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道:“因為陛下您召集諸國的國王、大臣和高僧大德,耗盡了國庫來供養僧人,鑄造佛像。外道們怨聲載道,都認為您徹底遺棄了他們。最近波斯人入寇五河地,邊境不穩,外道們認為機會到來,他們先是縱火焚燒了佛殿,讓百姓認為您已經不再被諸神眷顧,隨後派我來刺殺您……”
整個人群譁然震駭,事情比所有人預料的還要嚴重,若果真如此,那將意味著整個戒日帝國的大清洗。因為這件事已經不是單純的權力之爭,而是涉及外族和戰爭。天竺國自古以來屢屢被外族入侵,兩千年前,雅利安人就入侵到恆河流域,並徹底融合進來,建立了種姓制度,事實上連戒日王等諸王也都是雅利安人的後代;一千五百年前,波斯人、馬其頓人又相繼入侵;貴霜帝國崛起後,同樣越過五河地,佔領恆河流域;僅僅一百多年前,嚈噠人建立帝國之後,也入侵天竺,打過印度河,佔領旁遮普。戒日王的父親光增王便曾經與嚈噠人作過戰。因此天竺人對外族入侵極為敏感。這件事既然涉及了波斯人,那麼戒日王無疑佔據了道義高地,他想掀起多大的波瀾,全憑自己心意。
就在眾人內心忐忑之時,戒日王問:“那麼,這些外道都是誰?說出來,朕寬恕你。”
眾人的心頓時提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刺客隨手一指,將不知有多少人人頭落地,多少人國破家亡,甚至連在座的十九位國王,也不知道有多少能活著回去。
刺客正要說話,鳩摩羅王突然站了起來:“陛下,本王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戒日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是我最忠實的戰友,自然無話不可以談。”
鳩摩羅王硬著頭皮,他實在不願在這種場合下與戒日王唱反調。鳩摩羅王是戒日王早期的盟友,三十年前,正是在鳩摩羅王的幫助下,年輕的戒日王才戰勝宿敵國王設賞迦王,奠定了一統天竺的根基。戒日王的回報則是,讓鳩摩羅王成了整個天竺除自己之外,最強大的王。兩人的聯盟,正是戒日帝國穩定的基石。可他若不出面,一旦戒日王怒火爆發,揮動屠刀,局面就難以收拾。
鳩摩羅王深深鞠躬:“陛下遭到賊人刺殺,五天竺上下子民無不憤慨,希望將幕後黑手捉拿歸案。可是此事牽涉太大,不如請陛下以及十八位國王移駕內殿,大家商議之後再作決斷?”
十八位國王和眾位大臣齊聲附和道:“對對對,鳩摩羅王所言甚是,請陛下移駕。”
“也好,帶這個刺客一起去。”戒日王冷冷一笑,站起身徑直離去。眾位國王嘩啦啦地跟著。侍衛們押著刺客跟在後面。
會場周圍沒有人離去,所有人都焦慮不堪,似乎自己的頭上正頂著一團風暴和雷霆。玄奘和眾位大德也沒有離開,大家默默地坐著,等待這些國王們做出裁決。
過了兩個多時辰,人群壓抑到了極致之時,戒日王、鳩摩羅王和眾國王才回來。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只有戒日王神采飛揚,徑直走到王座上坐下。宰相婆尼捧著一卷貝葉文書,站在他身後。
侍衛們將刺客推到戒日王面前跪下。
戒日王道:“朕以仁德治國,所有國事,從不以個人私怨為重。今日這刺客受人蠱惑,收人錢財,意圖刺殺朕。論理,當嚴懲不貸。但既然朕說過要寬恕他,就不能食言。來人,放了他!”
侍衛們上前割斷他的綁繩,刺客連連磕頭,千恩萬謝,鑽進人群跑得無影無蹤。
“但是——”戒日王咬牙憤怒,“一個愚昧的莽夫朕可以寬恕,那幕後企圖禍亂國家,引波斯人入侵我天竺的元兇首惡卻不能寬恕!方才朕與諸王共同審訊刺客,那刺客招供了一個名單,朕將按圖索驥,挖出一個個亂黨。”
戒日王揮手,婆尼展開貝葉文書,開始念名字,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侍衛上前,從人群中將之捉拿出來,按在地上跪下。剎那間,會場中間跪了上百人,個個都是戒日帝國各王國中權勢名望傾重一時之人!
