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霜月支嫋嫋婷婷地走著,雖是一臉笑意,但神情中卻透著冷厲。
阿術低聲道:“師父,她是來殺您的!趕緊抓繩索跳下去吧!”
玄奘苦笑著搖搖頭,朝龍霜月支迎了過去,臉上風輕雲淡:“阿彌陀佛,公主為何來到這裡?”
龍霜月支咯咯地笑了,絕美的臉上,再也見不到高昌宮中的那種孤弱無依,楚楚可憐,又回到了伊吾城外的那種冷冽與自信:“法師既然認為我藏著天大的陰謀,我又怎敢避而不來?”
這時,龍霜月支牽著馬走到他們面前,拋掉韁繩,眺望著懸崖下。她並沒有站到邊上,底下的張雄等人也看不到她。
玄奘平靜地看著她:“公主言重了,貧僧受高昌王委託來查清楚大衛王瓶的真偽,並沒有與公主作對的意思。”
龍霜月支嘲弄地看著他:“那麼,您查清了麼?”
玄奘道:“貧僧不敢妄言,但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公主。”
龍霜月支笑了笑:“問吧!我此番來,就是想與法師開誠佈公。”
“當日公主在坡上時,馬匹受驚,朝赭石坡衝去,從坡上的馬蹄痕跡看,您到了懸崖便開始勒馬。”玄奘道,“貧僧的第一個問題是,從遠處已經可以看見前面是懸崖,為何馬匹剛受驚時,您卻不勒馬呢?”
龍霜月支點點頭:“好問題。第二個。”
“這座坡上溝壑縱橫,土地龜裂,到處都是溝坎。”玄奘指著面前的平原,眼睛卻盯著龍霜月支,“唯獨公主縱馬跑來的這條路線還算平整。貧僧的第二個問題便是,驚了的馬匹為何能選擇這條平整的路線?”
“法師果然名不虛傳!”龍霜月支讚歎不已,“我在焉耆時便聽說過您的故事。傳說您與大唐皇帝同遊地獄,還把皇帝救了出來。當日我還不信,如今才知道,法師天眼通透,我這個小小的計策,果然瞞不過你!”
玄奘笑了笑,阿術卻大吃一驚:“受大衛王瓶蠱惑,竟然是你的陰謀?”
龍霜月支含笑看著他:“當然。我終日苦思如何奪回絲路,卻苦無對策。沒想到從伊吾回焉耆的途中,卻聽說這麴智盛這個蠢貨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破瓶子,竟然許下心願讓我愛上他!哈哈,好啊!那我就愛上他!那魔瓶讓他到赭石坡底下來接住我,我便縱馬從這懸崖跳下!”
看著她提起麴智盛時那種不屑的語氣,想著昨日在宮中她對麴智盛柔情蜜意的模樣,玄奘不禁打了個寒戰,這位公主演戲功力當真是臻於化境,一前一後竟然判若兩人!
玄奘苦笑不已:“公主當真膽量過人,貧僧一想那場景,自認沒有那種粉身碎骨的勇氣。”
“哼,為了我焉耆國百年國運,粉身碎骨又如何?”龍霜月支笑道,“若是不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這個陰謀又如何騙得過麴文泰?”
玄奘嘆道:“公主捨生忘死,假裝被麴智盛蠱惑,只為了讓你們焉耆謀算高昌顯得名正言順。當真可敬可佩!”
龍霜月支也有些感慨:“絲綢之路如果不改道,我焉耆必將消失在大漠之中。但高昌國力強盛,又有統葉護可汗撐腰,若是不施展些陰謀,又如何能滅掉高昌,由我焉耆來掌控絲路?”
玄奘點點頭:“原來如此。沒想到公主竟然是要滅掉高昌,貧僧當日還以為你只是要透過武力奪回絲路,看來倒小覷公主了。”
龍霜月支傲然道:“若不滅掉高昌,奪回絲路又如何?到時候兩國陷入長期的消耗戰,唯一的結果便是雙雙敗亡。哼,我身為焉耆的鳳凰,所能做的,就是吞併高昌,掌控絲路,將焉耆變成西域最強大的國家!”
玄奘還有些不解:“公主的志向貧僧很是佩服,可是正如昨日你在宮中所說,你的父王打算將你嫁給泥孰。你深陷高昌王宮,喪失名節,不怕泥孰悔婚麼?”
