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年,瓜沙古道,魚泉驛。
“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漢家壯士胡笳唱,過得敦煌無人煙。列位看官,且來聽我講這一出《敦煌變》!”
魚泉驛是從瓜州到敦煌的第二站,背靠祁連山,門前便是三百里瓜沙驛道。隴右沙磧地帶因為條件所限,做不到中原的三十里一驛,便在有水源處建立驛站。
苦水從山中流出,在山下匯聚成泉,泉中有魚,名曰魚泉。
隴右道是大唐的邊境,驛站和烽戍往往一體,魚泉驛也不例外,驛站本身就是一座夯土的四方城堡,夯土版築的堡牆極為厚實,上面是平整的城道,四角築著角樓。驛站背靠的山丘上高聳著兩座烽燧,駐紮有一支三十人的戍卒。1烽燧用來守禦邊疆,一旦有警,晝則點菸,夜則生火。瓜沙驛道三百里,共有八座烽驛,頃刻間警訊便能傳到州城。
1 魚泉驛遺址並未發掘,此參照55 裡外的漢唐懸泉堡遺址設定,兩座驛站規制大致相同。
而邊疆的驛站與中原不同,因地域廣闊,上百里無人煙,除了官府的傳驛公務之外,還兼具往來商旅歇腳飲水的功能,只不過商旅行人必須提交公驗、過所,以供勘合,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緝捕送官。
魚泉驛的城門外就是魚泉,泉水邊長著些古老的胡楊和紅柳。
胡楊的樹蔭下,鋪著十幾張羊毛氈毯,一群歇腳的商旅正坐在氈毯上,一邊吃喝,一邊聽著俗講師講唱變文。
那俗講師名叫劉師老,有五十餘歲,相貌清癯,三綹長髯,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盤膝坐在氈毯上,膝蓋上橫放著羯鼓,兩手拍打,正搖頭晃腦地講唱。在他身後,坐著一名女子,低眉垂眼,懷中抱著琵琶,一旦劉師老講到關鍵處,女子纖細的手指輕攏慢捻,便有流水般的“錚錚”琴聲來應和。這便是他的唱導師,亦是他的徒弟煙娘。
他講的《敦煌變》卻是東晉時的敦煌太守,後來在敦煌建都,立了西涼國的西涼太祖、武昭王李暠。劉師老蒼涼的嗓音,講述著兩百年前的敦煌舊事,激烈時羯鼓聲聲,哀傷時琵琶嗚咽,眾人聽得如痴如醉。
這變文甚長,一段講完,劉師老喝酒休息,便問道:“列位可知道,這敦煌是誰的敦煌?”
“自然是朝廷的敦煌!”一名士子答道。
“這當然不錯。”劉師老笑眯眯的,“不過什麼是朝廷?對州郡來說,朝廷無非是一座衙門而已。”
“難道是胡人的敦煌?”一名客商問。
劉師老冷笑:“如今可不是武德年間,昭武九胡只是商賈而已,吐谷渾的慕容氏被打得不敢北望,東西突厥被阻隔磧北,胡人又有什麼了不得?”他手一拍,“咚”的一聲鼓響,“這敦煌真正的主人,自然便是八大門閥士族!”
有人恍然失笑,有人卻頗為不解:“在下來自涼州,正要去敦煌採辦些買賣,還請老丈講講這敦煌人物。”
劉師老笑道:“敦煌八大士族便是李氏、張氏、索氏、氾氏、令狐氏、宋氏、陰氏、翟氏,這八大士族自從兩漢起便是累世公卿,在敦煌傳承不絕。列位都知道,山東有五大門閥世家,李、崔、盧、鄭、王,號稱五姓士族,可五姓士族從北魏孝文帝品評士族,訂下甲乙丙丁四等姓氏,至今也不到兩百年。且說這敦煌張氏,乃是西漢司隸校尉張襄之後,只因那張襄得罪了權臣霍光,這才舉家遷到了敦煌,至今已傳承七百年!再看那索氏,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因為直諫被漢武帝從了邊,看到如今更有七百四十年!氾氏,是西漢成帝的御史中丞氾雄,也是在朝廷裡失了勢,遷徙到敦煌,至今六百五十年。而那翟氏,先祖則是西漢丞相翟方進,只因後來王莽篡漢,東郡太守翟義與令狐氏的祖先、建威將軍令狐邁起兵反莽,兩人兵敗被殺後,子孫逃奔敦煌,至今也有六百二十一年……”
這時,在魚泉邊喂飲馬匹的一名年輕僧人牽著馬走了過來。他把馬拴在樹杈上,盤膝坐在人群裡認真地聽著。
劉師老道:“這八大士族累世為官,五百年婚姻相連,子孫遍佈敦煌、瓜州乃至隴右,從州郡刺史到衙門小吏,無不是八姓之人充任,掌握了畜牧、農田、行商坐販、百工行會,更有兩姓建國,出了兩家帝王!”
