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碎葉城往南,穿越一些低矮的山谷和隘口,就到了千泉。這裡便是統葉護夏天的王廷所在地。千泉比碎葉城要大得多,修築成軍事堡壘的樣子,裡面有可汗居住的大皇宮,各種宗教的廟宇,數不清的民宅店鋪和作坊。
玄奘走在千泉的街頭,心中感慨,僅僅幾日之間,城池如舊,統葉護卻已經歸於塵土。
千泉在錫爾河東岸,順著錫爾河向南,就是怛羅斯城。怛羅斯是個小城,只有八九里長,就是在這個小城,一百二十年後,爆發了一場東西兩個最強大帝國的決戰。大唐對決新崛起的阿拔斯王朝,最終高仙芝三萬大軍全軍覆沒,只帶著兩三千人逃回安西。從此大唐退出了西域。
玄奘在怛羅斯住了一夜,第二日,他和麴智盛到城內打聽大衛王瓶的訊息。詢問到的人紛紛躲避,有些人更是露出詭異的神情,令二人詫異無比。
但玄奘沒有在意,繼續南行,便進入大沙磧。當地人稱為飢餓的曠野。這是一片紅沙荒地,黃沙茫茫,不見水草,更有毒蟲出沒,傷害駱駝和馬匹。在大沙磧裡,玄奘遇見了一群粟特商賈。這群商賈見他有突厥騎兵保護,羨慕不已,懇求同行。玄奘欣然答應。
沒想到當晚住宿時,這群商賈突然抽出刀劍,對玄奘的隊伍發動突襲。所幸達摩支沙場出身,臨危不亂,指揮騎兵將這群商賈殲滅。玄奘被簇擁著保護在一邊,等他跑回來阻止時,商賈已經被殺大半,他找到一個老者,追問:“貧僧與你們無怨無仇,為何要謀害我?”
那老者被捆得牢牢的,但望著他的臉上仍露出貪婪的神色:“法師還不知道嗎?絲綢之路上已經傳遍了,說一個大唐來的和尚,乃是佛子轉世,吃了他的肉,可以長生不死。”
“荒唐!”麴智盛哭笑不得,“哪有吃人肉可以長生的?”
“如何荒唐?”那老者不服,“我在怛羅斯親眼見到神魔現身,告訴我們這個秘密。聽到的人不下千人!如今絲綢路上,人人都要吃了你的肉!”
玄奘目瞪口呆,他知道,是阿術出手了。他要阻止自己前往吐火羅。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讓達摩支將這些人都放了,懷著滿腹的悲傷,繼續前行。那日黎明,玄奘眺望著南方的山脈與草原,喃喃地問:“阿術,你我親如兄弟父子,你拋棄了世上親情,便是獲得了自由,又能走在波斯的陽光下麼?”
麴智盛也知道了阿術的事,嘆息著:“師父,這便是執念。正如我為了霜月支不顧高昌的生死存亡一樣,阿術為了自由,也不會在乎您的性命。這一路,咱們要加倍小心了。”
出了大沙磧,再往西就是撒馬爾罕。
撒馬爾罕是絲路重鎮,方圓一千六七百里,都城方圓二十多里,地勢險要,人口眾多。同時,撒馬爾罕實力強大,兵強馬壯,國王驍勇善戰,鄰國懾服,他們的軍隊盛行僱傭制,僱傭來的精銳戰士名叫“赭羯”,性情勇烈,視死如歸,戰場上所向無敵。
玄奘原本對撒馬爾罕充滿了興趣,不料到達的時候才知道,這裡是拜火教國家,佛教在這裡無法生存,僧人來到這裡,拜火教徒就會放火驅趕。
這讓玄奘很是頭痛,好不容易才在城裡找了一座荒廢無人的寺廟住下。沒想到,到了夜間,突然有上千人手持火把圍困了寺廟,吶喊著要燒死玄奘。
達摩支勃然大怒,率領騎兵要衝殺,但這些人誓死不退,達摩支也怕了,只好緊閉寺廟大門。玄奘有些疑惑,讓他找來一架梯子搭在牆上,他爬上高牆望著寺外瘋狂的人群,高聲問道:“各位施主,貧僧只是路經撒馬爾罕,並不曾觸犯刑律,你們為何要燒死貧僧?”
