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悲哀地望著瓶子:“貧僧沒在意過勝,也沒在意過負。”
大衛王瓶冷笑:“您從高昌就開始探詢我的秘密,又一路追到碎葉,敢問法師,您的目的是什麼?”
“娑婆世界,萬物紛紜。神魔也好,眾生也好,無不在佛的關照之內,幹貧僧何事?”玄奘有些難過,“貧僧是一個凡人,有著喜怒哀樂,傷痛別離,因此,貧僧所不忍目睹的,也是世上眾生之苦。有那麼一個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他是波斯人,隨著叔叔運送大衛王瓶前往長安。可是在莫賀延磧,他的叔叔與族人都被截殺,他孤身一人流落在西域,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完成家族的使命,把大衛王瓶送到長安,然後回到波斯的陽光下。貧僧答應過他,要幫助他完成心願,然後將他送回波斯。”玄奘的眼睛裡閃耀著淚光,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可是,他卻葬身於天山的火焰之中,我連他的骨灰也找不到。後來,我在火焰之中找到一些衣物的灰燼,盛在石頭匣裡,因為他是拜火教徒,素愛潔淨,便是死了,也不願讓自己的遺骸汙染木頭、鐵器和這世間的萬物。”
玄奘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石匣,開啟,裡面是幾片破爛焦黑的衣物殘渣。他將石匣放在大衛王瓶的面前:“他和我都是凡人,我們牽掛的和牽掛我們的,只有這世上的親人。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如今長到三十歲,雖然皈依了我佛,但每每深夜夢醒,想起過世的親人,淚水便溼透了枕頭。阿術今年才十歲,他的家鄉還有父親在等待著他的歸來,他也說過,他想回到父親的膝下,牽著父親的手,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阿卡瑪納,我追索著你,就如同追索著阿術的夢想。為了這個孩子,我願追你到天涯海角。除非,你讓他復活。讓我帶著他回到波斯的陽光下。”
這番話很長,玄奘說得又慢,但大衛王瓶卻耐心地聽著,不曾打斷。等玄奘說完後,它陷入長久的沉默。玄奘也沉默了。一人一物,一僧一妖,似乎在默默地對視。
“法師,”大衛王瓶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我知道你的心了。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我無所不能,也無法讓一個死者復活在你面前。”
“真的不能麼?”玄奘有些遺憾,淚水慢慢地淌了下來。
“不能。”大衛王瓶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玄奘,它似乎也有些悲傷,“眾生的悲傷與痛苦,又豈是死亡最大?法師,我給您講述一個拜火教的故事吧!最初,宇宙空間萬物都不存在,一片混沌,只有時間與空間的神祇扎爾萬孤獨地存在於這宇宙中。一年又一年,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光,扎爾萬寂寞了。他說,我想有個孩子。於是他暗自祝禱,在宇宙中祝禱了一千年,孩子也沒有誕生。他開始懷疑:這樣的祝禱是不是有用?就在這個念頭從心裡閃過的瞬間,一對孿生兄弟在他的腹中誕生了。一千年虔誠的期待孕育出了霍爾莫茲德,而瞬間的疑慮則產生了阿赫裡曼……”
巨大如天穹的王帳中,地上仍舊是昨夜斑駁的血跡,西突厥的新可汗昏迷不醒,一個僧人盤膝坐在詭異的大衛王瓶旁邊,聽著它講述一個遙遠國度的神秘故事。這情景,忽然讓玄奘有點恍惚。
“扎爾萬許願說:我將把世界交給先出生的孩子,由他來開創天地。阿赫裡曼一把撕開父親的腹部,跳出來說:我便是您的孩子,把世界交給我吧!眼前的孩子渾身烏黑,散發著穢臭難聞的氣味,眼中還閃爍著邪惡貪婪的目光。扎爾萬大為不滿,他說:我的孩子霍爾莫茲德應是光明芬芳的化身,你這般烏黑穢臭,卻不是我期待已久的那個孩子。
“就在這時,霍爾莫茲德在光明與芬芳中降生了,他的光彩與清新使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祥瑞。扎爾萬微笑著歡迎這個孩子的降臨。阿赫裡曼說:我是先出生的,應把世界交給我!扎爾萬說道:孩子們,我將履行我的諾言,把世界交付給先降生的阿赫裡曼。但是,阿赫裡曼你應知道,你的兄弟霍爾莫茲德的力量與智慧均在你之上,所以你主宰世界的時間只有九千年,期限一到,霍爾莫茲德便將取代你,永遠統治世界。
“扎爾萬將手中的一束綠枝遞給霍爾莫茲德,告訴他: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了。這一束神聖的綠枝象徵力量與威儀,你好好珍惜它,為未來祈禱吧!說完他重新消失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再也沒有回來。”
大衛王瓶講述完這個故事,又陷入沉默,似乎在回味,很久才問玄奘:“法師,在阿赫裡曼統治這個世界的九千年裡,您知道父親最愛的孩子在哪裡麼?”
