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只是專注地盯著法陣,忽然手中憑空多了一把桃木劍,拿著一道符在劍身上一拍,冷冷地道:“此間土地,神之最靈。通天達地,出幽入冥。為我關召,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書上清!
收——”
李淳風法劍一揮,空中的法陣慢慢開始收縮,陣內的空間越來越小,呂晟慘烈嘶吼掙扎,連頭髮都在燒灼。
魚藻目眥欲裂,發瘋一般猛攻令狐瞻,但令狐瞻也是刀法嫻熟久經沙場,竟一時拾掇不下。李澶見狀,一咬牙,抽刀衝上去,與魚藻雙戰令狐瞻。令狐瞻抵擋了兩刀,便撐不住了,部曲們正要一擁而上,卻被令狐瞻阻止:“退下!這兩人不能傷在我手中!”
令狐瞻在城牆和牆垣間奔走跳躍,吸引著魚藻和李澶越戰越遠。
“法師不必擔憂,令狐校尉不會傷他們的。”索易來到玄奘身邊,“法師可認識這法陣?”
玄奘點點頭:“便是你在莫高窟時用來畫符的那種顏料?”
“是啊!貞觀元年,家族從長安咒禁科得了三錢給我,如今都用完了。”索易講解道,“這東西並無溫度,平時形狀如同白蠟,卻極容易自燃。無物不燒,粘上便無法撲滅,入骨蝕骨,入鐵蝕鐵,其燃燒的煙霧還有劇毒,極為厲害,咒禁科的人稱之為白磷火。據說是袁天罡和藥王孫思邈用人尿和沙子之類提煉的,袁天罡用來寫符,寫符之時也得小心翼翼,否則符紙立刻便會燃燒,釋放劇毒。”
玄奘詫異:“為何給貧僧講這些?”
“求法師施以援手,救一救呂晟。”索易低聲道。
玄奘霍然一驚,盯著索易看了半天:“他不是呂晟!”
索易苦笑:“正因為法師看出來了,我才大膽懇求。不管他是誰,都不能死!”
玄奘沉默片刻:“且看著吧,此人沒這麼容易被降服。”
便在這時,李淳風開始腳踩七星,急促地念動咒語:“七星咒念,魁魀魖魓魕魃。五行咒念,金木水火土。天干咒念……”
李淳風桃木劍作七星象,五行象,天干象,十二宮象,卻依然壓制不住呂晟,眼看得桃木劍慢慢冒煙,法陣鼓脹欲裂。
李淳風打散頭髮,咬破手指,鮮血在桃木劍上一甩,怒吼道:“……二十八宿咒念,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婁、胃、昴、畢、觜、參——”
呂晟突然發出慘烈的嘶吼,仰天嚎叫,身上的衣袍猛然崩裂,手臂上竟然冒出狼毫!眾人目瞪口呆,就見呂晟的身體慢慢變形,手指慢慢長出尖利鋒銳的利爪,脊背隆起,長出銀色白毛,甚至頭臉也開始變化,唇吻凸出,獠牙漸長,一雙毛茸茸的耳朵也豎了起來,整個人竟然化作一匹銀色巨狼!
那巨狼怒嚎一聲,噴出一道黑色煙霧,雙爪一揮,符籙法陣轟然破碎,散作漫天火花,四處墜落。每一朵火花落在地上,堅硬的砂土地面都給燒灼得呲呲作響,竟然變得焦黑!而李淳風手中的桃木劍更是碎成粉末!
“狼!它是奎木狼——”
戍驛裡無論戍卒還是部曲,盡皆譁然,一個個驚懼後退,整個庭院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呆滯了,只聽見油松火把燃燒的“噼啪”
之聲。
奎木狼深沉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用前爪在地上勾畫出一幅腰細頭尖的符號,形狀像一隻破鞋,線條上有十六顆星辰環繞。符號一成,線條上立刻湧出濃烈的黑霧。
便在此時,一條人影從大堂的房頂一躍而下,手中刀光一閃,直插奎木狼的頭顱!卻是令狐瞻!
奎木狼似乎早有防備,霍然轉身,狼爪重重地拍在了令狐瞻的胸口。“咔嚓”一聲,令狐瞻的胸甲被撕掉,整個人倒飛出去,在半空中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摔在地上。
奎木狼陰森森一笑,轉身跳入地上的符號中。風一吹,黑霧散去,奎木狼消失不見。
“天罡三十六般變化,五行大遁!”李淳風盯著空蕩蕩的地面,悚然動容。
魚藻呆傻地握著橫刀,站在一處牆垣上,滿臉都是迷茫,感覺整個世界都陷於一種破碎的凌亂中,彷彿夢魘於黎明時分,又彷彿陷於莊周的蝶夢。到底是呂晟化作了奎木狼,還是奎木狼化作了呂晟?或者今夜未醒,魘於噩夢中?
