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孫驛長向玄奘引見了林四馬,玄奘笑道:“林戍主,您這裡的井水味道甘甜,完全沒有其他地方的苦鹵之味,真是難得。”

林四馬笑道:“這口井並非沙磧中的地下水,而是旁邊山上甘泉滲入地下,打出來的甘泉水。末將在此處四年,最喜的便是這口水井。”

玄奘坐在井臺的臺階上,拿起瓢舀水喝著:“邊疆苦寒,據說青墩戍到了九月便會下雪,峽谷難行,商旅斷絕。”

“有時候八月也會下雪,”林四馬道,“角弓冷硬難開,鐵甲如同寒冰,這井水上的冰凍得鑿不開。”

玄奘含笑望著他:“按照朝廷的番役,每年一番,戍主駐守了三年,為何不遷調到別處?”

林四馬苦笑:“青墩戍這地方誰願意來?但凡能到州城,末將早就走了——”

“這可不見得!”忽然有一人朗聲道。

玄奘回頭,卻見李澶梳洗完畢,陪著魚藻走了過來。

“師父恐怕還不知道,這青墩戍可是油水豐厚之地,三年戍主做下來,林戍主怕不得有上萬貫的錢帛吧?”李澶打量著林四馬,哂笑道。

林四馬臉色沉了下來:“你是何人?居然敢這樣汙衊我!”

“我是何人文書上寫得清楚,”李澶冷笑,“至於是不是汙衊你,要不要我細細說說?”

林四馬沒有說話,陰沉地盯著李澶,一隻手慢慢握上刀柄。

魚藻瞥一眼,卻並不放在眼裡,皺眉問李澶:“你莫不是瞎說吧?這破地方怎麼能賺上萬貫?”

“上萬貫還是往少了說,”李澶盯著林四馬,“師父,十二孃,你們有所不知。從敦煌、瓜州到西域的這條商路,胡人稱之為絲綢之路,可事實上,絲綢是不得販運出關的。唐律有規定:‘錦、綾、羅、綿、絹、絲、布、犛牛尾、真珠、金、銀、鐵,不得度西邊、北邊諸關及至緣邊諸州興易。’”

玄奘愣了:“絲綢不得販運出關?這是為何?”

李澶深知自己這個師父雖然見微知著,卻對錢貨之事一竅不通,答道:“金銀鐵就不說了,大唐境內金銀短缺,不許外流。鐵器乃是軍資,販運出關便是資敵。至於綾羅絲絹……師父,這是錢啊!

百姓納租你得繳納絲帛,買馬你得用大練,僱工的工錢你得用絹帛,這是等同於錢的。”

“哦,明白了,這其實是怕錢帛大量外流。”玄奘恍然,“據說一匹熟錦在撒馬爾罕能翻十倍之利。可是絲路之上常見那些胡商趕著一車一車的絲帛販運至高昌、焉耆、撒馬爾罕,甚至突厥和吐谷渾,這又是為何?”

“因為他們是國使,代表各國與大唐進行的絹馬互市。”李澶笑道,“若是私人行商,便只能販運瓷器、漆器、茶葉之類。所以,問題便在於此。”李澶盯著林四馬,“所有胡商都知道絲絹之暴利,誰不想藏幾車絲絹偷渡出關?而青墩戍扼守國境,凡是走矟竿道的胡商,都要在青墩戍勘驗過所,查驗貨物。這位林戍主守著一條黃金之路,一年賺個幾千貫豈不是輕鬆無比?”

“你胡說八道!”林四馬驚懼交加,抽出橫刀怒吼,“我身為大唐邊將,怎能做這等事情!若是沒有證據,我這便拿你送官!”

李澶翻著眼睛:“我說你私縱禁物了嗎?”

“你剛才說的——”林四馬咬著牙。

“我剛才沒說完。”李澶冷笑,“唐律規定,有敢藏匿物貨偷越關隘者,被人糾獲,三分其物,二分賞捉人,一分入官。你一年裡查糾走私的胡商,分到的賞賜難道沒有幾千貫?”

林四馬張口結舌,心中緊繃的弦突然一鬆,慢慢鬆開了手中的刀,但突然間他又警醒了,只見玄奘和魚藻玩味地盯著他。

竟然是自己剛才過激的舉動暴露了心中的憂懼!

“所以,”魚藻慢慢地道,“三年青墩戍戍主,不是被貶苦寒之地,而是當年殺死呂晟的獎賞!”