龍霜月支咯咯笑了起來:“泥孰嘛,我若是連他都無法征服,又怎麼配稱得上西域鳳凰?法師仔細想想,突厥男兒最重面子,知道未婚妻被擄,哪怕悔婚,也要放在他滅了高昌之後!再說了,到時候我只要留著處子之身,他對我只有更加敬重,又如何會悔婚?”
“公主好謀算,此事若真讓貧僧去查,當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查明白。”玄奘這回真是歎服了,“那公主為何不躲藏在暗中顛覆高昌,反而來這裡和盤托出?”
龍霜月支笑了。“你們中原有句話,與仁者論山,與智者談水。對西域這幫愚人,我自然可以隨意愚弄。”她淡淡地道,“但法師天眼通透,想必早已看出我這點小伎倆了吧?”
玄奘苦笑:“雖然懷疑,卻找不到證據。貧僧來赭石坡之前,早知道查不出什麼,本意只是想攪動一下這背後的風雲,讓他們自露馬腳,沒想到卻引出了公主。”
“好和尚!”龍霜月支不禁驚歎。
“好公主!”玄奘合十道。
龍霜月支上下打量著玄奘:“方才法師問我為何來到此處,我也不瞞您,願不願與小女子立個賭約?”
玄奘道:“什麼賭約?”
龍霜月支挑釁地看著他:“法師信不信,眼下這高昌國已徹底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我在高昌王宮一日,無論法師如何幹預,我的計劃終將一步步實現。”
玄奘深感意外,深深打量她一眼:“公主想看到的結局,便是高昌國破家亡,被焉耆吞併,從此消失於大漠?”
龍霜月支淡淡地一笑:“自從我踏入高昌王城,這個結局已經註定。”
“貧僧只信天道,不信人謀!”玄奘平靜地道。
“好!”龍霜月支抬起手掌,似乎想與玄奘擊掌為誓,“那麼小女子就恭候法師來拆穿我的陰謀!但是,您是佛僧,小女子自幼崇佛,也不願法師在這裡受到傷害,若是當您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便請離開西域,踏上您的西天大道吧!”
玄奘一臉肅穆,合十躬身:“阿彌陀佛。”
龍霜月支悻悻地收回了手掌。
阿術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這時忽然插嘴道:“公主,難道您不怕我們把這件事告訴高昌王麼?”
“請便。”龍霜月支傲然道,“哪怕麴文泰對我的計劃瞭如指掌,他也無力破局!”
“這是為何?”阿術驚詫。
龍霜月支笑了:“小弟弟,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你不妨請教一下你師父,只要麴智盛相信我,不肯把我交出去,這世上又有誰能讓我離開高昌王宮?只要我不離開高昌王宮,這世上又有誰能阻止三國聯軍大軍壓境?”
玄奘不禁苦笑:“阿術,公主早已將這裡面的關節謀劃得天衣無縫。如果咱們把這件事告訴高昌王,倘若他用激烈的手段驅逐公主,甚至對公主有所損傷,事情就更不可收拾了。”
阿術不禁啞然,龍霜月支卻笑了:“還是法師看得明白,其實我更希望麴文泰一怒之下將我殺了。如此一來,這個結才算是個死結。”
玄奘皺眉琢磨,一時毫無辦法。阿術卻不服氣:“那我們若告訴麴智盛呢?他若知道你並不愛他,只是在圖謀他的國家,他還肯對你如此死心塌地麼?”
龍霜月支笑吟吟的:“小弟弟,你可以試試啊!”
“試試就試試!”阿術怒道。
玄奘嘆了口氣,道:“阿術,莫要中了公主的計謀。三王子是什麼脾性,你還不清楚麼?咱們在他面前說公主的壞話,只怕以後就會失去他的信任。”
阿術一想,果然,以麴智盛的脾氣,連對老爹和兄長也敢發出死亡威脅,自己在他面前說龍霜月支的壞話,恐怕真會徹底激怒他。當即不禁有些頹然。兩人左思右想,這才駭然發現,龍霜月支這個謀略竟然是樁陽謀,哪怕你對她的手段、目的、過程,瞭解得清清楚楚,竟是無法破局!
“法師,”龍霜月支見玄奘苦惱不已,甚感得意,換做一副坦誠的面孔,“小女子素來對您敬仰無比,並無為難之意。之所以對您和盤托出,實在是不願與一位大唐高僧為敵,只希望法師知難而退,不要理會這西域紛爭。您求的是佛,何必染上這西域的塵垢呢?”
