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術一怔,只覺這聲音無比熟悉,細細一想,不禁愣了:“朱總管?”
這人竟然是王宮總管,朱貴!
朱貴拿出火摺子,點亮了油燈,一張遍佈皺紋的悲苦面孔出現在了阿術面前。他沉默地看著阿術,似乎躊躇不定。
阿術不知他的來意,也沉默地望著他。
“阿術,”朱貴忽然道,“若是我知道法師的下落,你敢不敢去將他救出來?”
阿術大吃一驚:“你知道師父的下落?他在哪兒?”
朱貴卻不答,淡淡地道:“稍等片刻,你還需要有一人陪伴。”
阿術有些納悶,心急如焚,卻只好等著。過了不多久,就聽見大殿裡傳來腳步聲和一陣呵欠聲,一人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卻是麴智盛。
麴智盛似乎是在睡夢中被朱貴叫醒,一臉倦容,見朱貴和阿術都在,愣了一下,稍微有些清醒了:“伴伴,都這麼晚了,為何把我吵醒,還不讓霜月支知道?”
“三王子,”朱貴賠著笑臉,“事情有些緊急,又有些冒險,因此不敢驚動公主。”
麴智盛愣了愣:“伴伴,到底出了什麼事?”
朱貴低眉垂眼:“老奴打探出了法師的下落。”
此言一出,麴智盛大吃一驚,頓時睡意全無,抓著他的胳膊,問道:“法師在哪裡?”
朱貴卻不說,望著阿術道:“阿術,當日法師失蹤,你是親眼看見的。你覺得他應該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阿術悻悻的,“我和張雄正在追蹤,忽然一陣風吹來,沙塵撲面,法師、那女子便消失了。難道是被風捲上天了麼?”
朱貴笑了:“風沙會不會把一個人捲上天,老奴不知,但若不是上了天,那便是入了地。”
阿術不解:“法師怎麼會入地?那地方土地平曠,都是沙磧,又沒有地穴——”
“為何沒有地穴?”朱貴翻著眼睛問,“那個區域不但可能有地穴,甚至還會有隧道!你可知道我高昌國的飲水從何處來?”
此事阿術倒聽麴文泰講過,當即道:“是從新興谷引來的天山之水。”
“不錯。”朱貴點頭,“從新興谷引來的水渠有一道是主渠,名為滿水渠,這條水渠由南向北貫穿全城,是地上的明渠。但老奴在宮中聽說,其實從新興谷還有一條井渠通向城中。高昌人都以為王城周圍這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都是來自滿水渠的水,其實不然,和滿水渠並行,還有一道地下井渠!”
麴智盛愕然:“我怎麼從未聽過?”
“老奴也是十幾年前隨陛下平叛,攻打王城的時候才偶爾聽見。”朱貴低聲道,“大漠中最缺什麼?當然是水!倘若有敵軍圍城,截斷滿水渠,城中吃水怎麼辦?幾百年前的闞氏王朝,曾秘密修建井渠,從地下直通王城,和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合二為一,只是以滿水渠作為明面上的幌子。這條井渠可以說是高昌國最大的機密,因此老奴也不得與聞。井渠在修建時,每隔一段必須鑿一條豎井直通地面,這條井渠既然是機密,那麼這些豎井也必定設計巧妙,尋常不易被人發現。”
麴智盛已經明白了,眸子裡閃耀著光彩:“伴伴,你的意思是說,倘若有人故意把玄奘法師引到豎井邊,突然開啟機關讓他直墜下去……”
“三王子英明。”朱貴點頭,“恐怕這就是法師平地消失的真相!”
麴智盛和阿術也紛紛點頭,阿術急道:“既然如此,咱們趕緊去救師父呀!從師父失蹤到現在,已經四五個時辰了。”
朱貴苦笑:“阿術,不是我不願救法師。你便是找到了法師墜落的豎井,恐怕也找不到他。高昌城內外的井渠縱橫交錯,走不到百步,就會碰上交叉的支渠,立刻就會迷失在地下的井渠迷宮之中。”
“那怎麼辦?”麴智盛也急了。
朱貴笑了笑:“老奴今夜來,就是想問問三王子肯不肯冒險。若是您願意去,老奴就到戶部弄來水系圖,雖然上面不會記載那條隱秘的井渠,但其他都有,根據井渠的分佈,就能找到玄奘法師所在的方位。”
麴智盛興沖沖的:“伴伴,只要能找回玄奘法師,區區冒險算得了什麼?我這就去叫醒霜月支,一起過去。”
“不可!”朱貴和阿術一起叫道。
麴智盛驚訝:“為何不可?”
