼佛法。”

“什麼?”孫驛長愣了,“殺人?殺誰?”

林四馬意興闌珊:“靠佛法能殺的,自然是那些苟且於夾縫之中,連螻蟻也算不上的人。”

孫驛長陪著林四馬來到驛舍的院內。

院內有一棵古老的胡楊,也許是怕樹冠太高遮蔽視野,頂上的樹幹給鋸斷了,樹冠四下生長,龐大無比,遮蔽了半個院子。樹下有一口水井,一名僧人剛打上來一桶水,正撩著水洗臉,僧袍半溼,光頭上沾滿了水珠。那僧人身材高大,筋骨結實,顯然不是那種只懂得敲鐘唸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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