圍觀的眾人一個個臉上色變,婆尼嘴裡的音節,彷彿成了索命無常,竟然怎樣都念不完。在場的,當即就被捉拿,不在場的,名字一出口,周圍的騎兵立刻懷揣王令,奔赴四方,前去各個王國拿人。婆尼這件文書上,竟然整整記載了五百個名字!會場上,直接被鎖拿了兩百多人,甚至玄奘的旁邊,也有一些外道大德被抓。
這兩百餘人面如死灰,一個個悲苦叫冤,哭號聲、哀求聲響成了一片。侍衛們拿著皮鞭過去亂抽亂打一通,這些人才閉了嘴,不敢再說。鳩摩羅王等國王都清楚,這是自己和戒日王作的一個交易,只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吞,臉上卻都露出義憤填膺的模樣,強烈要求戒日王嚴厲懲罰這些人,統統斬首,家眷貶為賤民。
戒日王滿臉不忍:“朕雖然遭到刺殺,但更痛苦的卻是內心!你們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帝國待你們不薄,五天竺更是生養繁衍你們的土地,你們刺殺朕,朕可以接受,但你們為何要與波斯人勾結,引外族入侵我們的家園和土地?”
囚徒們紛紛叫冤,戒日王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搖頭嘆息:“這些年朕篤信佛法,佛家慈悲,也不願多造殺孽。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剝奪你們的種姓,將家眷貶為賤民,朕也於心不忍。婆尼,名單前五人,就地斬首。其他人,連同家眷,驅除出境吧!離開這片土地,朕希望你們能想明白,什麼是國家,什麼是家園!”
囚徒們又開始喊冤,紛紛向自己的國王哀求。諸王把臉別過去,假裝沒看見。這個名單如何處理,本來就是大家討價還價商議好的,如今還有什麼可以反悔的?
婆尼大吼:“再有喊冤者,投入水牢,慢慢審訊,直到徹底挖出他背後的同黨!”
囚徒們一怔,頓時面面相覷,有些人心中當真是委屈至極,卻也明白自己已被自己的王放棄了,一旦被單獨抓進水牢審訊,只怕結局更加悲慘。想通此關節,大家一個個面如死灰,癱軟在地,誰也不敢再喊冤了。當即被侍衛押走,連同家眷驅除出境。餘下五人,被帶到會場外,當場斬首。
十八日辯經盛會,就在這陰謀與血腥中落幕。
當晚,玄奘歇在了戒日王的行宮。行宮佔地頗大,玄奘獨居了一個院落。雖然是臨時行宮,建造得也是富麗堂皇。房屋牆壁以竹木編成,用石灰塗飾,刻著精美的佛教壁畫,門窗也都繪著各種圖案的彩繪。屋頂鋪設茅草,然後蓋上磚頭、木板。至於地面,則用牛糞細細地塗抹均勻,上面撒滿鮮花。天竺人認為,這樣才最潔淨。
推開草葉編織的門,就是青灰色的恆河。明月朗照,恆河流淌,有波光和月光打在玄奘臉上,觸之冰冷。玄奘在恆河的月光下打坐,思緒翻騰。
夜一時,院子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偶爾傳來金鐵撞擊的交鳴。玄奘從深沉的入定中睜開眼,就聽見戒日王低聲吩咐:“你們就留在這裡,朕自己去見法師。”
玄奘急忙起身,推開院門,戒日王帶著一群侍衛剛到門前。
戒日王笑道:“還以為要攪擾法師的清夢,不想法師竟然沒有休息。”
玄奘也笑了:“恆河月色,細細讀之,就彷彿一卷經文。怎麼捨得睡?”
戒日王大笑,和玄奘走進房中,在繩床上坐下。玄奘給他倒了一杯甘蔗汁,戒日王有些心緒不寧,握著錫杯,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來說明今日的事情?”玄奘乾脆挑明。
戒日王一愣:“法師能猜到?”