有人高聲喊叫:“你這個唐朝和尚,神早就降下預言,說你佛子轉世,生來便是要與我拜火教作對。吃了你的肉,就能得到神的祝福,獲得永生。”
玄奘張口結舌,不用想,又是阿術在幕後操縱。
“燒死他!燒死他!吃了他的肉!”
人群瘋狂地吶喊著,開始一擁而上,將火把投入寺廟,砰砰砰地撞著大門。轟然一聲巨響,大門被人群撞破,人群如潮水般湧了進來,麴智盛和達摩支急忙扶著玄奘從梯子上下來,退入大殿,命令騎兵們手持弓箭長矛,誓死保護。
寺廟開始燃燒,人群望著彎弓搭箭的突厥騎兵,不敢隨便靠近,只是把他們死死地困在大殿內,等待著大殿燒燬,將他們燒死。
雙方就這樣開始對峙,院子裡的拜火教徒開始點燃篝火,圍繞篝火唱歌跳舞,玄奘等人卻在燃燒的大殿內焦灼不堪,眼看著大殿就要坍塌下來,煙火瀰漫,燻得他們連連咳嗽,卻沒有絲毫辦法。
正這時,只聽遠處的地面傳來擂鼓般的震顫,不下千名騎兵疾馳而來,當先是一位頭戴王冠的魁梧男子。那些拜火教徒一見,紛紛拜倒:“參見國王陛下!”
原來撒馬爾罕的國王也聽到訊息,率領赭羯騎兵趕過來。國王一打聽情況才知道,裡面不但有大唐來的僧人,還有西突厥的達官,不禁大吃一驚,急忙驅散徒眾,帶人衝進寺院,將玄奘解救了出來。
達摩支怒不可遏,指著他道:“這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無論統葉護可汗,還是泥孰設、莫賀咄設,都把他當作最尊敬的客人。可到了你的國家,你竟敢縱容百姓,如此無禮!”
國王連連賠罪:“達官,法師,本王實在是不知道您來到敝邦。倘若知道,本王必定以禮相待,斷不敢讓百姓無禮啊!”
“那你現在怎麼又出現在這裡?”達摩支憤憤地道。
國王苦笑:“這幾日,本王供奉了一隻神異的王瓶,那王瓶中有神魔。今夜,本王正在對王瓶祈禱,那瓶中神魔現身,告訴我說法師有難。我這才知道。”
玄奘頓時愣了:“是大衛王瓶讓你來救我?”
“是啊!”國王納悶地道,“法師,您知道那王瓶的名字?”
“貧僧不但知道它的名字,”玄奘苦笑不已,“還知道,今晚便是它鼓動教眾來燒死我。”
便在這時,城內最高的一座塔樓上,忽然傳來一個宏大的聲響,聲音震動全城,有如雷鳴一般:“師父,這只是給您小小的告誡。千萬莫要再阻擋我的道路,否則,你我的緣分,自今夜而止!”
“阿術!”玄奘眺望著圓月下那座塔樓,激動不已,“快,陛下,快帶貧僧到那樓上去!”