玄奘搖了搖頭。
“這是波斯拜火教所記錄的《創世記》裡的故事。在故事裡,最高的天上有光明國度,霍爾莫茲德就居住在那裡,等待著九千年後降臨到這個世界。可是,在殘酷的現實中,他卻如我一般,被封印在狹小的瓶子裡,等待著九千年後的自由。”大衛王瓶聲音淒涼,“他是父親最愛的孩子,他信守父親的承諾,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就這麼永遠在封印中沉默,等待著九千年後的自由。法師,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不是分別,而是你的身體與靈魂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寂寞,黑暗,恐懼,孤單地度過一生。”
玄奘想起了莫賀咄念過的那個咒語,喃喃地念誦:“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恆的世界已經降臨,我將履行我的諾言。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玄奘慢慢地念著,然後問,“所以,這就是喚醒你的咒語嗎?”
“法師,還有什麼能比自由更吸引我嗎?”大衛王瓶回答,“所以,法師,我無法讓阿術復活。”
玄奘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真的很愛那個孩子,他聰明,勇敢,富有愛心,他是這個世上最高貴的人。我想牽著他的手,帶著他走到波斯的陽光下,把他交給他的父親。”
大衛王瓶似乎顫抖了起來,瓶身表面煙霧緩慢地繚繞著,極為不安,似乎有一團爆炸般的力量在掙扎。玄奘默默地凝視著,淚水滾滾而落。
這個時候,大衛王瓶忽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花紋變幻交替,那瓶身竟然裂開了一條口子,無聲無息地向左右分開。煙霧繚繞中,一團肉球從瓶子裡滾了出來。離開王瓶之後,那肉球上慢慢伸出一隻手,隨後又長出一隻腳,然後頭顱四肢也冒了出來,變成一個形狀畢備的人體,赤身裸體地站在玄奘面前。
“師父。”那人說。
那瓶子裡走出來的人,竟然是早已死去的阿術!
“阿術。”玄奘顫抖著走過去,將他抱在懷中,號啕痛哭。
阿術靜靜地流著淚,咬著牙,拼命讓自己不發出聲響。兩人就這麼摟抱著,過了很久,玄奘才平靜了下來,仔細打量著阿術,瘦小的身子,慘白的肌膚,他足有四尺的身軀,真不知道怎麼裝進這狹小的瓶子裡!
“師父,現在,您知道大衛王瓶的秘密了吧?”阿術擦了擦眼淚,微笑著,“我就是薩珊波斯傳承四百年的瓶中人!”
“瓶中人……”玄奘還沒有從震撼中醒來,喃喃地重複著。
“是啊!”阿術淒涼難言,“在波斯,的確有這麼一隻封印著魔鬼的大衛王瓶。那只是故事和傳說。阿爾達希爾一世開創了薩珊波斯之後,為了震懾萬國,就秘密召集工匠,耗時數年,鑄造了這麼一隻大衛王瓶。您別看它小,可它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機關,能控制黑霧,能噴發火焰,能流出鮮血,更能用銀針和毒物殺人於無形。可是,它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如同真正的魔鬼一般具有思維,能與人對答。阿爾達希爾一世發出奇想,讓一個精通瑜伽術的人縮小身體,藏於瓶中,操縱機關。於是一個可以媲美真正魔鬼的人出現了,那就是瓶中人!四百年來,每一代的瓶中人相互傳承,他們能將身子折成麵糰一般藏於瓶中,數月不吃不喝,甚至不用呼吸。這些人是歷代波斯皇帝最終極的武器,他們躲藏在瓶中假冒魔鬼,用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慾望為皇帝服務,誅殺不忠於皇帝的大臣和將軍,蠱惑臣民效忠薩珊波斯。師父,我就是這一代的瓶中人。”
“難道……”玄奘難以置信,“被莫賀咄帶走的這幾個月,你就一直躲在瓶子裡?”