年輕僧人插嘴:“施主說的除了西涼武昭王李暠,可還有那前涼太祖張軌?”
劉師老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法師好學問!”
年輕僧人沉吟:“大唐皇室追諡西魏八柱國的李虎為景皇帝,廟號太祖。而李虎又自稱是西涼武昭王李暠的六世孫,這豈不是說,敦煌李氏也是唐室宗親了?”
劉師老一拍羯鼓,興奮道:“正是!老朽久居敦煌,平日裡在瓜州、西沙州各地講唱。此次返回敦煌,便是李氏要為西涼武昭王立廟,老朽受邀來做幾天俗講!”
周圍的商旅中響起一片豔羨和讚歎。
“你們這些僧人,哪個是玄奘?”
眾人正說話間,忽然魚泉驛長帶著幾名驛丁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卷公文。
那名年輕的僧人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貧僧就是。”
“果然就是你!”驛長大喜,“來人,拿下!”
眾驛丁一擁而上,用繩索將玄奘牢牢地捆住。周圍眾人都喧譁起來,驛長威嚴地掃視著眾人,展開手中公文念道:“有僧人玄奘,欲違背禁邊令偷越國境,潛赴西蕃,所在州縣須嚴加訪查,捉拿入官。涼州都督李大亮。”
原來,從山西霍邑回到長安後,玄奘便矢志西遊,向李世民再三上表,請求出關,李世民也不見他,直接命有司駁回。
玄奘無奈,便悄悄離開長安,前往西域。不料到了涼州以後,一些人久聞玄奘的名聲,請他開講《般若經》,玄奘只好開壇講了一個月的經,轟動涼州。這時卻有人知道了玄奘要西遊的意圖,密報給涼州都督李大亮。此時大唐朝廷已決定對東突厥開戰,為防止情報洩露,頒下禁邊令,嚴禁一切人等私自出關。李大亮一聽就急了,玄奘這樣的名僧一旦落入突厥人的手裡,後果不堪設想,當即嚴令玄奘返回長安。
玄奘不願放棄,在涼州佛門的庇護下,連夜離開涼州。李大亮頓時大怒,不但派人追趕捉拿,還下發公文給沿途各縣。從涼州到瓜州一千五百多里,玄奘晝伏夜行,和李大亮捉迷藏一般,突破涼州關隘,潛行到了瓜州。
玄奘受到瓜州刺史獨孤達的熱情接待,供養優渥,但玄奘名氣太大,獨孤達也不敢違背禁令放他出關。才住了幾天,李大亮沒抓著玄奘,竟然把公文發到了瓜州。獨孤達這下子難辦了,暗示心腹州吏李昌去找玄奘,讓他看了公文,當著玄奘的面把公文撕毀。1玄奘知道瓜州官府沒法公然庇護自己了,向李昌請教如何出關。
李昌告訴他,瓜州出關極為艱險,不但要渡過水疾河寬的疏勒河,還要闖過五座烽燧,再穿過八百里莫賀延磧,九死一生。
李昌建議他去西沙州的州治敦煌,從敦煌有一條古道,叫矟竿道,可以直通西域的伊吾國。料想李大亮不會把公文發到西沙州去,玄奘便可以避開官府緝拿。
他這麼一說,玄奘倒想起一件事,他有一名好友如今正在敦煌做官,或許可以得到那人的協助。玄奘當即離開瓜州,沿著瓜沙驛道前往敦煌,卻不料到了這瓜州下轄的最後一座驛站魚泉驛,仍然被李大亮的公文給追上了。
那驛長綁了玄奘正要帶走,周圍的商旅行人卻圍了上來,一個個朝著玄奘禮拜。俗講師劉師老更是一跳而起,驚喜交加:“原來您便是玄奘法師?老朽在涼州時就聽過您的大名,卻不想在這裡遇見!”
那些商旅也嚷嚷:“是啊,魯驛官,公文上也說了玄奘法師是意欲偷越國境,這不也沒出去嘛!或許他老人家只是到莫高窟朝佛呢!”
驛長大怒:“都嚷嚷什麼?這是涼州都督李大亮的命令,誰敢不聽?”
