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四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此時新婚大典已經接近尾聲,倒也平靜無比,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玄奘又向那位侍衛總管交代了幾句,便帶著麴智盛去那座祆祠。

此時已經黃昏,蒼茫的落日照耀著古老的吐火羅城。

集市正準備散去,經營一天的商人愉快地盤點著一天的收穫,回家的行人則步履匆匆。狹窄的街道上,充滿了人世間平凡而使人迷戀的生活氣息。

玄奘和麴智盛帶著達摩支的突厥騎兵在街道上疾馳,艱難地透過集市,朝著西北而行。吐火羅城北高南低,往西北走是一路上坡,走得不快。

祆祠在一座土丘上,周圍荒涼無比,只有這一座寺廟靜靜地聳立,有一種被遺棄於世界的淒涼。到了那座祆祠附近時,日色已經昏黃,映照在廟宇的屋簷上,閃耀著金黃的色彩。

距離祆祠還有一里,玄奘便讓麴智盛和達摩支停下,自己也跳下馬,慢慢地向祆祠走去。

附近路過的行人詫異地望著他,一個和尚,走進拜火教的寺廟,的確有些讓人不解。玄奘沒有在意,平靜地走上了廟宇的臺階。

這座祆祠很小,只有一座大殿,也有些荒廢了,或許是距離人煙之地比較遠,香火併不旺盛,牆壁上的彩繪也有些剝落,有一股淒涼的感覺。

這時候,祆祠的門關著,玄奘走到門前,正要拍,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名祭司頭戴高高的白帽子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商人,想來便是阿里布。兩人用拜火教的禮節向玄奘施禮。

“請問您是唐朝來的玄奘法師嗎?”那祭司道。

“阿彌陀佛,貧僧正是。”玄奘並沒有驚異,平靜地合十施禮。

祭司沒有說什麼,將身子側到一邊:“神已經等待您多時了。法師請。”

玄奘沉默地走了進去,祭司和商人並沒有跟進來,而是走到門外,輕輕地關上門,跪在門前,面朝太陽的方向,口中誦唸著晦澀的經文。

門一關,祠內便有些昏黑,正中間燃燒著一團聖火,那聖火也不知燃燒了多少年,跳躍的火焰映照著大殿,光與影斑駁迷離。大殿的正中,是霍爾莫茲德的神像,他的面目和上身是莊嚴的人像,腰部有一個巨大光環,兩側是巨大的羽翼,下身也是張開的鳥尾。他左手持有光環,那是承諾之環。右手平展,是在指引去往天堂的路徑。在腰部的光環下,垂著兩條綬帶。拜火教是善惡二元論,這是在告訴信徒,要麼行善,要麼行惡。

在霍爾莫茲德神像的下方,聖火的映照下,靜靜地放著那隻大衛王瓶。

玄奘沒有說話,沉默地走過去,趺坐在大衛王瓶的對面,用悲哀的眼神凝視著這隻瓶子。

“師父,您終於還是來了。”大衛王瓶發出長長的嘆息,似乎傷感無比。

“我來帶你回家。”玄奘說。

“師父,我回家後,真的能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嗎?”大衛王瓶問。

“能的。陽光照耀著一切眾生,也會照耀著你。”

“師父,我真的能去馬戲團做一個小丑,每天快樂嗎?”

“能的。那裡有你的家鄉,你的親人,你看見他們快樂,自己就會快樂。”

“師父,做個小丑,能給我愛的人帶來快樂嗎?”

“能的。一切眾生都會歡笑,他們悲傷的時候,是忘記了如何歡笑,他們在你的臉上看見歡樂,自己就會歡樂。”

“可是,師父,我害怕。”大衛王瓶說,“這三十年,我藏身在這個狹小的瓶子裡,這銅瓶包裹著我,雖然冰冷,但我會覺得安全,就像父親冰冷地抱著我。而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會覺得寂寞,孤單,恐懼,無依無靠。”

“你世音菩薩是怎麼祝福你的嗎?”