阿術有些不知該如何解釋,朱貴笑道:“三王子,這件事必須瞞著公主。法師既然是被人擄走,這井渠之中必定危機重重,您捨得讓公主陪您去冒險麼?”
“這倒是。”麴智盛頻頻點頭,“那就不告訴她了。”
阿術奇怪地看了朱貴一眼,難道這老太監竟然也知道龍霜月支的陰謀?
“朱總管,”阿術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此事冒險,為何還讓三王子去?你直接告訴陛下,讓他派大將軍去不就行了麼?”
老太監笑眯眯的:“阿術,三王子去救法師,圖的是什麼?”
阿術看了麴智盛一眼,茫然搖頭。
“圖的是心安。”老太監憐惜地望著麴智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了法師一命,天上的菩薩必然會庇佑我們三王子,賜福他與公主白頭偕老。因此老奴才讓三王子親自去冒這個險。”
“沒錯,沒錯。”麴智盛興奮不已,“只要救出法師,菩薩一定會保佑我和霜月支的。”
阿術一臉不信,這理由也太荒誕了。但此時此刻,他也不願多問,徑直道:“朱總管,此時夜深,城門已關,我們如何出城?”
“城外有井渠,城內豈能沒有?”朱貴似乎將一切都已考慮清楚,“這王宮的地下便有井渠通往城外,只是有鐵柵欄封著。老奴已派人將鐵柵欄鋸斷,此時正在入口處接應,你們下了井渠,自然有人帶你們出城。”
阿術默默地盯著朱貴,這老太監,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但此時容不得多想,他當即與麴智盛前往入口處。朱貴送他們到大殿,卻站著不動。
“伴伴,你不去麼?”麴智盛問。
“老奴乃是王宮總管,如何敢擅自離開?一旦天亮後陛下尋找,老奴若是不在,可就是大麻煩了。”朱貴永遠是一臉恭謹的笑容,“再說了,老奴還要等天亮後去一趟戶部,弄來水系圖。三王子,您趕緊去吧!”
這個理由倒很是充分,阿術沒再多想,與麴智盛急匆匆離去。
朱貴站在大殿門口,含笑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宮牆之內,忽然悠悠地嘆氣:“公主,老奴得罪了。”
“朱貴!”大殿裡響起一聲厲叱,龍霜月支穿著睡袍,從大殿的暗影處轉出來,一臉寒氣,“你究竟什麼意思?為何要讓麴智盛去救玄奘?”
朱貴恭謹地道:“自然是為了給公主祈福。”
“啪!”
龍霜月支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朱貴的臉上:“朱貴,你找死!”
這一掌很重,朱貴被打得一個趔趄,嘴角淌出血來。但他神色依然平靜,擦了擦血漬:“公主,對老奴來說,三王子便是這世上的一切。老奴所要做的,是讓三王子高興。他高興去救玄奘,老奴自然要滿足他的心願。”
“他會死的!”龍霜月支憤怒不已,“那地下井渠什麼狀況,難道你不清楚嗎?你這是將他置於險地!”
朱貴露出譏諷的笑容:“難道公主果真愛上了三王子麼?否則他的死活與您何干?”
“你……”龍霜月支羞怒交加,呸了一聲,“我愛上這個蠢貨?除非我比他還蠢!”
朱貴卻露出笑意:“在老奴看來,三王子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世上大多數人都比他蠢。”
“莫要饒舌。”龍霜月支森然道,“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哼,你是見麴智盛被我控制,想讓他從我掌中脫離。朱伴伴,但你要明白,這世上最強大的控制力是什麼?不是囚禁,不是威逼,而是愛情!如今,你家三王子便是我愛情的奴隸,哪怕你讓他暫時離開我,我仍然隨時可以讓他活著,或者死去!”