眾人頓時啞然。
便在這時,忽然魚泉驛門口傳來一聲冷笑:“李大亮居然管到我瓜沙肅三州,真是好大的威風!”
眾人都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只見魚泉驛門前不知何時來了一隊人馬,由一名校尉統率,足有上百人,一個個全身披甲,掛著橫1 李昌撕毀公文一事是自行做主還是獨孤達授意,《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並沒有明確記錄,此處因情節需要,改為獨孤達授意。
刀,馬背上則帶著弓箭,竟是一支精銳軍隊。
最前面幾匹駿馬上坐著幾名身穿家常服飾的男子,最前男子年有四旬,穿著寬袖大裾的圓領袍服,只不過卻是用紫色大科的綾羅所制,腰上掛著玉帶鉤。這分明是朝廷三品以上高官的服飾,而他旁邊那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服飾顏色居然也是紫色大科,腰掛玉帶鉤。
眾人愣愣地看了半晌,這才注意到隊伍裡打出來的旗幟,上面繡著:左領軍衛大將軍,督瓜、沙、肅三州諸軍事,臨江郡王。
驛長頓時明白了,嚇得撲倒在地:“小吏拜見大王!”
驛站中的眾人也嚇得急忙跪拜。
原來此人便是瓜州都督,臨江郡王李琰!
這李琰是太上皇李淵的侄兒,皇帝李世民的堂兄,貞觀元年上任瓜州都督,總督瓜州、西沙州、肅州三州的軍事,負責守禦大唐西部邊疆。都督府在瓜州,因此他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到轄下的西沙州和肅州行縣,檢查各州、鎮、守捉以及府兵武備,卻與玄奘前後腳到了這魚泉驛。
旁邊的世子李澶跳下馬,攙扶著父親下馬。
李琰沉著臉來到驛長面前,劈手拿過公文,看了一眼,嚓嚓嚓撕了個粉碎。那驛長渾身顫抖,卻不敢說話。
“您便是玄奘法師?”李琰笑著朝玄奘拱手,“上個月我到肅州行縣,便聽說李大亮在緝捕法師,後來知曉法師去了瓜州,便匆忙忙離開肅州,想在瓜州拜見法師。問了獨孤達,才知道法師去了敦煌,這才一路緊趕慢趕,所幸沒有再次失之交臂!”
玄奘苦笑:“貧僧也是迫於無奈,請大王恕罪。”
“你有什麼罪?”李琰大聲,“怕你出境,那便好言好語地規勸,好生供養著便是,李大亮這廝,又是派騎兵追緝,又是發公文緝拿,簡直是豈有此理!”
旁邊的世子李澶從身上抽出橫刀,割斷了綁繩,插嘴道:“法師,您是陛下的至交,剛剛在霍邑救了陛下,乃是我李家的恩人,哪能這般對待?阿爺,您得好好參那李大亮一本!”
“自然要參他。”李琰笑道,“不過得等法師離開國境,要不然陛下知道法師在我這裡,豈不要逼我把法師送回長安?”
玄奘驚喜:“大王願意幫助貧僧前去伊吾國?”
李琰頓時尷尬起來:“這個……法師,我也不瞞你。李大亮敢這麼做,恐怕也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擔憂你的安危,定然是不肯放你西遊的。若是知道我把你送走,這……怕是不好交代。”
“貧僧明白了,定然不牽連大王。”玄奘苦笑。
李琰擺了擺手,讓跪著的眾人都起來。那驛長趕忙招呼手下,收拾驛站,打掃房間,安排士卒們刷馬喂飲。庖廚那邊也開始忙碌,準備酒食。
驛站的驛舍極為簡陋,不過李琰往來多次,也不以為意,邀請玄奘到自己房間內閒坐,李澶親自在一旁伺候。房內正堂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坐榻,有一尺高下,四周也沒有圍欄和角柱,只是在上面鋪了張竹蓆,頗為簡陋。驛長親自送了些瓜果和葡萄酒,李澶心細,知道內地的僧人不飲酒,特意讓人送了一壺葡萄汁。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李琰笑著,“瓜州這個地方沒別的好處,就是蜜瓜格外香甜,也因了這東西才叫瓜州。”
李琰言詞雖然文雅,為人卻豪爽,也不講究形象,抓起瓜就啃,直啃得汁水淋漓,連啃了兩塊才心滿意足。
“阿爺,”李澶有些尷尬,“法師在呢!”