“師父,我想聽聽。”

“在人世間,感受著一切恐怖病苦的孩子與眾生啊,我發下過誓願,要讓你的人生圓滿無礙,遠離悲苦,要讓你看破生死煩惱,了悟真實光明。我祈求你一切圓滿,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

玄奘低聲誦唸著,他閉著眼睛,捻著佛珠,眼眶裡湧滿了淚水,似乎將這些年的修行,這些年的情感,這些年的虔誠,盡數融入這篇改頭換面的《大悲咒》裡。

“師父……”大衛王瓶裡發出嗚嗚的哭聲,瓶身的花紋詭異地變幻,朝兩側無聲無息地滑開。那個令人悲傷的肉球滾了出來,在地上慢慢攤開,化作人形。

阿朮赤身裸體地站著,已經滿臉淚水,他嗚咽著抱住玄奘,放聲痛哭。

玄奘慢慢睜開眼睛,他沒有說什麼,從隨身帶的一個包袱裡取出一套衣服:“阿術,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衣服。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穿上這身衣服,自由地行走在陽光和人群裡。來,試試合不合身。”

阿術哭著穿上了衣服,看了看腳下的鞋子,喃喃道:“師父,我懷念你包裹我雙腳的那塊羊皮。”

玄奘笑了,牽著阿術的手:“走,阿術,我帶你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

阿術順從地拉著他的手,走出了昏暗的大殿。身後,裂開的大衛王瓶又無聲無息地合攏。

走到大殿外,夜幕已經降臨,祭司和商人還跪在門口,他們抬起頭,滿臉淚痕地凝視著阿術:“神子啊,您要離開我們了嗎?”

阿術抬起頭,眺望著山丘下吐火羅城中的燈火:“我想尋找屬於人的歡樂。”

然後,他牽著玄奘的手,慢慢走下臺階。身後的兩人失聲痛哭。

玄奘陪著他走下山丘,麴智盛和達摩支還等候在遠處,但兩人都沒有過來,只是默默地跟隨。

玄奘就這樣帶著他走上吐火羅的街道:“阿術,你能想象嗎?此時夜幕籠罩著這座城池,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幾個時辰後,在東面,會有一輪燦爛的太陽,升起在城市的上空,那時候,這座城池就會變得透亮,甚至能看見每一個角落的灰塵。”

阿術眺望著,一臉迷醉。

“阿術,你能想象嗎?這個時候,街上空無一人,所有的建築都像死亡了一般。可是當太陽昇起的時候,在你兩側的牆壁裡,會有孩子開始啼哭,大人也開始甦醒。他們首先洗去臉上的疲憊,精神煥發地迎接一天的生活。街上一瞬間就人群擁擠,他們的身軀不停地碰著你,挨著你。那就像一個和善的父親用雙手環抱著你一樣,與大衛王瓶冰冷的擁抱完全不同。”

“還有汗臭味,還有叫嚷聲,地上還有擠掉的鞋子。”阿術閉著眼,慢慢地想象著。

“那就是眾生的活法,”玄奘說,“普通,平凡。每一個人都會有悲傷和不幸,正因為如此,等悲傷和不幸過去以後,他們才會快樂。阿術,為什麼人會快樂?因為悲傷過去了。”

阿術睜開眼睛,凝望古老的吐火羅城,神情裡充滿了悲傷:“師父,對不起,我想我還是讓你失望了。”

“為什麼?”玄奘問。

“因為,呾度設將於今夜死去。”

玄奘吃了一驚,阿術喃喃道:“半個月前,我就來到了吐火羅城。我讓阿里布把我獻給了特勤。特勤是呾度設的長子,可是多年不受寵愛。我施展神通,輕而易舉就征服了他。我告訴他,莫賀咄叛亂,殺了統葉護可汗,咥力也死了。阿史那家族如今能夠繼承大可汗之位的,只有呾度設,泥孰不久後就會來迎接他去王廷即位。倘若呾度設一死,他就是唯一的繼承人。特勤早就在想方設法討好呾度設,高昌公主死了沒多久,他就找了個與公主長相相似的人,打算獻給呾度設,求得寵愛。但經過我的蠱惑,求寵之心,變成了殺心。”

玄奘慌了:“難道……新任的可賀敦,便是刺殺呾度設的人?”

“是啊,師父。”阿術喃喃地道,“再嚴密的防衛,又怎麼能阻擋新婚之夜的毒酒?”

“阿術,”玄奘頓時一頭冷汗,“你先回祆祠,我去救呾度設。”

“嗯。”阿術點了點頭,神情悲傷,“師父,倘若呾度設已死,您還會如此待我嗎?”