“你血口噴人!”林四馬嘶聲吼叫,魁梧的身形竟然忍不住地顫抖。

“十二孃何時血口噴人?”李澶微笑著,“當年你斬殺呂晟,朝廷敘功,把你從一介火長升到從八品下,擔任青墩戍戍副,難道不是獎賞嗎?”

林四馬愣怔地看著他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跟這兩人鬥嘴,心境忽上忽下,在沙場上殺出來的如鐵心腸竟然徹底被擊潰。

“法師,您來青墩戍竟然是為了消遣我嗎?”林四馬衝著玄奘抱怨,“刺史府文書上說,您可是來宣講佛法的。”

“貧僧自然是來宣講佛法的,所以才要看看誰才是需要貧僧祈福之人。”玄奘笑道,“林戍主,不如陪貧僧走走看看?”

林四馬無奈,陪著玄奘在戍驛裡走了一圈,然後兩人登上城牆,在寬闊的夯土城牆上走著。

魚藻低聲問李澶:“你這傢伙,今日倒讓人刮目相看。這林四馬的貪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刺史公告訴我的。”李澶坦然道。

魚藻瞪大了眼睛,滿腹狐疑,李澶卻只是笑眯眯的,不解釋。

魚藻“哼”了一聲,跟隨在玄奘二人身後上了城牆。

大漠落日,如同一團滾燙的火焰,燃燒著整片大漠。遠遠地,南面又來了一旅商隊,逶迤如線,高車、旅人、馱馬與駱駝如同剪影,在黃沙中踽踽而行,蒸騰的空氣在地表抖動,那一隊剪影忽而被扯長,忽而又縮短。

往北看,兩座山峰層巒迭嶂,已經染作了青黛色。

玄奘眼睛看著大漠,雙手按著城牆,彷彿能觸控到當年呂晟留在這裡的一縷氣息,似乎他魂魄未遠,仍舊在大漠中徘徊。一個家國難容、天地不收的叛逆罪臣,除了這裡,他還能去往何方?

玄奘的雙眼有些溼潤:“林戍主,不如給貧僧講一講你誅殺呂晟的舊事?”

林四馬面無表情:“那是武德九年六月,當時我在這青墩戍做火長。初九日凌晨時分,忽然戍驛內喧譁聲響,這時我才知道,峽谷北的烽燧竟然燃起了四炬烽火!”林四馬眺望著青墩峽方向,身子忽然有些顫抖,“法師可能不瞭解,根據兵部烽式章程,凡賊寇入境,騎兵五十人以上,不滿五百人,放烽一炬;五百人以上,不滿三千人,放烽兩炬;三千騎以上,放三炬;若是萬人以上,或者是千人以上,但不知具體數目,放四炬。四炬烽火一起,便是整個河西甚至京師都要擾動的大戰。戍主一邊命令我們青墩戍這邊也點燃烽火,一邊親自帶人往青墩峽中打探軍情。大家想著,最北面的鹹泉戍怕是已經失陷,可青墩戍和鹹泉戍間隔有一百三十五里,中間還有四座烽燧,這些烽燧裡的兄弟能接應幾個便是幾個吧。果然,等我們趕到了第二座烽燧,便接應到了鹹泉戍那邊潰散回來的袍澤,說是突厥人順著矟竿道大舉南侵,更北面烽戍的兄弟已經盡皆死難。

我們把人救了回來,又遣人向敦煌城送出訊息後,便守在這青墩戍中,等待死亡。”

“既然賊寇大舉入侵,為何不逃?”玄奘問,“畢竟數千賊寇,你們只有五十人,留在這裡並無意義。”

“戍卒要做的事,就是點燃烽火。”林四馬道,“不管賊兵多少,來一百也好,一萬也罷,我們必須死守烽燧,戰死為止。若是賊兵撤退,我們便放一炬烽火,以報平安。這就是烽燧戍卒的命運。所以豪門大戶子弟服兵募,一聽要上烽做烽卒,便會僱貧家上烽。上烽十五日,十文錢。”林四馬苦澀,“我十四歲那年代人上烽,四個月,賺了八十文,給重病的兄長抓了兩副藥。兄長最終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我們也都知道,可是我願意把上烽賺的錢給他買藥。我是想告訴他,我長大了,能掙錢了,父母、嫂子和侄兒,交給我吧!

兄長應該是懂了,他最後死得很安詳。”

林四馬喃喃地說著這些貧家百姓的悲歡離合,手裡撫摸著城牆,彷彿撫摸著自己的一生。

玄奘雙掌虛扣合十,沉默了很久:“之後呢?”