魚藻身子一個趔趄,李澶拉著她跑到玄奘身邊:“師父!這到底怎麼回事?這東西到底是奎木狼還是呂晟?”
玄奘悲傷地望著庭院中:“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何必執著於他到底是誰?你看到的只是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眼前的投影罷了。”
李淳風拿出一副羅盤,盯著上面跳動的指標,忽然道:“乾位,六尺三寸!”
令狐瞻爬起身拿過一張長弓,看也不看朝著西北方向射去。西北角亥位是一堵牆,就在箭鏃射來的瞬間,牆上一道虛影一閃即逝,“咄”的一聲,長箭釘進土牆。
“巺位,八尺五寸。”李淳風道。
令狐瞻霍然擰身,閃電般射出一箭,東南的胡楊樹上葉子無風自蕩,隨即長箭穿了過去,只射下幾片落葉。
“坤位,七尺一寸!”
李淳風盯著羅盤,一一說出方位,令狐瞻箭如撥絃,錚錚錚弓弦響動個不停。那奎木狼施展天罡三十六變中飛身託跡和正立無影的大神通,隱去身形,遁身世外,竟然沒有一支箭能追蹤到他的身影。
“艮位,五尺!”
五尺已經是平射,令狐瞻看也不看,一箭射去。此時院子裡都是人,“噗”的一聲,一名部曲被穿喉而過。令狐瞻又補一箭。奎木狼似乎也發現了妙處,隱身混跡於人群中,此後李淳風報出的方位大都是四五尺上下,而令狐瞻根本不在意傷亡,幾乎是閉著眼睛按照方位射擊。
剎那間庭院裡便出現了傷亡,不少部曲、戍卒中箭,眾人嚇得紛紛躲避。
“阿彌陀佛,莫要濫傷無辜!”玄奘急忙叫道。
李淳風這才注意到庭院中的狀況,嘆息一聲,收起了羅盤。
“計止於此了嗎?看本尊出手了!”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冷笑,眾人尋聲一看,赫然發自一名戍卒!
那名戍卒陰森森地獰笑著,忽然一刀劈中旁邊一名部曲的脖頸。
那名部曲慘叫一聲翻身摔倒。
“這是天罡三十六變的身外化身!”李淳風大叫,“能控制他人為己所用!”
眾人譁然中,令狐瞻一箭射去,正中那名戍卒的額頭,利箭貫顱而過,戍卒倒斃在地。眾人剛鬆了口氣,令狐瞻身邊一人卻笑道:“本尊在這裡呢。”
令狐瞻大駭,還沒回頭,眼角就瞥見刀光一閃,他急忙揮起長弓抵擋。“咔嚓”一聲,長弓被劈斷。令狐瞻大腿中刀,摔倒在地。
部曲們一擁而上,將那名戍卒亂刀分屍。
忽然間正在砍殺戍卒的一名部曲身子一僵,扭頭陰森森笑道:“本尊在此!”
那部曲猛然間揮刀大肆砍殺,瞬間有七八名部曲中刀,慘叫著摔倒。這名部曲還沒死掉,另有幾人也被奎木狼控制,發出陰沉沉的冷笑,大肆砍殺身邊的同伴。
這下子庭院中徹底大亂,幾名部曲保護著令狐瞻和李淳風,李澶和魚藻也將玄奘護在中間,不準任何人靠近。而其他人更是誰都不敢讓人近身,每個人都持刀引弓,戒備地關注著別人。
便是如此,也阻擋不了奎木狼的身外化身,庭院太小,眾人相距太近,往往一人受控,就會引發大面積廝殺。一時間戍驛變成了血腥的殺戮場,無數部曲和戍卒揮刀瘋狂地砍殺。更有甚者在極度的恐懼之下,彎弓四射,只要有人影晃動,便一箭射去。慘叫聲,呻吟聲,哭喊聲,刀矛碰撞砍殺聲不絕於耳,屍骸枕藉。
“走,進大堂。”令狐瞻掙扎著站起身。
幾名貼身部曲攙扶著令狐瞻,和李淳風以及那些咒禁工、咒禁生貼著牆角走到戍驛的大堂裡。李淳風伸手在門上畫了一副道符,眾人正要關上門,魚藻一腳踹開一名部曲,帶著李澶、玄奘和索易闖了進去。
部曲們看了一眼令狐瞻,令狐瞻點點頭:“放他們進來!”