“阿術,我發下過誓願,要讓你的人生圓滿無礙,遠離悲苦。”玄奘嚴肅地道,“不管你身上犯錯,還是內心恐懼,我都會讓你重見光明,心無掛礙。”

說完,玄奘急忙喊來麴智盛和達摩支等人,跟二人一說,他們也慌了,急忙上馬,在夜晚的街道上轟隆隆地朝著王宮方向奔去。

阿術默默地凝望著玄奘遠去的背影,淚水迷濛。

玄奘等人趕到王宮門前,只見城樓上燈火通明,城內軍隊調動,一撥一撥地朝著王城趕來。玄奘心裡一沉,他知道,已經晚了。

特勤的弒君之舉計劃周詳。

新婚之夜,呾度設見新可賀敦與高昌公主一般無二,忍不住神思恍惚,迷醉不已。可賀敦舉起金盃向呾度設敬酒,呾度設一飲而盡,當場暴斃。隨後,可賀敦取出呾度設的印鑑,寫了封手諭,命人召特勤入宮。

特勤拿到呾度設調動大軍的印鑑,立刻命人調動軍隊,封鎖王宮與吐火羅城,直到第二日黎明時分,徹底控制全城之後,才宣佈呾度設駕崩,傳位於他。根據突厥的收繼婚制,他將納王后為自己的可賀敦。

玄奘和麴智盛悲痛不已,麴智盛更牽掛兩個外甥,告訴玄奘,這兩個孩子父母雙亡,若是留在特勤的手裡,勢必會被殺害。玄奘也憂心不已,第二日提出入宮弔唁,特勤允准。兩人在那個侍衛總管的幫助下,秘密將高昌公主生的兩個兒子帶出了王宮,藏於寺廟內。

特勤果然有毒殺二子的心思,一聽說兩位王子失蹤,立刻就猜到了玄奘和麴智盛的身上,頓時勃然大怒,率領騎兵包圍寺廟,打算搶奪二人。雙方正在對峙中,就聽得城門的方向悶雷滾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馬突入城內。

特勤大駭,剛要派人打聽到底發生什麼事,就見一股黑色的鐵流席捲而來,為首一名騎士,正是泥孰!

特勤見過泥孰,他到底心虛,見這位威震突厥的大設率兵前來,心中忐忑,急忙過來見禮。泥孰不理他,跳下馬,進入寺院,先拜見玄奘。特勤也訕訕地跟了進來。

玄奘和麴智盛等人見到泥孰,這才鬆了口氣:“阿彌陀佛,泥孰,你怎麼會突然到了吐火羅?”

“法師,我在碎葉城擊敗莫賀咄之後,一路追殺,後來他逃往金山,我這才撤兵,急急忙忙率人來迎接呾度設回去即位。沒想到剛進鐵門關,就聽說呾度設暴斃。這才疾馳一夜,趕到了吐火羅城。”泥孰說完,又回頭盯著特勤,冷冷地道,“特勤,你該叫我什麼?”

“叔……叔父……”特勤戰戰兢兢地道。

“很好,既然我是你叔父,那麼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父親,是怎麼死的!”泥孰怒目大喝。

“叔父啊!”特勤頓時哭了起來,“父親的死因我也不知道,昨夜,父親新婚,我喝多了。正在府裡睡覺,就見有宮中的人拿著父親的手諭來見我,召我入宮。我入宮之後,只見父親已經暴斃。一問可賀敦,可賀敦告訴我說,他們正要就寢,忽然屋子裡颳起一陣旋風,那旋風中湧出一個漆黑的魔鬼。那魔鬼手拿長戟,大叫一聲說,莫賀咄派我來殺你,然後一戟刺下。父親渾身無傷,卻面孔黑紫,當場暴斃。魔鬼也消失無蹤。我當時驚恐不已,生怕是妖魔作祟,於是拿著父親的印鑑,調動大軍,控制王城。”

“魔鬼?”泥孰冷笑,“這說法你信麼?”

“侄兒不得不信。”特勤正色道,“今日弟子挨門挨戶搜尋,尋找兇手。終於得到訊息,原來那莫賀咄得到一個大衛王瓶,他對王瓶許下心願,讓瓶中的魔鬼殺掉我父親。據說此事在突厥人盡皆知。叔父,我父親、我爺爺都被那莫賀咄所害,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我當盡起大軍,追隨在您的旗下,一定要殺了莫賀咄。”

泥孰表情變幻,沉思良久,才擺了擺手:“罷了,你既然有復仇之心,那就不必待在這裡了。馬上去整頓你的軍隊,到時候隨我北上報仇吧!至於你的國王之位,等到平定了莫賀咄,新的大可汗即位,再進行冊封。”

“多謝叔父。”特勤鬆了口氣,連連鞠躬,帶著人走了。

他一走,麴智盛不幹了:“泥孰,你這個白痴,明明是特勤害了我姐夫,你為何不殺了他?”

“麴智盛,你他媽才是個白痴!”泥孰破口大罵,“他雖然是編造,這個理由你能戳得破嗎?再說了,我只帶了一千人來,要在吐火羅跟特勤開戰,你想讓我的人全死在這裡嗎?”