“陛下說過,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場大的。”玄奘默默點頭,“貧僧方才也在思考,若是陛下不來說明,貧僧或許就會將它永遠埋在心中。”
“原來你聽到了。”戒日王無奈地微微嘆氣,“也是。法師天眼神通能對十方世界體察入微,又怎麼會看不透朕這小小的伎倆。何況刺客襲擊時,法師就在朕的身邊。朕原本也沒打算瞞著您,只是今日事情繁多,到了這時候才有些空閒,還請法師體諒。”
“不敢當。”玄奘急忙道,“這是國家大事,貧僧一介僧人,本不應當知曉,又怎麼敢勞煩陛下親自來解釋。”
戒日王苦笑:“也罷,朕既然來了,就將事情的原委說一說。法師也知道,去年十月底,薩珊波斯的皇帝伊嗣侯三世,率領數十萬波斯人逃亡到了犍陀羅。他受到大食人的驅逐,最大的夢想就是向東越過五河地,進入天竺避難。”
玄奘點頭:“波斯人進入天竺,對波斯人而言是避禍,對天竺國而言則是災禍。”
“誰說不是呢!”戒日王嘆道,“幾十萬波斯人散佈在犍陀羅一帶,隔著印度河東窺天竺。雖然伊嗣侯三世不敢明目張膽地渡河強攻,可有這麼大批的外族盤踞在邊境,五河地一帶已然不穩。去年冬天,朕御駕親征,接連剿滅了兩股叛亂,這背後就是波斯人在煽動。”
“這點貧僧自然明白。但貧僧不解的是——”玄奘遲疑片刻,頗有些小心翼翼,“今日陛下為何要演那一場戲,殺那一群人?”
戒日王表情沉重,繼續說道:“朕提起波斯人,今日的事自然跟波斯人有關。這兩場叛亂雖平,可欲壑難平。朕的帝國已經平靜了二十年,諸王的野心也被壓制了二十年。當年與朕爭霸天竺的國王們也都老了,對他們來說,要麼臣服到老死,要麼老死前一了當年遺憾。而有些王自然是不甘心臣服到老死的。”
玄奘恍然大悟,道:“波斯擾邊,王權不穩,點燃了一些國王內心的慾念。所以他們才會藉著這場辯經大會,燒掉佛殿,首先要營造出陛下已經陷入內憂外患的假象,其次暗示民眾,神殿被燒,說明您已經不再受到梵天的眷顧。”
戒日王欣賞地看著這個僧人:“法師說得好,繼續說。”
“當時陛下雖然猜出這些人的心思,卻無法追索縱火的兇手。”玄奘極為謹慎,字斟句酌道,“因為您若要樹立權威,必須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查出縱火者,給民眾以交代。可這件事內幕複雜,縱火者行動縝密,短時間內又無法查出。這正中縱火之人的下懷。您卻不能被他們牽著走,這才要玩一場大的,設計了自己遭到刺殺的兇險一幕。”
“妙,妙!不但對事件剝繭抽絲,甚至連朕的想法都分毫不差!”戒日王被人看破心思,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興奮不已,“法師請繼續說。”
事已至此,玄奘也只好一一推論,因為他覺得戒日王似乎另有目的,似乎在考察自己。玄奘道:“對民眾來說,刺客刺殺您,自然是縱火者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必欲殺了您才甘心。等到您大展神威,親手搏殺,抓獲了刺客……”
戒日王老臉一紅:“安排得雖好,可確實沒想到朕真的老了,體格大不如前。所幸法師幫助,才讓這場戲演得逼真一些。”
玄奘笑了:“貧僧當時雖看了出來,卻不曉得陛下是什麼目的。既然您要演,貧僧自然責無旁貸充當其中一角色了。”
戒日王暢快地大笑。
玄奘繼續道:“隨著刺客的招供,不但將縱火和刺殺聯絡到了一起,甚至將縱火者釘在了勾結波斯人、出賣全天竺的恥辱柱上,引起所有人的憤慨。如此一來,您就佔據了道義高點,您是為了抵禦外辱才被人縱火,才被人刺殺。您可以指使刺客攀扯出任何人,摧枯拉朽一般將他碾碎。”
“沒錯。”戒日王道,“朕二十年休養生息,他們當真忘了朕是從血與火中殺出來的,那麼朕就讓他們重新回憶起二十年前被征服的一幕。其實朕也明白,人心難滿,慾壑難填。這些國王朕很瞭解,有些人隱忍潛伏,有些人則是被周圍的大臣慫恿,那麼,朕就讓刺客站在他們面前,看他們屈服不屈服!誰若不屈服,朕也不是沒牙的老虎,下一刻,從刺客嘴裡就會吐出他的名字。朕就會提起象旅,擊滅他的國家。哼,大義當前,誰敢阻攔?不過,朕雖年老,判斷人心的本事卻沒有丟掉,這些王沒有一個硬朗之人,全都妥協了。既然妥協,咱們就談,你拿什麼代價平息朕的怒火?”