國王不明所以,卻依言率領赭羯騎兵驅散人群,當先開路。玄奘跳上馬背,朝著塔樓疾馳而去。那塔樓高有十丈,乃是城內的瞭望塔。等玄奘氣喘吁吁地上了塔頂,大衛王瓶卻是蹤跡全無。只有寂寞的圓月籠罩著塔樓,灑下一片月光。
“阿術——”玄奘失聲痛哭。
玄奘知道大衛王瓶距離自己並不是很遠,於是急忙離開撒馬爾罕,追蹤著大衛王瓶的腳步南行。往南再經過七八個國家,便是鐵門關。
鐵門關是西域最著名的關隘,是西突厥本土和吐火羅的分界線。這是一座天然的關隘,峰壁峭拔,山色如鐵,最狹窄處,一人張開雙臂便能摸到兩側的山崖。關口上有城門,城門包鐵,門上又掛著不少鐵鈴鐺,因此被稱為鐵門。
進入鐵門關,便是吐火羅。
歷史上的吐火羅國地域廣闊,北至鐵門關,南至興都庫什山,阿姆河貫穿其中。吐火羅人曾在此建立了強大的貴霜王朝,鼎盛時期控弦二十萬。其後薩珊波斯、印度笈多王朝相繼興起,貴霜王朝衰弱,隨後嚈噠人南下滅掉貴霜王朝,並在此地建國。
三十年前,西突厥和薩珊波斯聯手滅了嚈噠,從此吐火羅分裂為幾十個小國,被西突厥控制,統葉護可汗派了自己的長子呾度設擔任吐火羅國王,居住在阿緩城,統治著這片廣大的區域。
過了鐵門關,再走幾百裡,渡過阿姆河,便到了吐火羅的都城阿緩城。距離阿緩城還有十幾裡,達摩支就派人前去告知呾度設。但直到城門口,呾度設並沒有親來,只派了自己的長子特勤來迎接。
一問,才知道呾度設病重。玄奘憂心不已,生怕阿術搶先一步加害呾度設,急忙隨著特勤到了王宮。呾度設坐在肩輿上,讓人抬著到了王宮門口,來迎接玄奘和麴智盛。
呾度設年有四旬,長相與普通的突厥人並不相似,身材頎長,面色白淨,頗為文雅,是個頗有魅力的人。麴智盛是他的妻弟,兩人早年間見過面,呾度設看見麴智盛,還不敢相認,一介紹,頓時喜悅無比:“智盛、法師,我終於把你們盼來啦!”
玄奘一愣:“陛下,您知道貧僧要來?”
“兩個月前,我和可賀敦收到了高昌王派人捎來的口信,說智盛拜了法師為師,陪同您西遊天竺,將要路過敝國,讓我夫妻好生接待。”呾度設有些傷感,“從那時起,可賀敦就日日夜夜盼望著你們來,她嫁給我十多年了,遠離故土,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家鄉,能見到智盛,帶給她極大的喜悅。”
玄奘知道,他口中的可賀敦便是麴文泰的長女。
麴智盛也好多年沒見長姊了,急忙問:“姐夫,我姐姐呢?”
“智盛,她終究沒能盼到你來,”呾度設大哭,“一個月前,就病逝了。”
麴智盛呆若木雞,忍不住放聲大哭。呾度設掙扎著下了肩輿,抱著他一起哭泣。
玄奘深深地自責。因為雪山封路,他在龜茲停了兩個月,又在碎葉城待了大半個月,竟然沒能讓可賀敦親眼看到麴文泰的書信,帶著遺憾去世。
呾度設又詢問麴文泰的情況,玄奘和麴智盛面面相覷,好半晌,麴智盛才硬著頭皮把高昌發生的慘事說了一番。呾度設當場就驚呆了,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宦官策劃的內亂,竟然讓兩位王子斃命,連麴文泰也雙腿癱瘓。
麴仁恕和麴德勇是可賀敦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都是突厥王妃所生,呾度設哀嘆不已,但對他們的到來還是很高興,當晚在王宮中宴請二人,還讓可賀敦的兩個孩子來參見舅父。兩個孩子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才七八歲,都文雅懂禮,眉目間竟然跟麴智盛頗有些相像。麴智盛忍不住又抱著孩子哭了起來。
席間,呾度設告訴玄奘:“法師,您遠道而來,不如在阿緩城多待上幾日,等我病體痊癒,就親自陪同您到天竺去。”
玄奘合十感謝,問:“陛下,您何時開始患病?”
“一個月前吧!”呾度設道,“自從可賀敦病故後,我日夜思念,鬱鬱寡歡,身體日漸虛弱。”
“哦。”玄奘鬆了口氣。一個月前的話,想來不是阿術使然了。
呾度設人極為聰明,見了玄奘這種表情,忍不住問:“法師,您好像對我生病的時間頗為關心。”
玄奘遲疑了一番:“陛下,能不能屏退左右,貧僧有些話想跟您講。”
呾度設一怔:“有什麼大事麼?”
