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玄奘正要離開王寺去化緣,忽然間聽見東門處傳來宏大的號角之聲。玄奘居高望去,只見東門內的街上,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進入城門。最先是十六頭巨象,每頭巨象的背上都坐著兩名少女,各自挎著一個花籃,沿街拋撒鮮花。隨後是一頭白象,白象背上搭著一具鑲嵌著金玉明珠的巨輦,上面盤膝坐著一名老僧。僧人背後則是十六匹駿馬,馬背上的騎士都是淨人打扮。雖然是淨人,但一個個衣衫華貴,顯然家世不俗。
整個隊伍行走在長街,宛如眾星捧月一般拱衛著白象上的老僧。長街上的人紛紛被驚動,圍過來觀看,都摸不清這支隊伍的來歷。人群中商賈眾多,這些商賈一個個眼神發直,震驚不已。
“你看那象牙上的箍環,都是黃金啊!連那少女的胳膊和腳腕都箍著黃金和美玉!”
“那值個甚,你看那白象頭上的披蓋,上好的羊毛毯,上面綴的是貓眼石、祖母綠……那明珠為何那般碩大?”
就在眾人的議論中,這支隊伍片刻不停,徑直往西而去,大家都以為他們要去王宮覲見犍陀羅王,然而到了迦膩色迦王寺的山下,隊伍卻停了下來。巨象上下來十六名少女,馬匹上也下來十六名淨人,在白象跟前一個個彎腰屈身,最後面的則跪伏在地,搭建成了一座人橋,那老僧赤腳踩在人橋上,從容走了下來,一步一步走向迦膩色迦王寺。
玄奘持著缽盂,站在王寺荒廢的山門前,那老僧信步而行,拾階而上。兩人互相凝望著對方,慢慢接近。老僧走到玄奘近前,合十施禮:“見過大乘天!”
玄奘回禮,卻沒有說話。
老僧也不再說什麼,緩步在荒塔間行走,神情感慨,到了兩座觀音像前,他停下腳步,喃喃道:“觀音入土,佛脈斷絕嗎?如今黃土已經埋到了腰部,大乘天,你認為何時觀音像會徹底入土?”
“若你我廣開菩提,可以到未來劫。”玄奘道,“若執著枝末之法,恐怕明日亦可入土。”
那老僧大笑,轉回身來:“大乘天,你知道我是何人?”
“有所耳聞。”玄奘道。
“說說看。”老僧在他對面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貧僧聽說,大雪山中有一國,名曰婆羅伽。國中有一寺,無名。寺中有一僧,名曰娑婆寐。這娑婆寐自言,其壽兩百歲,生於兩百年前的鳩摩羅笈多一世的時代。他長年居住山中,數十年不出世,一旦出世,則以白象為坐騎,前有妙齡少女,後有婆羅門淨人。”
“還有呢?”老僧笑吟吟的。
玄奘嚴肅起來:“他擅長陀羅尼咒術、星象、占卜、護摩火祀、曼荼羅壇法、印契、灌頂、符咒、雙修。介於僧俗之間,外人稱為仙人。”
“說得不錯。我就是娑婆寐。”娑婆寐感慨,“事實上,我出身於那爛陀寺。一百歲的時候,因為與戒賢的師父護法菩薩理念不合,離開了那爛陀。但至今僧契猶在,每年的供養都如數給奉。”
玄奘沉默,這個他倒真不知道。在那爛陀寺,對此人禁忌頗深。
“看見我,大乘天為何有種戒備之意?”娑婆寐問道。
玄奘淡淡道:“道不同,路不同。貧僧修的是正法,而你修的是末法。”
娑婆寐大笑:“和戒賢那些人的說法一樣,我聽得多了。但是大乘天,正或者末,是我佛家內部的紛爭,無論如何,到底是佛法。”
玄奘有些迷茫,好半天才慢慢點頭,卻悠悠長嘆。
“著!”娑婆寐一擊掌,“既然如此,老和尚就沒有白白來這一趟。”
玄奘沉吟:“是誰請你來的?那爛陀寺還是戒日王?”
娑婆寐哈哈笑著道:“大乘天啊,你慧眼通天、體察入微到如此地步,連我都心驚,卻為何會受那群外道的鳥氣?實不瞞你,是戒日王親自到大雪山來邀請我,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因為戒日王很清楚,你修的如來正法,可以讓世人大徹大悟,成就無上菩提。但卻不能呼風喚雨,召神驅鬼,號令萬物生靈,令眾生敬畏、懾服、膜拜。這就是法和術的區別。老和尚我擅長的,恰恰是此法。在這混亂暴虐的犍陀羅城,也恰恰需要此法。”
玄奘輕輕嘆了口氣:“你知道貧僧來到王城這幾日,雖然舉步維艱,卻不曾去找犍陀羅王的原因嗎?”
娑婆寐搖頭:“老和尚已經在城外觀察你幾日,說實話,不解。以法師您的口吐蓮花,再加上犍陀羅王祖上信仰佛教,恐怕三天兩夜就能說服他皈依。你卻為何寧願受那幫愚民的凌辱,也不願先度化了這犍陀羅王?”