“那一次我們運氣不錯,熬了一日一夜,紫金鎮將黃續章率領的前鋒到了。”林四馬望著玄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呂晟,他是前鋒的監軍,當年我這個小小火長需要仰望才敢瞧上一眼的大人物。

那時我從未想過,僅僅一日之後,他會死於我的手中。”

“錚”的一聲鳴響,刀光耀眼,魚藻猛然抽刀狠狠地劈在城牆上,灰土四濺。林四馬霍然握刀,卻見魚藻並不轉身,只是呆呆地看著城下,雙肩抽動。

玄奘嘆了口氣。

林四馬慢慢放鬆,還刀入鞘:“紫金鎮佈防之後,召開軍議,當時最大的難題便是不知突厥人的位置,也不知數目和目標。黃鎮將只好採取最笨的法子,扼守青墩戍,等待與對手戰一場摸摸虛實。

當天夜裡,我便在這城牆上值守,站的大約就是這個位置——”林四馬指了指玄奘前方几尺,“我猛然回頭,發現烽燧上掛起了三隻燈籠!”

林四馬轉身望著驛站後面高聳的烽燧,玄奘等人也望著那烽燧,頂上有旗杆,掛著一面紅旗,上面繡著蒼鷹圖案,迎風招展。

“掛著燈籠?這是何意?”玄奘問。

“不知道。”林四馬似乎沉浸於那一夜的詭異兇險氣氛中,臉色驚懼,“那旗杆上從未掛過燈籠。那時已經入夜,戌亥之交,初九日,有月,有風,有沙塵吹起,大漠上晦暗不明。我當時便多留了心,在城牆的馬面處守著。”

林四馬來到城門北側的馬面上。

馬面便是城牆往外凸出去的狹長墩臺,可以配合城牆上的守軍,三面夾擊城下之敵。眾人隨著林四馬來到馬面上,林四馬指著甕城:“過了片刻,城門開啟,我看見呂晟帶著兩名軍卒從甕城裡走了出來,提著一盞燈籠,走進大漠之中。”

眾人臉色嚴峻,似乎都受到了那夜氣氛的感染,連魚藻都沒說什麼,眺望著遠處的大漠,靜靜地聽林四馬講述。

當年還是火長的林四馬,手下有九名戍卒,發現呂晟外出,他不敢聲張,叫來火裡的袍澤商議,但呂晟乃是監軍,便是主將黃緒章都要受他節制,小小火長又敢說什麼?

林四馬便在城牆上守著,盯緊了沙磧方向。直到一個時辰後,沙磧深處才隱約有一盞燈籠飄浮而來。走得近了,林四馬才看見,持著燈籠的人果然便是呂晟,只是他身後卻跟著十幾名胡商,個個都是狼狽不堪,貨物早就丟了,只是隨身牽著驢馬之類。

林四馬不敢開城,回報給黃緒章,黃緒章親自出了驛站把呂晟等人迎了進來,隨即進入大堂軍議。這時林四馬才知道,原來這支胡商本是順著矟竿道前往敦煌的,突厥大軍南侵,卻把他們給堵在了青墩峽中。

商隊被突厥人搶掠了貨物,死了不少人之後,剩下三十多人逃入馬鬃山,翻山越嶺,好容易才來到峽口。他們派人來到青墩戍找到呂晟,呂晟才深夜進入大漠,將他們接了過來。

胡商們一來,情勢便明朗了。原來是東突厥的欲谷設與他兄長頡利可汗起了衝突,不知為何便突然佔了伊吾國,率領三千鐵騎順著矟竿道南侵。如今屯兵在青墩峽中,按兵不發。

聽林四馬講述的時候,魚藻一直提著心,這時鬆了口氣:“呂郎果然沒有叛國!”

林四馬冷笑:“小娘子,如果他未叛國,我如今還能站在這裡麼?”

“繼續講!”魚藻怒不可遏,“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林四馬嘲諷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爭辯,繼續講述。

那一夜,黃緒章和呂晟等人調整了部署,計劃第二日凌晨時分進入峽谷對欲谷設的營地發動突襲,儘量延緩他南下的步伐。軍議結束之後,眾人疲憊不堪地睡去。林四馬就在城頭和衣而臥,枕戈待旦。

卻不料到了寅時,戍驛裡突然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慘叫。林四馬驚坐而起,這才發現那群胡人商賈竟然奪了兵器斬殺守衛,殺向城門。林四馬帶著同火的九人想要下去支援,卻在馬道處遭到阻擊。

最終那群胡人斬開城門。

而掛在旗杆上的三盞燈籠同時熄滅!