這時林四馬也衝過庭院,揮刀砍翻幾名攔路之人,大喊:“救救我!”
令狐瞻渾身是血地坐在地上,卻抓過一把長弓,張弓搭箭對準了林四馬。
“這人不能死。”玄奘沉聲道。
魚藻和李澶雙雙用橫刀止住令狐瞻,令狐瞻只好無奈地放下弓箭。林四馬呼地衝了進來,一名咒禁生急忙關閉房門。林四馬渾身鮮血,一跤跌倒在地,喘息著道:“多謝,多謝法師……”
隨即朝著令狐瞻怒目而視,令狐瞻傲然撇開臉不理他。
林四馬也來不及跟他計較,大堂內的眾人也是緊張萬分,刀弓在手對準房門,一個個驚懼交加,渾身大汗。
就聽見庭院中慘叫聲和廝殺聲響個不停,不時有人體摔倒的聲音,偶爾有人撞上大堂的牆壁,“咚”的一聲響,隨即便有一蓬鮮血濺上窗欞。
“李博士,怎麼辦?”令狐瞻問道。
李淳風苦笑:“且稍等等,這妖孽的神通超出我預估,這法術很難破。”
“再等等人都死絕了!”魚藻怒道。
玄奘忽然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大堂門口,隔著大門喊道:“呂晟兄,你要的可是天衣嗎?貧僧就在這裡,可否放過無辜之人?”
庭院外的廝殺之聲戛然而止。片刻之後,響起一片驚慌失措的喊叫聲和腳步聲,顯然庭院中的戍卒和部曲們都四散奔逃,然後一片寂靜。
好半晌,大堂裡的眾人仍是一動都不敢動。
“法師,”魚藻聲音有些哽咽,“他真的是呂晟嗎?”
玄奘眼眶也有些發紅,努力抑制著情緒:“十二孃,是與不是,你和我想念的那個人再也找不回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魚藻大哭,“呂郎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他到底是生是死?”
“生和死,我們凡俗之人哪能輕易分辨?”玄奘淚水也慢慢流淌,溫和地望著她,“外道計有神我,死此生彼,經遊六道。就是呂晟如今的樣子,他是起於我見,墜墮邊邪,輪迴生死……十二孃,不論生死,曾經的呂晟都早就不存在了,至於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玄奘在人群中緩緩四顧,看見了林四馬、令狐瞻和索易:“你們三位既然恰好在,這場謎底該揭曉了吧?”
令狐瞻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傲然道:“我不知道什麼謎底。我來殺奎木狼,是因為它擄走了我的妻子,那呂晟是什麼東西,與我何干?”
玄奘淡淡道:“呂晟不但與你有幹,而且干係很大,你的新婚妻子翟紋,最初便是許給了呂晟!”
“你——”令狐瞻忽然臉色蒼白,他霍然轉頭,怒視著索易,“老匹夫,我必定要殺你!”
索易面無表情:“來之前,家主已經命令我死在青墩戍,誰殺都無所謂。”
“不用遷怒索老丈,”玄奘道,“其實他便不說,貧僧也早懷疑呂晟未死。”
眾人都盯著他,玄奘想了想:“這要從貧僧第一日進入敦煌說起,那日貧僧去了成化坊呂宅,見到院子裡的巫、道、機關三重法陣,當年也是索易老丈參與佈置的,翟法讓和翟昌說是為了對付呂父死後的鬼煞作祟。今日咒禁科的李博士也在,試問對付鬼煞可用得著機關術嗎?”
李淳風搖搖頭:“符咒足矣。”
“是的,那庭院中為何要用那麼複雜的機關術來配合巫蠱和道法呢?”玄奘冷冷道,“無他,是為了獵殺大型兇獸!”
令狐瞻張口結舌,卻無話可說。
索易苦笑:“確實如法師所言。”
玄奘凝望著他:“可是那座法陣最終卻沒有發動,貧僧去的時候已經廢朽得不成樣子。若是我沒猜錯,你這些年之所以受到家族厭棄,應該是你向奎木狼或者呂晟透露了訊息吧?”
索易愕然半晌,長長一揖:“法師知我心意,死而無憾!”