“老奴知道。”朱貴低聲道。
“滾!”龍霜月支叫道。
“老奴告退。”朱貴平靜地轉身離去。
龍霜月支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大殿中,默默地發呆,過了片刻,忽然低聲道:“來人。”
黑暗中有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她面前,龍霜月支吩咐道:“去告訴那人,千萬莫要傷了麴智盛的性命,否則便是與我為敵!哼,這蠢貨,暫時還死不得。”
“是。”那人影又無聲無息地離去。
城北沙磧,綠洲邊緣。
明月透亮,清晰得可以看見一塊塊的瘢痕,星空低垂,似乎伸手可及。荒原上的寒潮似乎凝滯,皮袍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麴智盛和阿術一人拿著一把鐵鍬,在地上尋找著豎井的入口。
於是,一個王子,一個小孩,就幹起了苦力活。
這片沙磧很大,玄奘失蹤的準確位置已經難以追尋,兩人只好一片片地尋找,把地面挖得到處是坑,也沒有發現豎井口。阿術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嘟囔道:“必須換個法子。若是這般好尋,昨天一百人的騎兵,早把人找出來了。”
麴智盛也累壞了,他錦衣玉食,何曾幹過體力活?揮著鐵鍬幹了一炷香工夫,手就磨出了水泡。
聽了阿術的話,麴智盛趁機扔下鐵鍬,想了想,道:“咱們還是在地面上劃出橫格,按區域一塊塊尋找。每走一格,就以鐵鍬猛砸地面。既然有豎井,哪怕上面的封土再厚,砸起來也會發出空洞聲。騎兵們尋找的時候,馬蹄聲凌亂,可能聽不出來,但此時夜深人靜,想必聲音會更清晰。”
阿術大喜:“這個法子不錯。三王子,你看我還是個小孩,這鐵鍬比我身子還要高,我力氣也小,砸在地上沒力度。咱們這裡只有你是堂堂男子漢,偉岸高大,還是你親自來砸吧!”
麴智盛啞然,但又知道阿術說的是實情,只好揮舞鐵鍬,開始幹活。
二人往復行走,加起來足足走了四五里,鐵鍬揮舞了幾百下,麴智盛終於累癱了,鐵鍬一扔,砰的一聲,一屁股坐倒,汗流浹背:“不行,我真的不行了……胳膊幾乎要斷掉……”
“別動——”阿術忽然驚叫,仔細聽聽,“再砸一下,朝著這地方。”
麴智盛一怔,勉強爬起來,朝著方才的位置又砸了一下,果然,那聲音與其他地方都不同,發出沉悶的回聲。
“噓——”阿術蹲下,輕輕撥開周圍的沙土,拿出一把小鏟子不停地挖,大約一尺多深後,咯的一聲,小鏟子碰上堅硬的岩石。二人心中一顫,都蹲了下去,一起開始挖,過了片刻,順著堅硬的岩石清理出一個圓形區域,像是一個井蓋。
“是這裡了!”麴智盛興奮不已,敲了敲井蓋,果然發出空洞之聲。
阿術低聲道:“那女子既然是帶著法師從這裡下去的,井蓋上有一尺多厚的沙土,那它必定不是陷落,而是先陷落,然後側滑,只有如此,等法師掉下去之後,井蓋升上來,才能與原來保持一般無二!”
麴智盛斜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頗懂機關之術啊!怪不得叫阿術!”
阿術尷尬一笑:“此術非彼術。阿術是我的漢文名字。”
“可是,”麴智盛皺眉,“這井渠口為何要做成機關的模樣?”
阿術道:“只怕是軍事用途。若有大軍圍城,城內派出一支精銳,從這豎井口殺出來,豈非就到了敵軍的背後?即便用來逃跑,也不能被敵人覺察到這裡有暗渠的豎井。”
“沒錯!”麴智盛讚嘆不已,“你小小年紀,懂的可真多。來,咱們砸破井蓋,跳下去吧!”
阿術搖頭:“不行,底下井渠縱橫,咱們沒有圖紙,很容易迷失在暗渠中。天色已經亮了,等朱貴送來圖紙,咱們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