李琰恍然:“喔,澶兒提醒得是,倒忘了招呼法師,來,吃吃吃。”
李澶哭笑不得,無奈地看了玄奘一眼。玄奘笑著也抓起一塊蜜瓜:“貧僧也愛吃這蜜瓜,在瓜州這幾天,見那許多人吃瓜,倒也總結出吃瓜的講究。”
“哦?怎麼講?”李琰感興趣。
玄奘嚴肅:“大口啃,呱唧唇,帶瓤嚼,不擦嘴。”
李琰和李澶面面相覷,隨即捧腹大笑:“法師,這可真是……大道至簡,振聾發聵。”笑完了,李琰感慨,“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澶兒的意思,無非是嫌我身為郡王,吃相卻不太文雅罷了。”
“兒子哪敢。”李澶賠笑。
李琰“哼”了一聲:“法師可知道,我大唐得天下和歷代有什麼不同嗎?”
“倍為艱辛。”玄奘道。
“法師這是客氣話。”李琰笑道,“比起兩漢的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我大唐定鼎天下容易許多了,可有一樣不同,西漢亡是權臣篡權,東漢崩是諸侯割據,西晉滅是八王之亂,北魏分是權臣分裂,北周亡是權臣篡權,只有這隋朝,是亡在了黎民造反、百姓起事!”
“的確是如此。”玄奘想了想,默默點頭。
“我從太原就跟著太上皇起事,武德四年與河間王攻打蕭銑,又隨著太子……隱太子平定河北的劉黑闥。”李琰追憶著往事,“那河北真是平了又叛,叛了又平,隨後又叛,一撥撥的亂民在劉黑闥的大旗下,唱著‘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一個個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就是這群亂民,打敗了淮安王李神通、幽州總管羅藝,殺李玄通,敗李勣,生擒薛萬均、薛萬徹,斬羅士信、李道玄。李元吉嚇得聞風喪膽,直到陛下和隱太子兩次親征,才算平定了下來。不瞞法師,當時我也被劉黑闥打得大敗,棄城而逃。我痛定思痛,從此明白,隋朝之後,這天下就不再是門閥士族、公卿貴胄的天下了。”
玄奘忽然想起了武德七年,那個佔據大興善寺、挑戰天下論師的摯友呂晟,也是出身寒門,藐視皇權貴胄,連科舉取士都不肯相信,試圖奪下六科魁首,要檢驗大唐變革的誠意。
玄奘低聲道:“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上古的堯舜正是知道了民眾的力量,才不敢虐民,協和萬邦。”
“是啊!”李琰道,“所以從那以後,我在軍中與軍卒同吃同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言俚語,從不計較這所謂郡王身份。既然被陛下遣到這隴右黃沙之地,那我便是這隴右人,瓜州人,吃蜜瓜,喝羊奶,住土坯牆,這樣才會覺得心裡踏實。”
李澶忽然向父親致拜:“阿爺,是我見識淺薄了。多謝阿爺教誨。”
李琰搖頭:“我沒什麼教誨你的,你沒經歷過,不知道隋末大崩的恐懼。我只希望我的子孫後代能對這黎民百姓有所敬畏,不要把這火山給壓榨崩了。要不然改朝換代,連你阿爺我的墳都能給人刨了。”
玄奘笑道:“大王這話說得可重了。如今我大唐方興,陛下是一代英主,又是歷經了隋末亂世之人,斷然不會輕視民力的。”
“那倒是。這陛下呀——”李琰嘆了口氣,“法師,我想問問你,今年六月你和陛下在霍邑縣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
玄奘把霍邑縣的事情大致講述了一番,至於泥犁獄的真假就含糊了過去,所涉及的裴寂等朝廷大員更是絕口不提,只說了崔珏和法雅陰謀作亂。
李琰認真地盯著他:“法師,當時陛下果真沒有殺裴相公的心思嗎?”
玄奘瞧著李琰焦慮的神情,心頭頓時悚然一驚,急忙道:“陛下並沒有與我談過裴相。”
“明白了。”李琰忽然意興闌珊,但也知道玄奘斷然不肯猜測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說這個話題。
兩人又閒聊一番,玄奘告辭出去。李琰命李澶親自陪著玄奘,安排一應食宿。
這一夜,玄奘就在魚泉驛歇息。
大漠,明月,沙磧,古城。祁連山上烽燧高掛,山泉裡波光月影。
玄奘坐在魚泉邊上,望著沙漠裡的泉水,泉水中的星空,一閃一閃之間,彷彿模糊了宇宙與大地的界限。
“法師,”李澶從館舍裡走了出來,坐在玄奘邊上,“法師,我能不能陪您去學佛?”
玄奘愣了:“你要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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