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路過親仁坊之時,王玄策卻突然發現兩道人影縱身躍過坊牆,進入坊內。身邊的不良人和武候大吃一驚,正要呼叫,被王玄策阻止。他久經風浪,眼力更是好得出奇。這親仁坊在朱雀大街之東,靠近皇城,歷來都是高官貴族居所。坊牆一丈,這兩名刺客縱身便能躍過,絕對不是普通蟊賊,所圖必定不小。
王玄策命武候們搭人梯,跟著跳進了親仁坊,眾人悄悄跟蹤。卻見這兩名黑衣人東彎西繞,竟然到了于志寧宅邸的外牆。兩名黑衣人影騰身躍過高牆,消失不見。
王玄策當即就驚呆了,有人要行刺于志寧!于志寧除了身兼太子詹事之外,官職為中書侍郎,中書省的長官,正三品的大員。這樣的人物遇刺,那可是一件大事!
“快!”王玄策急忙吩咐,“翻牆進去,保護於中書!”
眾人手忙腳亂,搭好人梯剛上了牆頭,就見月色下那兩名刺客潛蹤匿跡,悄悄摸向于志寧的臥房。月色下,兩人黑巾蒙面,手持的長劍在暗夜中閃耀著光芒。
一名刺客以長劍撬開門閂,要推門進去。王玄策急了,正要大喊,突然房頂上凌空撲下一條人影,一腳將那名刺客踹進房中,轟然一聲房門碎裂,那刺客摔倒在地。
另一名刺客一驚之間,那人影雙手一揮,手中竟然是一把長達七尺、重達十餘斤的陌刀!這種陌刀乃是大唐軍中重步兵所持的利刃,主要是為了斬殺騎兵。凡是使用陌刀之人,都是力士,刀太重,以腰力旋斬,擋者皆為齏粉。不料今日竟然出現在此地!
王玄策知道其中大有隱情,當即趴在牆頭,按捺不動。這時兩名刺客和這名陌刀客已經殺成了一團。兩名刺客也是高手,但對方的武器威力實在太大,連連閃避。陌刀所向,無論廊柱還是山石,無不碎裂,爆發出悶雷般的巨響。時而刀劍相交,錚錚鳴響。
這時于志寧也被驚醒,狼狽地跑了出來,站在門口兩眼呆滯。三人廝殺得極為激烈,從臥房一直殺到庭院,激鬥中,一名刺客的長劍被陌刀客一刀斬斷。那刺客魂飛魄散之時,陌刀客卻劈手撕下了他的面巾,隨即冷笑一聲,一腳踢出。刺客整個身子被踹飛,直撞在大門上,一寸厚的大門硬生生被撞碎,刺客口吐鮮血,倒在大街上爬不起來。
“殺了我!”刺客朝著同伴大叫。
另一名刺客大吼一聲,長劍劈手擲了出去,陌刀客隨意揮刀一擋,長劍落地。那名刺客卻奪門而出,攙扶起同伴逃之夭夭。陌刀客追出去幾步,卻拐向另一個方向,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有武候問:“賊帥,用追嗎?”
王玄策長長吐了一口氣,那刺客被揭下面巾時,他已經認了出來,是自己的同僚,太子左衛率府的武騎尉,太子的心腹衛士,紇幹承基。
王玄策搖搖頭:“風暴要起來了。命人加強人手,盯緊太子的東宮!”
這場刺殺事件果然掀起了風暴,首先是朝廷震動,居然有人在長安城刺殺朝廷大員,簡直是無視朝廷尊嚴。李世民憤怒不已,下令調查。但詭異的是,調查尚無結果,民間卻傳出了真相,幕後真兇正是太子,刺客乃是太子的心腹紇幹承基,早已經逃出長安城。
李世民原本不信,但命人去左衛率府調查,果然,紇幹承基當夜之後便消失不見。李世民勃然大怒,召太子質問,太子卻哭著死不認賬。李世民沒有真憑實據,也不願將太子逼迫過甚,只是罰他禁足東宮。
李世民心中仍有疑慮,召來王玄策詢問。王玄策這幾日早已做好功課,當即稟告:“陛下,臣親眼所見,刺客的確是紇幹承基。”
“朕知道刺客是他!”李世民煩躁,“朕幕後指使之人,是不是太子?”
王玄策深吸一口氣:“的確是太子。”
李世民霍然盯向他,咬牙道:“你敢確定?”