“公主,”玄奘忽然道,“您可知道前往天竺的路怎麼走嗎?”
“知道!”龍霜月支以為玄奘肯知難而退,不禁大喜,她的國策便是希望焉耆依附大唐,稱霸西域,因此極其不想開罪這位與大唐皇帝關係莫逆的名僧,“倘若法師肯西去,我們焉耆願意為您打通西域,派人將您一路護送到天竺!”
“錯了。”玄奘笑了笑,“天竺的路不在腳下,而在貧僧心中。在我走過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座城池,在我見到的一切眾生,和眾生衣衫上的每一粒塵土。公主,無論高昌還是焉耆,無論戰爭還是和平,都是貧僧所要見證的大道,佛祖賜我在修行路上遇見他們,我又怎麼敢錯過呢?”
龍霜月支的表情漸漸冰冷起來:“如此說來,法師是一定要干涉我的計劃了?”
玄奘笑而不語,一臉風輕雲淡。
“很好!”龍霜月支森然道,“我聽說,大唐最有權勢的宰相裴寂、最有智慧的名僧法雅、最有才華的詩人崔珏統統栽在了法師的手中。雖然道聽途說,不知詳情,但霜月支也很想領教一下法師的神通!我的計劃已經對法師和盤托出,毫不隱瞞,既然法師執迷不悟,非要與我焉耆為敵,那麼,小女子可要出手了。”
“請公主賜教。”玄奘合十。
阿術一臉戒備,小小的人兒立刻護在玄奘身前,嗖地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尖對準了龍霜月支。龍霜月支譏諷地一笑:“阿術,我教你一句,世上最強大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放心吧,我不會親自把尖刀刺進法師的胸膛,我們焉耆也不敢承受殺害大唐名僧的罪孽,但是我的局已經為法師佈下,請您好自為之!”
玄奘推開了阿術的胳膊:“阿術,收起刀子。公主殺咱們的陷阱不在這赭石坡上。”
阿術這才退了下去。
龍霜月支笑了笑:“那就請法師多多保重吧!”
說完轉身騎上了紅馬,一聲呼嘯,紅馬在平原上疾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風沙之中。
兩人凝望著龍霜月支離去,心情都有些沉重。阿術囁嚅片刻,想問些什麼,最終也沒說出來。
兩人回到崖底,朱貴和張雄急忙迎了上來。
看到玄奘風輕雲淡的樣子,朱貴不禁有些欣喜:“法師,怎麼樣,有發現嗎?”
“阿彌陀佛。”玄奘笑了笑,“此事頗為複雜,貧僧還是見到高昌王一併說吧!”
朱貴凜然,臉色嚴肅起來:“法師說得是,老奴這就護送您回王城!”
眾人回到交河城,已經過了午時。
交河太守在城內最大的一家漢人酒館內設宴接待玄奘,這座酒館臨著逼仄的街道,只有一個很小的門臉,就像一個洞窟的入口。一進入裡面,才知道空間闊大。
這恐怕是世上最奇特的酒館,整座酒館都掏挖於地下,一進門是個長方形院落,房屋其實就是一座座洞窟,牆壁有些是天然形成,頗為厚實,有些則是夯土版築,只有兩指厚,看來是為了區分空間。
酒館共有四層,順著樓梯能直達交河城頂部的平原。玄奘拉著阿術,隨交河太守等人沿臺階登上四樓,此時是冬季,底層頗冷,頂層房間內開著天窗,日光照下,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這場宴會可以說是交河城最豪華的宴會,在座的不是大唐高僧,就是大將軍、王宮總管,交河太守的職位反而是最低的。眾人席地坐在羊毛氈上,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張小几,擺滿了各種酒食。玄奘不飲酒,照例喝葡萄汁,阿術倒飲食不忌,眾人說著話,他埋頭大吃,不亦樂乎。
眾人邊吃邊聊,交河太守好奇無比:“法師,這次去赭石坡據說是為了收服大衛王瓶?”
玄奘目光一閃,笑道:“大人也知道這大衛王瓶?”
交河太守苦笑道:“如何不知?自從三王子用這魔物搶了龍霜月支,整個西域都轟動了,焉耆三國大軍,如今就離我交河城不到五十里。外有異國入侵,內有魔物作祟,交河城內真是人心惶惶啊!”