“何止這幾個月?”阿術的笑容裡滿是悽苦,“師父,我比您的年齡還要大,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在我八歲那年,就被父親放進瓶中,到如今,已經三十年了。”
玄奘被這一連串的訊息震驚,他上下打量著阿術:“你……你三十八歲了?難道你是……侏儒?”
“原本不是侏儒。”阿術打量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喃喃道,“可是,為了能夠藏身瓶中,父親用藥物把我變成了侏儒。”
玄奘恍然大悟,自從在莫賀延磧接觸到阿術,他就覺得這孩子過於成熟,不但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政治軍事、各國語言無所不知,連人情世故都那麼精通。當時他只以為是粟特人從小把孩子當成生意人培養,才會如此,現在才明白,人家已經三十八歲了。
“那你父親是……”玄奘小心翼翼地問,“上一代的瓶中人?”
“不,”阿術慢慢地道,“他是這一代的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
“什麼?”玄奘目瞪口呆。
“師父,”阿術笑了笑,眼淚慢慢湧了出來,“四十年前,我的父王,庫斯魯二世弒殺了他的父親霍爾莫茲徳四世,當上了波斯的萬王之王。他之所以敢於政變,是因為瓶中人背叛了霍爾莫茲徳四世,投靠了他。薩珊波斯四百年,有無數次這樣的例子,皇帝不曾死在外族人的手中,而是因為大衛王瓶的背叛,被自己的兒子所殺。所以,我的父親當上皇帝以後,就在他的兒子裡選定瓶中人。我是父親的第六個兒子,是波斯的王子。那一年,我才兩歲,被父親選定,對外宣稱我夭折,然後開始秘密訓練我瑜伽術,讓我變成了侏儒。”
“他怎能如此殘忍?”玄奘怒不可遏。
“殘忍嗎?”阿術坐在臺階上,遙望著面前的虛空,“兩歲之前,我並沒有記憶。也就是說,我與生俱來就接受這種訓練,以為人生下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就該把堂堂四尺之軀縮成一個肉球,就該赤身裸體躲藏在狹小的瓶子裡,就該幾個月不吃不喝,也不呼吸。我根本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也從來沒有見過綠樹、青草、房屋和為生活所忙碌的人群。那些年,我渴望只見到一樣東西,陽光。因為我記憶中一直殘留著一個畫面,赤身裸體在陽光下奔跑,暖洋洋的太陽照耀著我的身體,它不像銅瓶那樣冷,它那樣溫暖、那樣自由,它讓我能看到很遠的地方,能蒸發掉我身上的汗水,讓我渾身清爽。後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向我承諾,等他許完三個願望,就讓我獲得自由,生活在波斯的陽光下。”
“師父,”阿術咧咧嘴,“父親為我的降生等待了兩年,我卻為陽光和自由等待了三十年。我把您剛才唸的話作為喚醒我的咒語,就是在時時刻刻提醒父親,他的承諾,我在等著。”
“阿術。”玄奘握著他的手,失聲痛哭。
阿術也哭了,他摟著玄奘的脖子號啕大哭,似乎要把這一生的悲慘、淒涼、痛苦與悲哀發洩在這一場痛哭中。
玄奘今年三十歲,幾乎有二十年都是在行走中度過,他見過一個帝國崩潰的末世景象,見過人類因貪婪和慾望引發的災禍,甚至在泥犁獄中見過那些被崔珏擄來的無辜者,被綁在齒輪上拔舌剝皮的慘狀。但從未有一事,能像現在這樣帶給他這麼大的衝擊。一位波斯王子,自幼被藥物改造成侏儒,塞在兩尺高的瓶子裡度過三十年!僅僅想一想,都覺得寒毛直豎,心膽收縮。
“我一直在王瓶內等待著父親的第三個願望,可父親卻再也沒有許願。”阿術呆呆地回憶著,“後來我也想明白了,歷代波斯皇帝從來不曾許下第三個願望,我的等待註定是一場空,我註定會在王瓶內度過一生。直到前幾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剋略與突厥人苟合,東西夾攻,薩珊波斯面臨亡國之禍,連父親最愛的海爾旺行宮都被燒掉了。於是父親終於來見我了,說他將要履行承諾,等我完成他的最後一個心願,就讓我獲得自由。我問他最後一個心願是什麼,他說,他將把我和大衛王瓶送到萬里之外的大唐,送給李世民皇帝。然後,讓我蠱惑李世民出兵西突厥,這樣他就能一心一意對付希拉剋略了。”
“可是,”玄奘疑惑,“他怎麼確定你能蠱惑大唐皇帝出兵?”