“臣確定。”王玄策道,“當夜臣親眼看見刺殺案之後,便展開調查。這幾個月來,於詹事鑑於太子荒嬉,對他嚴加管束,除了上書斥責,還將太子招募的那幾個突厥人重打三十鞭,趕出東宮。太子極為惱恨,因此才命紇幹承基和張師政前去刺殺於詹事。您可以調查一下,事發之後,張師政也被太子派遣出了京城。”
“果真是這孽畜!”李世民氣得破口大罵,“你還查出了什麼?說吧,朕不嫌家醜!”
“還有……”王玄策這次真的猶豫了,半晌才低聲道,“魏王也牽涉其中。”
李世民愣了:“泰兒?這關泰兒什麼事?”
“三日前,有個叫韋靈符的術士投靠太子。這個人曾經被魏王招募,在魏王府待了三個月,但不受重視,於是轉投到太子門下。”王玄策道。
“泰兒做得很好啊,”李世民頗有些欣慰,“這等術士早就該將他棄之門外。”
王玄策苦笑,道:“韋靈符投靠太子之後,道出一樁秘密,原來於志寧、張玄素、孔穎達三位詹事對太子求全責備,全是魏王在背後指使。”
“胡說八道!”李世民氣著了,“三位詹事乃是風骨傲然的儒學大家,朕還指使不動,豈能被泰兒指使?”
“陛下,魏王的手段非同尋常。魏王交好文人詩人,三位詹事每一次指責太子之後,魏王總是會讓這些文人詩家頌揚他們的錚錚傲骨,為人師表。結果,這三位詹事看到頌揚自己的詩詞文章,極為受用,對太子的管束便更加嚴厲,惹得太子對他們更為不滿。雙方矛盾便愈演愈烈,最終演變到了太子派刺客殺師的地步。”
李世民聽得目瞪口呆,在他眼中,魏王李泰忠厚坦誠,才華橫溢,對權勢毫不熱衷,每日醉心於文學詩章。怎麼到頭來竟然是這副模樣?
“陛下,那韋靈符說出此事之後,太子知道上了魏王的當,極為憤怒。”王玄策低聲道,“這次刺客去殺於詹事,那名陌刀客彷彿預先得知一般,就在那裡等著救人。雖然臣未能查出陌刀客是何人,但此人確鑿無疑是魏王所派。”
李世民呆呆地坐著,忽然想起那日噩夢中的十個字: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他淒涼地笑著:“難道朕的兒子,果真要重複朕的路嗎?玄武門內,果真要送兩個人頭到朕的面前?難道朕犯過的錯,永遠也消弭不掉麼?這難道是佛家說的報應與輪迴嗎?”
這句話王玄策可不敢接,低頭不語。
“你與玄奘法師相熟,”李世民問,“若是玄奘法師還在,他能否回答朕的問題?”
王玄策低聲道:“臣不知。”
李世民沒有說話,默默地站了起來,朝寢宮走去。他如今才四十三歲,背影看起來卻蒼老憔悴,甚至白髮都添了幾根。王玄策躬身送別,直到皇帝消失在帷帳之間,才起身退了出去。
第二日,李世民強打精神,早早起身,有內宦伺候他穿上朝服。因為今天是侯君集獻俘於觀德殿的大喜日子。就在去年,吏部尚書侯君集率領大軍平滅高昌國,俘虜高昌王麴智盛,這是大唐攻滅的第一個西域王國。
原來,高昌王麴文泰自從經歷內亂之後,安定了十餘年,隨即故態復萌,政策又開始搖擺不定。他和西突厥勾結,先是攻打大唐的伊吾郡,隨後又侵佔了焉耆三座城池。焉耆王求助於大唐,李世民下詔斥責,麴文泰居然回覆道:鷹飛於天,雉伏於蒿,貓遊於堂,鼠噍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
當時西域各國朝貢大唐,都要經過高昌,麴文泰竟然扣留各國使者,不讓朝貢,終於惹得李世民震怒,令侯君集率兵攻打高昌。
麴文泰這才害怕起來,日夜憂慮,在大唐兵臨城下之時,驚懼而死。他臨死前,麴智盛返回高昌,繼承王位之後,出城投降。
李世民大喜,下令在交河城設安西都護府,直到今年侯君集才押解麴智盛等高昌王族,返回長安獻俘。
這是滅國之功,獻俘之後,李世民賜宴太極殿,王玄策也參加宴飲,大唐君臣在宴席上喝得醺醺欲醉,喜笑顏開。但是角落裡,卻有一個人持著酒杯,滿面傷感,正是原本的高昌王,今日剛被封為左武衛將軍、金城郡公的麴智盛。