“姐夫,”麴智盛神情凝重,“的確有一樁大事,我們此來,關乎您的安危。”
呾度設雖然病重,人仍極為警醒,當即命令左右退出宮殿,讓人帶著兩位王子也回了後宮,大殿內只餘三人對坐。
“法師,您有什麼要事,盡說無妨。”呾度設道。
“陛下,您可知道突厥王廷發生的大亂麼?”玄奘問。
呾度設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咬牙道:“法師,您說的是莫賀咄弒殺我父親的事情麼?我早就得到訊息了。正打算盡起大軍,北出鐵門關,前去為父親復仇!可是,一則我此時病重,二則我的大軍若是出了鐵門關,恐怕會引起泥孰的警惕。因此我先派了使者去弩失畢部找泥孰,哪怕他不幫我,起碼要中立才行。此時我的使者還沒有回來,我先讓大軍備戰。”
玄奘見他都知道,便直截了當:“陛下,您出兵攻打莫賀咄,泥孰只有高興,不會阻攔。但您卻要小心咥力。泥孰原本想親自來吐火羅找您出兵,尊奉您為大可汗,共同消滅莫賀咄。可是咥力卻嫉恨泥孰不尊他為可汗,暗中破壞,泥孰才沒能過來。”
“咥力?”呾度設陷入沉思,最終嘆了口氣,“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父親真是白白寵愛他,沒想到如今卻為了大汗的位置,連父親的仇恨也不顧了。罷了,我來到吐火羅二十多年,早已習慣這裡,也不願去做那大可汗。等我出兵殺了莫賀咄,便還回吐火羅,咥力想做大汗,就讓他做去吧!”
玄奘見呾度設如此淡泊權位,不禁欽佩:“陛下,您想出兵,可有人不想讓您出兵。”
“哦?”呾度設詫異,“誰?”
“莫賀咄。”
呾度設哈哈大笑:“法師,他是我的仇敵,憑什麼阻止我?”
“大衛王瓶。”玄奘輕輕地道。
呾度設愣住了:“便是那個薩珊波斯的寶物?”
吐火羅西面與薩珊波斯接壤,他自然知道這東西。
玄奘見他聽說過大衛王瓶,倒也省了一番口舌,就將莫賀咄得到大衛王瓶,假借獻寶為名,殺了統葉護和整個王廷中樞官員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莫賀咄最懼怕的,便是您與泥孰聯手對付他,因此他對大衛王瓶許下的第三個心願,便是讓大衛王瓶殺了您。”
呾度設將信將疑:“那我為何不死?”
“不知為何,大衛王瓶必須來到吐火羅才能殺您。”玄奘道,“貧僧聽說後,便一路追蹤著它的蹤跡,來到阿緩城。它與貧僧差不多一前一後,估計此時也剛剛到了王城。”
呾度設雖然懷疑大衛王瓶的威力,卻也知道這和尚在歷盡艱辛保護自己,心中感動:“法師放心,在阿緩城,沒有人殺得了我。”
麴智盛卻領教過大衛王瓶的威力,心有餘悸:“姐夫,大衛王瓶的魔力極為可怖,乃是我和師父親眼見到。您這段時間一定要加強護衛,任何瓶瓶罐罐,一律不得讓它接近您。”
“明白。”呾度設點點頭,“我的安全不用擔心。智盛啊,這段時間你就陪著法師在城裡好好休息一番。我要新娶一個可賀敦,三日後就是成婚之日,到時候賓客眾多,大衛王瓶要殺我,恐怕那才是最好的時機。”
“姐夫要娶可賀敦?”麴智盛不禁愣住了。他自從見到呾度設,就覺得此人對姐姐情深義重,並非偽飾,沒想到姐姐才過世一個月,他就要新娶。
呾度設臉一紅,低聲道:“智盛,我本無意娶妻,只是這個可賀敦像極了你姐姐。我長子特勤前些日子偶然遇到,帶來給我看。我恍惚覺得你姐姐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而且年輕了二十歲。我看見她就想流淚,當時就想著,娶一個與你姐姐一模一樣的人,或許我的兩個孩子也會喜歡吧!”