燈籠一滅,沙磧深處突然傳來號角之聲,隨即沉重的馬蹄敲響了沙漠,無數的突厥騎兵從峽谷中衝出。突厥人和內應配合得恰到好處,這邊剛奪了城門,那邊的騎兵便洶湧而至。

等到黃緒章和呂晟集結軍隊,事態已無可挽回。

潮水般的突厥騎兵衝入戍驛,雙方人馬兩千人在這狹窄的戍驛內展開血腥廝殺。大唐的鎮兵和戍卒悍勇無比,區區五百餘人,以血肉之軀抗衡著一千五百多名騎兵的殺戮,他們在庭院,在城牆,在大堂,在驛舍,在馬廄,在糧倉,在任何一個區域殊死抵抗,每一處戰場都無人投降,戰至一兵一卒。

“黃鎮將帶著我們廝殺了整整一夜,他試圖奪回城門,庭院中的屍體摞起來半人高,我提著橫刀,和突厥人隔著屍體互相捅刺。

第二日黎明時,突厥人奪取了城牆,我們徹底潰敗。”林四馬拔出刀,刀鋒映照雙眼,也映照出那一夜的慘烈與血腥,“突厥人佔據城牆,居高臨下以弓箭射殺,我親眼看見黃鎮將身上中了十幾箭,背靠著一堆屍體,屹立不倒。我的戍副死守烽燧,點燃了烽火,突厥人試圖攻上去熄滅烽火,他守在階梯處,最終被砍斷雙腿,栽進了火臺。”

玄奘是僧人,這些年一道禪心修得古井無波、法觀自在,可是隨著林四馬的講述,思緒沉入武德九年的那一場血腥之夜,仍然頭皮發麻,心神震動。

“胡說八道!”魚藻流著淚怒吼,“那做內應的胡商不可能是呂晟帶進來的!目擊的人在那一夜都死絕了,自然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四馬冷笑:“抱歉了小娘子,那一夜的目擊者沒有死絕。戍主見事不可為,便帶著我們二三十個人縋城而下,那呂晟當時在城牆上指揮,便也跟著我們下去,我們殺了城外的突厥人,奪了馬匹逃出沙磧。突厥人分兵來追,戍主斷後,射殺他們十幾人,慷慨而死,我們才逃進了鬼魅磧。當時活著回到州城的足有十七人,個個都是人證!你若要替他翻案,好得很,看看你的眼前,還有你的腳下,三年前倒著五百三十六具大唐英烈的屍體,你把他們一一翻過來!”

林四馬怒視著魚藻嘶聲怒吼,他粗糲的臉龐上淚水奔流,沙啞著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誰,你便是王刺史的女兒,今日是來給呂晟找公道的!我是王刺史麾下小卒,你們碾死我便如碾死一隻螞蟻。可這份公道,你討不了!因為覆壓在呂晟墓碑上的屍體太多,太沉!”

魚藻錚然拔出橫刀,抵住了林四馬的喉頭,林四馬卻哈哈大笑:“老子出身貧困鍋子匠之家,我父親給我取名林四馬,生平之願便是家裡有四匹馬,可老子生來力大,橫推四馬倒。這名字倒也名副其實。可老子生平最驕傲之事,便是斬了呂晟這個畜生!那一日我們逃到鬼魅磧中,殘兵敗卒圍住呂晟,向他討要說法。當年老子便是這樣把刀指向他的喉頭,最終逼問出他勾結突厥、奪佔青墩戍的叛國之舉,然後老子一刀斬掉了他的頭顱!想為呂晟報仇,那便來吧!”

“我殺了你——”魚藻手臂顫抖,怒吼一聲揚起橫刀便劈了下去。

“使不得!”玄奘手疾眼快,從李澶腰肋下抽出橫刀,擋了魚藻一刀。

“當”的一聲,火星四射,玄奘的刀脫手而飛,墜落城下。但魚藻這一刀也劈到了空處,最終斬在城牆上,碎土飛濺。李澶這才反應過來,死死地抱住了魚藻的胳膊。

城內的戍卒也受了驚動,抬頭望著,不少人已經悄然拔刀,滿臉憤怒。連那隊方才抵達的商旅也來到了戍驛外,一起抬頭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林四馬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三人,眼中漸漸有了一股瘋狂之意。

就在這沉默對峙中,遮著面巾、隱藏在商隊中的令狐瞻輕輕擺手,商隊主事來到甕城外,抬頭喊道:“高昌國張記商號,特來勘驗通關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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