“見過那法陣之後,接下來貧僧就有一個疑問,獵殺大型兇獸的法陣為何要佈設在呂晟家的院子裡?這個問題當時不得其解,於是貧僧就在想,有什麼樣的兇獸必須以法陣來獵殺?敦煌乃是沙磧地帶,並無大型兇獸。何況既以法陣來獵殺,這兇獸自然要具備一些妖異之術,整個敦煌乃至西沙州,只有奎木狼才符合!”玄奘眼中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一步步推導,“於是事情又回到了原點:為什麼會在呂晟家中獵殺奎木狼?佈設法陣之人為什麼篤定奎木狼一定會到呂家舊宅?當時貧僧初來乍到,很多情勢都不太明朗,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奎木狼和呂晟之間必定有密切的關聯。”
“原來師父那時候便猜測到了!”李澶讚道,“那您為何不說?”
“貧僧想活得久一些。”玄奘道。
“你莫打岔。”魚藻踢了他一腳,李澶急忙閉嘴。
“可是之後的事情就讓貧僧有了懷疑。首先是在莫高窟時,奎木狼追殺我和李琛,當時其實是有機會殺死我們的,可是奎木狼卻並沒有動手。”玄奘道。
李澶回想著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確實如此,在棧道上時,以奎木狼的速度和跳躍能力,殺死咱們其實不難。”
魚藻也默默回想著。
“當時貧僧還以為奎木狼怕損傷了天衣,可是之後從十二孃那裡得到了呂晟《三敘書》的書稿。”玄奘從懷中取出一卷絲帛袋子,開啟,裡面是三卷書稿,“這便是《三敘書》書稿,《敘祿命》《敘宅經》《敘葬書》,都是當年呂晟在長安時所寫,貧僧曾經仔細讀過,但是這兩版書稿有十幾處不同,譬如《敘宅經》甚至增加了幾段文字。”
這三篇文章是呂晟武德六年在長安所寫,玄奘與他相交後仔細拜讀過,與如今敦煌這版大有不同。
“敦煌版的文章經過潤色與修訂,文氣脈絡一脈相承,當是原作者所為,所以貧僧從那時起便懷疑呂晟還活著。而奎木狼拿來雕印,也說明奎木狼與呂晟之間的關係。那麼奎木狼與呂晟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玄奘看著魚藻,“直到貧僧從魚藻口中知道呂晟向翟氏提親,接著到敦煌縣衙檢視奎木狼劫掠翟紋的舊案卷宗,發現奎木狼當時的目標就是劫持翟紋,而它只殺了寥寥幾人,更多的人卻是死於利刃之下。這一瞬間,真相便明朗了。”
令狐瞻冷笑:“這又有什麼明朗?我的迎親隊伍當時慘遭殺戮,很多人受傷太重,無法救治,我不忍他們受盡痛苦,只好幫他們了斷。”
“不,”玄奘神情悲傷地搖頭,“你之所以要殺人,是為了滅口。”
“莫要胡說八道!”令狐瞻臉色猙獰,握緊手中刀。
魚藻迅疾張弓搭箭對準了他。
玄奘毫不在意,冷冷地盯著他:“因為當日劫走翟紋的,是呂晟!或者說就像今日一般,是以呂晟之形!你們宣稱呂晟叛國被殺,可他卻好端端地出現在敦煌長街之上,你們無法掩蓋謊言,只好動手殺人!”
令狐瞻渾身顫抖,手中橫刀落在了地上。他眼前忽然閃耀出武德九年的血色長夜,披頭散髮的呂晟抱著翟紋登天而去,自己提著劍在人群中逡巡,臉色一定很是猙獰可怖吧?
“你說,這東西是人是狼?”
“你來說,看見的是人是狼?”
劍光一閃,再一閃,他提著劍走過人群,無數人紛紛栽倒,他身上沾滿了血,臉上沾滿了血,可是胸中那股暴戾之氣仍然堆壘積鬱如同壓抑的火山。
他扔掉長劍,仰天嘶吼,彷彿自己也化作了一頭狼。
“從那時起,貧僧心中便已經明瞭,奎木狼與呂晟應該是一人。
從索老丈口中得知翟家答應過這場婚事,只不過是驗證了貧僧的猜測罷了。”玄奘喃喃道,“貧僧不知道一個人如何會變成一頭狼,也不知道呂晟如今與奎木狼到底是怎樣的共存方式,甚至不知道從凡俗意義上而言呂晟到底算死了還是活著,可貧僧知道,我那摯交好友如今已是非人。當初在莫高窟它之所以未殺我,是因為它認出了我,它仍然能記得當年的友誼,它在顧念當年之情。”
玄奘熱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