“哦?”麴智盛有些驚訝,“世上竟然有與我姐姐長相如此相似的人?”
他還要再說,玄奘拉了他一把,笑著合十祝福:“那就恭喜陛下了。”
玄奘臉上笑著,但心中卻隱約覺得不安,一股極為驚懼的感覺,彷彿一朵蓮花在心底綻放。
呾度設本想將玄奘二人留宿在宮中,被玄奘婉言謝絕,他是一個僧人,居住在王宮之中很是不便。呾度設也不勉強,就命人在距離王宮最近的一座佛寺內,給他們騰了一座院落,又安排人伺候。
呾度設病體沒有康復,送他們住下之後,身體支援不住,便告辭回宮。麴智盛送他出門,剛送走人,便急匆匆地跑回來:“師父,師父!”
玄奘正在洗漱,轉回頭:“什麼事?”
“在宮中,您為何拉著我不讓我問?”麴智盛有些不服,“姐姐新喪,姐夫就要再娶。我氣不過,師父您為何不讓我落落他的顏面?”
“智盛,”玄奘想了想,“今日來迎接咱們的特勤,你熟悉麼?”
“不熟,但知道他。”麴智盛道,“特勤是姐夫的長子,但不是我姐姐所生,是姐夫上一任可賀敦生的。姐夫生性平和,特勤熱衷征戰,殘忍好殺,不得姐夫喜歡。前兩年我在高昌時,父親收到姐姐的書信,說姐夫有意立我大外甥為繼承人,後來好像並沒有定下來,也不知為何。”
玄奘捻著佛珠沉默片刻:“為何特勤熱衷給呾度設尋這門親?兒子給父親張羅婚事,這在大唐倒是少見。”
“哈哈……”麴智盛笑了,“突厥人可沒有大唐那般繁文縟節,他想討好姐夫,獲得寵愛,自然要竭盡所能。”
“那麼他如何找來與你姐姐長相相似的人呢?”玄奘繼續問,“你姐姐是漢人血統,想在吐火羅找個這樣相貌的人,恐怕極為困難吧?”
“這倒是。”麴智盛撓撓頭皮,“師父,您覺得這裡面有問題?”
“不好說,”玄奘搖頭,“咱們初來乍到,不瞭解情況。這兩天好好打聽打聽吧,我總覺得心裡有些亂。”
麴智盛低聲問:“師父是在憂心阿術麼?”
玄奘望著窗外長嘆:“算算時間,他該來了。或許,他早來了。”
麴智盛的心情也沉重起來。
這一夜,兩人睡得都不踏實,第二日早早就起來,在朝陽映照的吐火羅城內漫步。吐火羅城是西突厥、天竺和薩珊波斯三大帝國的交通樞紐,異常繁華,僅僅建築就薈萃了三種不同文明的精華,街上廟宇繁多,各種宗教僧侶的誦經聲從廟宇內傳來,整座城市顯得神秘無比。
兩人在狹窄的街道間走著,身後達摩支帶著幾名突厥兵配著彎刀保護,玄奘凝望著繁華的街市,一直心不在焉。
“師父,想什麼呢?”麴智盛問。
“我在想,阿術如果到了這裡,他會住在什麼地方。”玄奘道。
麴智盛苦笑:“吐火羅城這麼大,您要找起來,那可就是大海撈針了。”
“不,”玄奘搖搖頭,“吐火羅國雖然信奉佛教,但拜火教徒眾多,阿術是虔誠的拜火教徒,他遠離家鄉,思念親人,來到這個距離波斯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一定會惦念自己的父親。他此生最敬畏的人便是拜火教尊奉的霍爾莫茲德神。因為他覺得他與霍爾莫茲德身世相同,都是因為父親的一個承諾而苦苦等候。他會虔誠地祈禱,懇求霍爾莫茲德保佑自己回到波斯的陽光下。”
麴智盛眼睛一亮:“那麼,他會住的地方就是……拜火教的祆祠!”
“沒錯。”玄奘點頭,“就是祆祠!”
麴智盛想了想,又頹唐起來:“可這座城裡,祆祠不下一百座,咱們怎麼找?”