玄奘望著入土觀音像,淡淡地道:“帝王護法,我佛法昌盛;帝王滅法,我佛法衰微。千年來我佛法始終逃不過這輪迴,這是為何?因為由始至終,佛法傳播靠的是帝王強權,盛衰在帝王喜怒之間,若是種進眾生的心中,植根於靈魂,即使王權如那磨盤碾壓,也無法磨滅。所以,貧僧想把這佛法,種進犍陀羅的民心之中。”
娑婆寐不禁有些佩服,卻笑著搖頭不語。
“若是你以術法來震懾,即使成功一時,當民眾看到更驚人的神蹟,又會改投他人。佛陀無上法力,你見他用過幾回?正是這個道理。”玄奘道,“前日十字街上,那老者用詭術救那瀕死的婦人,令玄奘感慨頗深,更是對此念深信不疑。”
娑婆寐笑道:“大乘天,說起這事,當日我就在城外,對此事也頗為關注。那婦人的症狀,你認為是如何形成?”
“滾圓的肚子是因為她吃了脹氣之物,在腹中淤積。”玄奘道。
“沒錯。”娑婆寐沉吟,“讓肚子鼓脹,我有十六種方法,其中九種是用一些異蟲,並不罕見。”
“至於身體扭曲,更簡單,那婦人是底也伽中毒,底也伽又稱罌粟,汁液提取物可製成膏狀,能治百病,也能令人成癮。一旦斷掉吸食,就會癮性發作,身體擰成各種奇形怪狀。”玄奘解釋,“那老者後來給她的黑色軟膏,就是底也伽膏。”
娑婆寐點頭:“我當時聽淨人們講述,也大致如此判斷。那麼渾身面板潰爛呢?當時老和尚不在場,無法親眼見到。”
“這點罕見一些,是黃銅症。黃銅銅質溫良,但有些人體質特殊,觸碰黃銅之後,身上面板會長出癍癬,過幾日就好,但持續接觸,不到半日,癍癬就會潰爛,繼而呼吸艱難,窒息而死。貧僧曾經見過。”
娑婆寐嚴肅起來:“這種病症,老和尚聽說過,卻沒見過。一百年前派人四處尋找,但有這種特殊體質的人,十萬中難得有一,一直未能找到。大乘天,你既然對那老者的手段明察秋毫,當時為何不破了他?反而受那羞辱?”
“因為,”玄奘頓了頓,“那婦人的嘴唇是剛剛豁爛的。他們為了對付貧僧,不但讓這婦人觸碰黃銅,吃了脹氣之物,讓她底也伽毒癮發作,還豁爛了她的嘴唇。若貧僧拆穿那老者,這婦人只怕要受更大的折磨。”
“你……”娑婆寐氣道,“迂腐!”
玄奘卻很淡定:“多數人看來,的確如此。可這就是貧僧心中的佛。”
娑婆寐望著他搖頭不已:“大乘天,老和尚不管你如何做,今日既來,你我就必須讓這犍陀羅舉國皈依。從世俗而言,為戒日王贏得河西之地,從我教而言,開啟佛法北上的通道。而且必須儘快完成。因此來見你之前,老和尚已經派了兩名淨人去見犍陀羅王,讓他召集國內的外道,與你我約賭三場。輸了,咱們兩人斬首相謝,贏了,外道要麼皈依我佛,要麼離開犍陀羅。”
“約賭三場?”玄奘愣了,“賭什麼?”
娑婆寐淡淡一笑:“隨他們提。你不是說我是末法嗎?那你我就一正一末,一內一外,一法一術,看這世間何人能破!”
玄奘想了想:“犍陀羅王為何要聽你的,挑起這種麻煩事?”