王玄策端著酒杯走了過去,麴智盛抬眼望他,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王長史,你也老啦!”麴智盛嘆道。
“是啊!這一晃,你我已經十二年未見了。”王玄策也無限感慨。眼前的麴智盛,貞觀三年時尚是年輕英俊的王子,現如今人到中年,面容蒼老,神情憔悴,連鬢邊的頭髮都白了一片。
“我師父玄奘法師可曾回來?”麴智盛問。
王玄策搖搖頭:“法師自從出關西遊之後,十幾年了,至今毫無音訊。”
麴智盛眼中露出悲傷,當年在高昌王城,他和龍霜月支生死絕戀,若非玄奘破解了那一場場死局,只怕高昌國十幾年前就已經滅了,他麴智盛墳頭樹苗已成參天大樹。(詳見《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若是長史能夠見到我師父,請告訴他老人家,智盛做得很好,保全了高昌子民,沒有讓他們經歷戰火之亂。”麴智盛失聲痛哭。
王玄策也心有慼慼焉,兩人流著淚對飲,喝得酩酊大醉。王玄策酒到酣處,縱情起舞,好在此時殿中大家都喝多了,不少人還跳起了胡旋舞,也沒有御史參他舉止不雅。
包括李世民自己都有些放浪形骸,一高興,下令內宦取來波斯進貢的六隻琉璃盞,盛滿葡萄酒,分賜給趙國公長孫無忌、梁國公房玄齡、鄭國公魏徵等六人。內宦用黃金盤端著琉璃盞,六個國公受寵若驚,齊刷刷鞠躬謝恩,等著喝酒,不料就在這時,王玄策端著酒過來了,一頭撞在了內宦的身上。嘩啦一聲,黃金盤落地,六隻琉璃盞全都摔成了碎片。
六個國公全驚呆了,這些人都知道,這是皇帝最心愛的琉璃盞,平時自己都捨不得用,這下好了,誰都別用了。
“大膽!”李世民心疼不已,暴喝一聲,摔掉了手中的酒杯,“王玄策,你可知罪!”
王玄策也嚇傻了,一個激靈,喝進肚子的美酒全都化作冷汗排了出來,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跪倒在地,連連叩首。
“來人,給朕拖出去——”
李世民話還沒說完,魏徵急忙跪倒:“陛下!請勿以玩物責罰大臣!”
李世民還有些醉意,看著地上的琉璃盞碎片,心疼不已:“這可是朕的——”
長孫無忌也反應了過來,皇帝這時候喝多了,琉璃盞再珍貴也是個酒杯,真要因為打碎幾個杯子責罰大臣,這後世史家的嘲諷那是註定跑不掉了。他也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古有燕昭王千金買馬骨,所圖者,非馬也,士也!如今陛下若是因為幾隻酒盞處罰大臣,後世該如何評價?”
李世民最注重身後名聲,當即警醒。長孫無忌急忙爬起來,命內宦用熱毛巾給皇帝淨面,幾番擦拭之後,李世民才回過味兒來。他默默地盯著地上的王玄策,有那麼一剎那,心中當真動了殺機,此人最近知曉的皇家秘事太多了。可他也知道,今日不是個好時機。
李世民道:“你殿前失儀,即使不為琉璃盞,朕也不得不罰你。朕可以給你兩個選擇。如今高昌國歸入我大唐轄下,軍兵物資都要經過八百里莫賀延磧運送過去,你便去那伊吾郡,鎮守八百里流沙吧!”
王玄策一哆嗦,他深知莫賀延磧的苦處,一旦去了,便要丟掉自己賊帥的職位。他想了想,大膽地道:“陛下,請問第二樁呢?”
“第二樁麼……”李世民想了想,“這幾日不知為何,朕忽然思念起玄奘法師,他去往天竺國取經,已經十多年了,杳無音訊,連生死都不知,你便去一趟天竺,找到玄奘法師,去給他做個徒弟。告訴他,朕很想念他。”
王玄策知道自己最近得知的皇室機密太多,皇帝想遠遠支開自己,但好歹去天竺還有回來的一天,忙不迭地道:“陛下,臣選第二樁!”
不遠處,麴智盛持著酒杯,忽然嗚咽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