“陛下所要的代價,就是消滅慫恿他們的人?”玄奘問,“也就是那五百名高官和賢達?”
戒日王笑了:“慫恿他們的人哪裡會有那麼多。這五百人,是各王國中對朕有敵意者。反對過朕的,中傷過朕的,慫恿國王背叛朕的,損害朕利益的,此次藉著這個機會,朕將他們一網打盡。”
玄奘雖然不忍,卻也知道這種政治搏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戒日王棋高一著,導演了一場刺殺,將整個帝國的反對者一網打盡,雖然權謀欺詐不甚光彩,但能以五顆人頭將一場帝國的內亂扼殺在萌芽,也算是善莫大焉。同時,他也著實為戒日王的謀略狠辣而動容,這位繼承父兄基業、少年起兵、十幾年間掃平天竺的王者,當真不可小覷。
見玄奘不語,戒日王的興奮略略有所收斂:“法師,有些事情著實無奈,欲做聖人,先做屠夫。這便是身為王者的悲哀。”
“貧僧自然能夠理解。”玄奘點頭。
“如此就好。”戒日王鬆了口氣,神情竟然有些凝重,“法師,朕今日此來,給您講述其中內情,就是希望法師能明白朕的苦衷。不到萬不得已,朕不願動刀兵。”
“陛下仁慈。”玄奘隨口道,他知道戒日王有話要說,靜靜地等著。
戒日王沒想到玄奘如此淡定,不禁有些懊惱。面對這僧人,他的權謀智慧,似乎根本派不上用場。人家巋然不動,靜坐如松,任你清風狂風還是暴風,統統沒轍。
便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一個蒼老的笑聲:“陛下,老僧這弟子還能入眼麼?”
玄奘一驚,急忙跳下繩床,飛一般奔到了院子裡,波光月色下,兩個老僧含笑望著他。其中一名蒼老的僧人,正是玄奘的師父,五天竺大乘佛教領袖,那爛陀寺的住持,戒賢法師。他身邊那人,也是那爛陀寺的高僧,師子音。
戒賢法師今年已經一百一十三歲高齡,身子骨還硬朗,精神也好,只是患有嚴重的痛風,日常出行需要乘坐肩輿,因此最近十多年就沒離開過那爛陀寺。玄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師竟然在這深夜趕到了曲女城,趕到自己的院子裡。他心中一沉,知道必有大事發生,上前畢恭畢敬地施禮,雙掌合於胸前,然後鞠躬。這是九禮的第四禮,也是他和戒賢法師的日常禮。
“老師,您怎麼這會兒趕到曲女城來了?這一路顛簸,身子吃得消嗎?”玄奘頗為擔憂。
這時戒日王從房間內走了出來,有些慚愧:“是朕邀請的法師。”
戒賢法師道:“十年未出那爛陀寺,一路上看看恆河風物,心境倒也更好一些。這一路上,戒日皇帝派遣的使者細心安排,我很好,你不用擔憂。”
兩名淨人1抬著肩輿將戒賢法師送到房內,眾人跟隨進去。兩名淨人退出去,關上房門。
“老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玄奘問,“怎麼連您都離開了那爛陀?”
戒賢法師喟嘆:“我離開那爛陀,自然是來找你。半個月前,陛下派遣使者到那爛陀,想要我委派你去辦一樁大事。這件事對佛門功德無量,何止七級浮屠。可我也深知其中的兇險,必須來與你商議,聽聽你的意思心裡才踏實。”
玄奘點頭:“弟子明白了。請問老師,到底是什麼事?”
“請陛下來說吧!”戒賢法師道。
“好吧!”戒日王也不兜圈子了,徑直道,“這件事朕從去年冬天就開始籌備,只是無人可以勝任。自從見到法師之後,朕就認定,唯有法師您可以幫朕。只是此事太過危險,因此才請來戒賢法師,請法師仔細斟酌。”
“哦?”玄奘倒真稀奇了,“貧僧一介僧人,又能為陛下分擔何事?”
“朕想請法師去收復一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