“哼,你終於承認自己怕死了。”麴智盛冷笑。

“放屁。”泥孰被他氣得暴跳如雷,“老子是那怕死之人嗎?你知不知道老子和莫賀咄開仗,戰死了多少勇士?老子為何來吐火羅?因為我和莫賀咄都已經撐不下去了,只要有吐火羅的軍隊北上,立刻就能改變戰局!”他不想搭理麴智盛,轉而向玄奘訴苦,“法師,呾度設已經死了,死者不能復活。難道我要冒著讓西突厥、讓吐火羅都覆滅的危險,為一個人報仇嗎?特勤也向我做了表示,只要他做國王,就會盡起大軍,隨我征戰莫賀咄。為了西突厥儘快穩定不陷入長久的戰亂,我忍一時之氣又算得了什麼?”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貧僧習的是佛法,不懂政治與戰爭。”

泥孰點了點頭:“多謝法師能夠諒解。”他臉上現出憤怒之色,“但這件事也不能善罷甘休,這大衛王瓶到了哪裡,哪裡就會災禍連天,高昌、西突厥、吐火羅,全都被它害得苦不堪言,國破人亡,我今日一定要燒燬這個禍害!”

玄奘嚇了一跳:“泥孰,不可莽撞。”

“法師,我意已決。”泥孰說完,翻身上馬,率領手下的騎兵轟隆隆地遠去。

玄奘頓時急了,叫上麴智盛,急急忙忙朝那座祆祠趕去。

等他們到了,泥孰和特勤的人已經包圍了祆祠,他們砸開廟宇的大門,從裡面將大衛王瓶抬了出來,一起呼喝著朝大衛王瓶怒罵,吐口水,簇擁著朝王宮前的廣場趕去。

“泥孰,不要——”玄奘拼命往裡擠,但街上的人太多了,經過特勤的宣揚,吐火羅城的人都以為是大衛王瓶殺害了呾度設,群情洶湧,憤怒不已,更有拜火教徒高舉著火把,叫嚷著燒燬王瓶。

人群塞滿了長街。

玄奘正在人群裡擠動,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玄奘回頭一看,頓時驚呆了,阿術正在人群裡朝他笑著。

“阿術!”玄奘一把將阿術抱了起來,“你沒在瓶子裡?”

“師父,”阿術一臉快樂的樣子,“我想走在陽光下。永遠不再做那瓶中人了。”

“好好好。”玄奘喜不自勝,“那大衛王瓶……”

“泥孰想燒,就讓他燒吧!”阿術看著人群簇擁下的大衛王瓶,有些淒涼,“它到底是犯下了那麼多罪惡。那就算我的軀殼吧,如今燒掉這個軀殼,我就永遠留在人世間了!”

人群喧囂著遠去,泥孰和特勤騎在馬上,蓄意鼓動著百姓的憤怒,他們需要把這場憤怒轉嫁,轉嫁給大衛王瓶,轉嫁給莫賀咄。

人群在玄奘和阿術身邊流過,正如大海退潮,很快,整條街上都空蕩蕩的,只有麴智盛陪在他們身邊。三個人沉默地在吐火羅城中走著。他們走到街市,來自世界各國的商賈操著各種口音叫賣,商品琳琅滿目。

阿術指著一個高鼻深目、滿臉大鬍子的老年商人道:“師父,他說的就是波斯語。口音靠近泰西封。”

“那算是你的家鄉人了呀!”玄奘笑道。

“是啊!”阿術感慨,“兩年了,我第一次聽到家鄉的口音。”

阿術走上前,朝那個老年商人鞠躬,用波斯語問候:“長者。”

那老者聽見他的口音也有些意外:“你是泰西封人?”

“是的,我來自泰西封。”阿術愉快地笑道,“我離家兩年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家鄉人。”

“唔,孩子,願霍爾莫茲德的榮光永遠照耀著你。”老者祝福他。

“長者,我能打聽一下嗎?庫斯魯二世陛下,如今身體如何了?”阿術惦念著父親,“我離開泰西封的時候,聽說皇帝得了痢疾,一直臥病。”

“庫斯魯二世麼?”那老者愣了,“他早就駕崩了。”

“什麼?”阿術臉色劇變。

玄奘雖然不懂波斯語,但也聽出來有些不對,急忙摸著阿術的頭,問那長者:“發生了什麼事?”