“沒辦法。”玄奘也苦笑,“有時候就得下笨功夫。阿術若要來,必定是蠱惑了商人攜帶大衛王瓶入城,你先去吐火羅的官署打聽最近半個月從北面進入吐火羅的商隊,查問每一支領隊人的姓名,然後去每一座祆祠打聽,看看他們是不是在裡面住宿。商賈一般會住客棧,倘若有住進祆祠的,那必定攜帶著大衛王瓶!”
“這個法子好!”麴智盛高興起來,“師父,不如我讓姐夫派人協助,這樣很快就能打聽出來。”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擺手,“阿術極為警醒,你這樣大動干戈,勢必會驚動他。事實上,或許他一直在盯著咱們,說不定此時此刻,就有一雙眼睛在人群中注視。”
麴智盛嚇了一跳,左右亂看,自然看不出什麼。
“智盛,”玄奘又叮囑,“被大衛王瓶蠱惑的人有多狂熱,你是親眼見過的,一定不可掉以輕心,也不可逼迫太急,因為此時此刻,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無所不能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在這個國家掀起動亂。”
麴智盛打了個寒戰,默默地點頭,當即就去了城內的官署。
他是呾度設的妻弟,輕而易舉就拿到了呾度設的手諭,命令各級官員無條件配合,很容易就從稅官那裡拿到了入城商人的資料。麴智盛不敢用吐火羅的人,就帶著達摩支的突厥兵挨個詢問商隊。
與此同時,呾度設則忙著籌備自己的婚禮。一國國王大婚,頭緒繁多,幾乎全城動員,連附近各國都派了使者來道賀。吐火羅城內更加繁忙。
麴智盛找了三日,問了數十支商隊,也沒有發現阿術的蹤跡,他鍥而不捨地追查著,但這日,呾度設的婚禮開始舉行了。呾度設親自邀請玄奘為他主持祝禱儀式,玄奘也擔憂著他的安全,只好放下追查阿術的事,來到王宮。麴智盛本來就不大樂意去參加他姐夫的婚禮,便繼續尋找阿術。
這場婚禮盛大無比,玄奘親自檢查了呾度設周圍的護衛,又詢問呾度設的心腹,那位侍衛總管,特勤能否在護衛裡安插人手?
侍衛總管笑了:“法師,您放心。特勤多年不得寵愛,最近幾年連王宮裡也難得進來一次,他有什麼本事收買我的手下?”
玄奘見他如此有信心,這才略微放心。
侍衛總管又道:“法師,陛下命令我無條件遵守您的命令,王宮之內的軍隊,您可以隨意調動。法師有什麼指令,請下達無妨。”
玄奘沒想到,呾度設對自己信任到了這種地步,更覺得肩上擔子太重:“貧僧也沒什麼指令,只有一點,任何一隻瓶子、罐子,但凡能裝東西的,不準接近陛下。”侍衛總管雖然不解,卻凜然奉行,玄奘想了想,又道,“除了兩位王子,其他十歲左右的男童,也一概不準接近陛下。”
“是。”侍衛總管慨然道,“請法師放心。”
主持祝禱儀式時,呾度設偕新可賀敦在玄奘的獅子座下拜謝,玄奘特意看了這位新可賀敦幾眼。他沒見過高昌公主,但這位可賀敦一看就帶有漢人的血統,美貌如花,不可方物。
剛主持完儀式,就見麴智盛滿頭大汗地從人群中跑了過來,一見著玄奘,連口氣也來不及喘:“師父!師父!大衛王瓶找到了!”
玄奘大吃一驚:“在哪裡?”
“城西北的一座祆祠內!”麴智盛崇拜地望著玄奘,“師父果然神算,弟子從稅官那裡打聽到,這半個月從北方進城的商隊,足有二十一家。弟子便到商隊裡逐一查問,他們大多居住在客棧,其中有一個粟特商人,名叫阿里布,去祆祠禮拜後,就住宿在那裡,一直沒有回來。弟子便尋找這個阿里布,果然,在城西北一座極為荒僻的祆祠找到了他。弟子不敢驚動他,就趕來找您。”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咱們這就去會會這個阿里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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