“因為,”娑婆寐道,“追隨我的淨人裡,有兩個是曾經的國王。”
玄奘對這個老和尚真沒話說了,喃喃道:“你設賭局,讓貧僧陪你掉腦袋……”
犍陀羅王此時處於跟玄奘一樣的煩惱中,兩個曾經的國王前來拜訪,說出娑婆寐的賭約。犍陀羅王頓時有些頭痛,可犍陀羅與這兩個國家都存在邦交,也不好拒絕,於是召集王城的外道前來商議。
犍陀羅王告訴眾人,賭與不賭,選擇權交給他們。這些外道一聽,當即嚷嚷誓要和這和尚賭一場。事實上,由不得他們不賭,教派之間的賭鬥,根本不容拒絕,對方提出挑戰,自己不應戰,立刻就會丟掉信眾。且這些人慢慢地也聽說了玄奘大乘天的名聲,若是能斬掉大乘天的腦袋,將來的影響力定將遠播各國。犍陀羅王也懶得勸阻,當即定下明日在王宮門前開壇賭鬥。
眾人二話不說,紛紛散去做準備了。
片刻之間,賭約轟動全城,所有人都亢奮起來。同時有數騎快馬飛奔出了王城,趕往各地傳送訊息。其中一匹奔向了犍陀羅南部,距離王城百里的一座城堡。
這座城堡依山而建,易守難攻,卻早已廢棄上百年。然而自從去年秋天開始,無數的波斯人翻山越嶺而至,修葺這座城堡,重新經營得固若金湯。周圍山上又修建了箭塔、望樓、投石車、拍杆等防禦性設施。在城堡周圍又建造了軍營,一隊一隊的波斯大軍入駐到軍營之內,拱衛這座城堡。軍隊多達數萬人,比犍陀羅全國的軍隊還要多出數倍。周邊道路上,供應大軍日常需用的車輛來往不絕。
因為,伊嗣侯三世駐蹕於城堡之內。整個薩珊波斯流亡宮廷,就在此處。
騎士抵達城門,城上放下吊橋,騎士策馬而進。不大的城堡中聚集了太多波斯流亡的皇族、祭司、貴族和臣民,擠得滿滿當當。
騎士稟報上去,立刻就有人引著他來到行宮,城堡最高處的一座宮殿。
伊嗣侯三世正在和大麻葛、菲魯贊將軍、義子阿羅撼議事。伊嗣侯三世二十一歲即位,今年才三十一歲,容顏俊美,舉止高貴,可自從帝國崩潰之後,心力交瘁,萬里逃亡,早已讓他未老先衰,褐色的頭髮已經有了斑白,身體瘦弱,神情疲倦。
“陛下請放心,呼羅珊人心向帝國,絕無可能輕易被大食人征服。”菲魯贊將軍正在彙報,“兩年之內,大食人難以控制呼羅珊全境,就不會大舉進攻犍陀羅。因此咱們還有時間,可以仔細籌劃,進攻五河地。”
“不,朕要儘快進入五河地!”伊嗣侯三世激動起來,“對大食人,永遠不要拿你們的思維來判斷它。因為這些年的逃亡中,朕的大臣們沒有一次說中過。朕預感到,大食人快要來了,朕要加緊渡河,一定要奪取旁遮普,給波斯人一塊繁衍的土地。”
“陛下,如今犍陀羅的局勢太過微妙啊!咱們一定不能率先打破這種平衡!”大麻葛也勸道。
伊嗣侯三世淒涼慘笑:“大麻葛,朕當初年少無知,大食人派遣使者見朕,讓朕賜給他們一塊土地,朕嘲弄他們,讓人給了他們一大袋子泥土。如今想來,這難道不是馬茲達神對朕的懲罰嗎?是朕拱手將我的土地送人,破壞了波斯的國運,才落得如此境地。所以,朕發誓,今生一定要打過印度河,送給波斯人一塊土地!”
宮殿裡一時沉默,正這時,騎士走進來,向伊嗣侯三世報告了王城的賭約。眾人都愣了。
伊嗣侯三世不確定:“大麻葛,這種賭約,可以作數嗎?”
大麻葛點點頭:“若是在咱們波斯,自然不會因區區賭鬥就舉國改變信仰,可在這種小國林立的東方,確是如此。”
伊嗣侯三世眼睛一亮:“若是這麼說,咱們贏了之後,不就可以一統犍陀羅了嗎?大麻葛,答應他們,一定要贏了他們!”
大麻葛皺眉,詢問騎士關於玄奘和娑婆寐的情況,騎士只知道玄奘舌戰三百外道逐一擊破,卻對娑婆寐絲毫不瞭解。
伊嗣侯三世聽得倒吸一口氣:“這個玄奘如此了得,那犍陀羅何人能是他的對手?”
大麻葛笑了,說道:“陛下請放心,幾日前我就收到了關於玄奘的訊息,此人的確厲害,不過應該是那種精研佛法,學問淵博,諸如咱們波斯帝國所說的博學之士而已。至於一些左道之術,他並不瞭解,否則在十字街也不會那麼狼狽。明日,我親自趕往王城,必定擊破這和尚,贏得賭約。”
伊嗣侯三世大喜:“有勞大麻葛,朕等候你勝利的訊息!”
大麻葛也需要籌備,當即準備離開,伊嗣侯三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叫住他:“大麻葛,這玄奘既然是大唐帝國的僧人,又和大唐皇帝交好,千萬要留他性命!”
大麻葛一怔:“輸者必死,這是賭鬥條件,與玄奘賭鬥的並非我一人,卻又如何能網開一面?”
伊嗣侯三世哀求:“大麻葛,若是無法進入天竺,我們波斯人就只剩下大唐帝國這最後一個希望了!”
大麻葛為難半天,最終默默點頭。
犍陀羅王城,王宮廣場。
廣場上搭了一座高臺,中間是王座,犍陀羅王端坐其上,左側有兩把胡床,是玄奘和娑婆寐的座椅;右側六把胡床,坐著大麻葛等六名外道領袖。高臺下,人山人海,幾乎整個王城的人都趕來圍觀,連周邊百里之內,也有無數人湧進王城,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教派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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