他用的是吐火羅語,那老者自然能聽懂,於是告訴玄奘:“這位僧人,我剛才告訴這個孩子,兩年前,庫斯魯二世駕崩了。也就是在前年的二月,他的長子希魯耶謀害了他,先是用香炭燒燬了他的嗓子,然後絞死了他。”

阿術整個人都已經呆住了。他在瓶子裡等待了三十年,終於等來了父親最後一個心願,萬里迢迢前往大唐,唯一的夢想就是,完成父親的心願後,不再做那瓶中人,每天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一路艱辛掙扎,經歷了莫賀延磧的截殺,經歷了王瓶失落的曲折,經歷了高昌內亂的生死危機,終於另闢蹊徑,透過莫賀咄,將西突厥攪得四分五裂、血流成河,終於讓西突厥再也無力與希拉剋略合作,入侵波斯。

可就在他滿懷期待地要回家的時候,父親死了。在他剛剛離開波斯的時候,他就死了。

當他奮鬥的時候,他為之奮鬥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這兩年的曲折與奮鬥,竟然全無意義。

“然後呢?”玄奘急忙問,“現在波斯怎麼樣了?”

“亂世末日啊!希魯耶即位後將他的十七個兄弟全部殺光,但這是一個遭了天譴的人,六個月後就被瘟疫奪走性命。”老者說,“隨後七歲的王子阿爾達希爾二世即位,今年四月,又被將軍沙赫?貝拉茲廢黜了。一個月前,聽說沙赫?貝拉茲被對手吊死在了泰西封,庫斯魯二世的小兒子賈旺希爾即位,前幾天從波斯來了一群商人,說是賈旺希爾又被殺了,現在是庫斯魯二世的女兒布朗執政。”

三人沉默無語,誰也沒想到波斯竟然亂成了這般模樣,完全是一個王朝的末世了。

“師父,”阿術似哭似笑,“我還能回家嗎?”

玄奘心裡難受,拉著他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阿術……”

“師父,波斯還有陽光嗎?”阿術問。

玄奘無法回答。

阿術慢慢擺脫了他的手,獨自一人落寞而去。陽光照耀在吐火羅城,照耀在他的身上,但他似乎並不是行走在陽光下,而是仍舊行走在大衛王瓶的黑暗中。

王宮的廣場前,擠滿了憤怒的百姓。廣場中間架起了一座高臺,下面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大衛王瓶放在高臺上,正在被火焰烤灼。

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般憤怒的呼喊:“燒燬它!燒燬它!魔鬼!妖怪!為呾度設復仇!為大可汗復仇!”

高臺下,泥孰和特勤請來的僧侶端坐在一旁,高聲誦唸著佛經,以佛法鎮壓這隻邪惡的瓶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孩子從人群中走來。他爬上高臺,踩著高臺上的橫木,朝著大衛王瓶走去。人群頓時寂靜下來,詫異地望著那個孩子。

腳下是燃燒的火焰,前面是被烤灼的大衛王瓶,四周是粗大的鐵索,那孩子沉默地走在橫木上,走在火焰中,走向大衛王瓶。底下的人群沉默地望著,上萬人的王宮廣場一片寂靜,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那個孩子走到大衛王瓶的旁邊,伸手在王瓶上撫摸著,大衛王瓶忽然緩緩地分裂成了兩片,露出裡面的內膽,有如一個子宮。底下有烈火烤灼,這個時候,它不是冰冷的,而是溫暖的。也不是黑暗的,有陽光與烈火將它照耀。

玄奘和麴智盛此時奔到了高臺下,玄奘仰面凝望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喃喃地說著:“回來,孩子,回來……”

那個孩子似乎聽見了他的呼喊,低下頭,向他笑了笑,他的身子隨即收縮成了一團,舒服地躺進了大衛王瓶的子宮裡。然後,王瓶慢慢地閉合了。

在拜火教的傳說中,宇宙原本一無所有,只有時間與空間的神祇扎爾萬孤獨地存在於這宇宙中。直到有一天,神寂寞了,他想做一個父親,於是祝禱了一千年。當他所愛的孩子降生後,他卻無法讓他來到這個世界,於是滿懷歉意: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了。

然後他消失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再也沒有回來。那個孩子,在黑暗與寂寞中永恆地等待著。

玄奘兩眼淚水,低聲嗚咽著,他凝視著大衛王瓶慢慢變得灼熱,變得通紅,最終燒化成一滴一滴的銅汁,滴落在火焰中。他知道,那個被父親遺棄的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波斯的陽光哪怕千年萬年都照耀著那片土地,也無法驅散那孩子身上的寒冷與黑暗。

“師父,我想家了。”麴智盛哭泣著,“想我的父王了。”

“智盛,你的西遊可以終結了,因為你已經找到了佛法要告訴你的東西。”玄奘在淚水迷濛中,凝望著東南的天竺國,“而貧僧,還要繼續走那漫漫的西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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