玄奘淡淡一笑:“大人,這世上可有任何一個國家,是因為魔物作祟而滅亡的麼?”
交河太守一怔:“這倒從未聽說。”
“阿彌陀佛。”玄奘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擔憂?”
朱貴目光中露出笑意:“法師,您在赭石坡,可有什麼發現嗎?”
玄奘笑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朱貴和交河太守等人面面相覷,張雄大笑不已:“法師的辯才,你們哪裡是對手!”
眾人大笑,正在這時,突然聽見地面轟然一聲巨響,眾人一個個身子趔趄,玄奘更是險些給震得跳起來。
朱貴瞪大了眼睛:“地龍翻身了麼?”
地龍翻身,便是地震。眾人臉上色變,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玄奘屁股底下的地面忽然崩裂,露出一個大洞,玄奘驚呼一聲,身子呼地就直墜了下去。原本的座位上,出現了一個半丈方圓的大洞!
眾人全都驚呆了,這地面是自然形成,掏挖酒樓時特意留下的,厚達數尺,怎麼說裂就裂了?
“師父!”阿術急忙朝下看去,這一看,頓時怔住了。
只見玄奘順著大洞跌到了三樓,這一下摔得甚重,半晌爬不起來,而就在他身邊,卻站著一名戴著黃金面具的女子!這女子手中握著一柄大鐵錘,抬起頭朝阿術冷冷一看,隨即一錘砸下,地面轟然爆裂出一個大洞,玄奘再次從洞口跌了下去,那女子隨即也跳了進去,落到了二樓!
阿術立刻知道,龍霜月支出手了!但阿術又有些不解,難道這女子便是龍霜月支?可她明明說過不會親自動手的!
但此時阿術也來不及深思,大聲尖叫道:“有人劫持師父!”
張雄反應速度極快,飛奔到了洞口,拔出短刀就要往下跳。這時那女子帶著玄奘已經到了二樓,又是一錘砸下,地面爆裂,玄奘的身子呼地又墜了下去。她輕飄飄地跳進大洞,到了地面!
那女子瞧著張雄想往下跳,隨手抽出一把短刀,刀柄向下,噗地插在了地面上,挑釁地望著張雄,冷冷一笑,提著玄奘就到了街上。張雄看見倒插在地面的短刀,頓時一身冷汗,從四樓順著大洞一下子跳到一樓,別說會不會摔死,便是不死,也會被這短刀插個透心涼。
他一聲怒罵,飛奔到視窗,就見那女子拎著玄奘跳上一匹戰馬,雙腿猛然一夾馬腹,戰馬一聲長嘶,在長街上狂奔而出。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有如電光火石。交河太守和朱貴這時還愣著,誰能想到,就在眾目睽睽下,重重防護中,宴飲酒樓上,竟然有人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將大唐來的名僧劫持而去!
張雄一想起玄奘在自己保護下丟失的後果,頓時脊背上汗如泉湧,他怒吼一聲,呼地從大洞跳到了三樓,幾個彈跳,到了一樓,大吼著就要追過去。
正這時,背後有人喊:“大將軍,騎馬!”
張雄一回頭,只見阿術站在自己背後,還牽來了一匹戰馬,張雄愣了愣,這孩子怎麼也能如此之快地到了一樓?但此時他來不及多想,隨手接過韁繩,跳上馬背,阿術也跳了上去。
張雄:“你下去,兩人負重太大!”
阿術:“不,我要跟著你救師父!”
張雄無奈,一抖韁繩,戰馬潑剌剌追了出去。這時,張雄帶的騎兵們也反應過來,紛紛牽過馬匹,跟著張雄追蹤。
張雄和阿術疾馳出城,只見沙漠之上,那名戴著黃金面具的女子正騎馬向東而去,玄奘趴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張雄帶著上百名騎兵呼喝賓士,緊緊地跟在後面。
從交河城向東行,就是火焰山的南麓,這是一片荒涼的沙磧地,偶有低矮的沙石丘陵,但一人一馬十分顯眼,倒也不虞追丟了。此時正是黃昏,夕陽照耀在山上,火焰蒸騰,似乎人在火中行,火在身外燃。
冬季風沙大,從大漠吹來的風呼嘯而過,帶來的細沙撲打著人的臉,眾人臉上都蒙著頭巾,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但仍然有沙子鑽進衣衫,鑽進口鼻。
疾馳中,阿術問:“大將軍,這女子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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