阿術自信地笑了笑:“師父,您還沒明白麼?當我在這個瓶子裡的時候,我就是真正的魔鬼,無所不能。任何一個人內心都有慾望,當他看到一個瓶子能與他對話,展示出各種各樣的神蹟,還有誰會懷疑呢?”他指了指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莫賀咄,“您看看他,就是個例子。”
玄奘心情沉重,這是他無法反駁的事實。哪怕李世民再英明,再睿智,當他看到大衛王瓶的時刻,恐怕也會被激發出內心的慾望,從而被阿術所控制。阿爾達希爾一世的高明就在這裡,他徹底看透了人類與眾生的慾望。
想到這裡,玄奘不禁慶幸,幸虧房玄齡、杜如晦和魏徵等人所學為儒家,不語怪力亂神,才甘冒風險將大衛王瓶阻截在西域,否則,大衛王瓶抵達長安之日,恐怕就是大唐天下大亂之時。
“於是,父親派朝中一個臣子阿里布?耶茲丁為使者,秘密攜帶大衛王瓶,透過絲綢之路送往長安。”阿術陷入悠遠的回憶,“我們這一路,行走了上萬裡,耗時將近一年。我躲藏在大衛王瓶內,遠離了家鄉和親人,去往那個陌生的國度。所追求的,就是他日能回到波斯,在家鄉的陽光下行走。我的瑜伽術能夠不吃不喝不呼吸,休眠三個月。時間久了,我就必須從瓶子裡出來,喝一些清水,吃一些食物。耶茲丁並不知道我的秘密,我只能在晚上他們睡著的時候偷偷出來。那一天,我們走到莫賀延磧,再走幾天就將進入大唐的國境。當晚我們和焉耆人在沙漠的湖邊宿營,於是我從瓶子裡出來,準備喝一些清水,吃些食物,迎接這個陌生國度的挑戰。可是……”阿術苦笑,“我出來的時候,卻被耶茲丁無意間瞧到了。”
“哦!”玄奘恍然大悟,“原來,瓶中有鬼,說的竟是這麼個意思!”
玄奘當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聽到大衛王瓶的傳說後,他以為是耶茲丁在告誡他,大衛王瓶裡封印著魔鬼。當時也沒有深究,現在想來,大衛王瓶封印著魔鬼,在波斯人盡皆知,耶茲丁又怎麼會在臨死前非要這樣說?想來,是耶茲丁攜帶大衛王瓶萬里東來,但那一夜竟然看見從中走出一個孩子,這個發現讓他震撼且恐懼,雖然隨即就被麴德勇所殺,但他始終念念不忘,才在臨終前無論如何也要告訴玄奘。
“我當時並沒有發現他,偷偷地跑到湖邊去喝水。沒想到這時候麴德勇帶人來截殺焉耆使者,我們成了被殃及的池魚,耶茲丁也被射殺。”阿術講述著這件事,頗有些頹唐,“雖然我的秘密僥倖沒有洩露出去,可……可我再也回不到瓶子裡了!”
玄奘不禁啞然。
這件事說起來太荒唐了。一個影響到世界格局,牽涉拜占庭、波斯、西突厥、大唐這世上幾個最強大帝國生死存亡的驚天謀略,竟然因為一次偶然,魔鬼再也回不到瓶子裡,王瓶再也無法送往大唐!
“所以,我只好跟隨著大衛王瓶的腳步,尋找時機,打算進入王瓶。”阿術苦笑不已,“那天晚上,碰上師父後,我就跟著師父來到了西域。沒想到後來大衛王瓶到了高昌,竟然被朱貴利用,憑空造出一場大衛王瓶裡魔鬼現身的計謀。當時連我也吃驚不已。”
玄奘也苦笑:“我遇見你的時候,何嘗想過其中竟然有這麼複雜的內情。”
“師父,”阿術有些好奇,“瞧方才您與我對話的意思,是知道我躲在瓶子裡的。您是怎麼發現的?”
“那只是一個猜測。”玄奘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猜測太可怕,貧僧自己也不敢相信,一直努力往別的地方想。可思來想去,也只有你在瓶子裡,才能解釋。阿術,還記得嗎?我在莫賀延磧裡遇見你的時候,你沒有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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