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你究竟想說什麼?”張敝有些難堪。
“我門閥士族的千百年不敗,是用婚姻來維繫、人才來支撐、時勢來攀附的。對士族而言,為何說江左士族無功臣?因為高門大族攀附朝廷,只為了讓家族存在更久,我們自保家世,雖朝代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令狐德茂咬牙冷笑,“有寒門抨擊我士族最講禮法而不講忠,雖然不對,卻也沒錯。因為士族傳承千年,哪個王朝配得上我們與其殉葬?所以張兄,士族家的兒女,無論嫡也罷,庶也罷,都只是拿來聯姻、穩固家族的。王君可此人心智深沉,絕非小可,瓜沙二州,我對此人最是忌憚,張兄貿然得罪此人,殊為不智!”
張敝悶悶地道:“這話雖然沒錯,可是王君可馬販出身,我張氏與他聯姻,實在是士族之恥。我張氏堂堂太祖武王之後,為了避禍,被一介刺史威脅,獻上女兒聯姻,實在是羞殺先人!令狐兄,我張氏旁系有女,乃是我堂兄希堂的次女,可以許給他。你便跟他回吧!”
令狐德茂想了想:“這樣也好,也不算辱沒他。”
“此事已定,咱們繼續說下一條議題。”索雍看了看手裡的卷冊,說道,“便是關於那玄奘的。今日他去了縣衙,調閱武德九年奎木狼殺人案的卷宗,問詰仵作,似乎從當年死者屍身的創口看出了一些問題。”
令狐德茂和翟昌臉色頓時變了。
“然後,那玄奘去了——”索雍看著卷冊,忽然一怔,“去找索易?”
令狐德茂皺眉:“你不是答應我派人殺了索易嗎?他還沒死?”
索雍臉色不快,卻一閃而逝:“這是方才索氏部曲送來的訊息。
他正要動手的時候,玄奘帶著李澶和王家十二娘子忽然抵達,他不便動手……”索雍一邊看卷冊一邊說著,臉色忽然變了,抬頭望著翟昌,“那索易說出了你答應呂氏提親的事!”
翟昌愕然片刻,隨即暴怒,抓起桌上一把酒壺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那索易竟然如此大膽!諸位家主,當年我們可是共同盟過誓的!”
索雍額頭上滿是冷汗,賠笑道:“弘業息怒,息怒。這只是一個旁系族人口無遮攔罷了,與我索氏無關。我那部曲見他說了此事,不敢當場殺他,特意關押起來,任憑弘業處置。”
“我處置他有什麼用?”翟昌怒不可遏,“玄奘法師乃是佛子,遍察幽微,一旦讓他知道,還有什麼能瞞得過他?玄奘與皇帝的關係你們又不是不知,這分明是要滅我翟氏!”
令狐德茂急忙道:“弘業兄,弘業兄,此事還有補救的法子。
玄奘志在西遊,早早送他出關,不說能不能回來,便是回來也是數十年後了。咱們的手腳早收拾乾淨了。”
“莫高窟時你曾經威脅過他,可他聽了嗎?”翟昌氣急敗壞,“令狐,我重申一遍,我翟氏世代信佛,我絕不同意你動手解決玄奘法師!”
令狐德茂板著臉轉向索雍:“索兄,玄奘如今去何處了?”
索雍擦擦額頭的冷汗,認真看著卷冊,忽然愣住了:“他……他去了刺史府。”
“去刺史府找王君可?”令狐德茂奇怪,“他要作甚?”
“他是去要王君可的手令。”索雍深吸一口氣,“他要去青墩戍!”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一個個全被驚住了。
刺史府後宅正堂,王君可和玄奘、李澶坐在氈毯上,魚藻跪坐在一旁伺候。
王君可沉吟著:“法師要去青墩戍……已經是三年前的舊案了,物是人非,現在去又能看出什麼?”
“不是去看驛站,而是看一個人。”玄奘笑道,“聽說當年親手斬殺呂晟計程車卒名叫林四馬,已經升為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如今正在青墩戍做戍主。貧僧想去跟他談談佛法,只是那青墩戍是軍事重地,須得有刺史的公文才行。”
“談談佛法……”王君可啞然,狠狠瞪了一眼魚藻。
魚藻垂著頭,只作沒看見。
王君可沉吟半晌:“魚藻,你和世……李郎君且先退下。嗯,你好生招待一下李郎君,將我從長安帶來的郎官清刨出來一罈,請李郎君嚐嚐。”
“甚好!甚好!”李澶眉開眼笑。
魚藻一言不發地起身,從屏風後離開,李澶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王君可目送二人離去,傾側身體,低聲道:“法師,世子究竟作何打算?為何隱瞞姓名纏著魚藻?”
玄奘苦笑:“刺史也知道,您許了李家的婚事,十二孃是不大讚成的。”
“何止不大讚成!”王君可苦惱地揉著額頭,“這個女兒我平日真是驕縱慣了,無法無天,連婚姻大事都敢與我作對。”
“可是世子對這門親事卻中意至極。”玄奘道。
王君可當即瞪大了眼睛,驚喜交加。
玄奘想了想:“世子也知道魚藻不同意,卻沒有放棄,他便隱瞞姓名陪在十二孃身邊,以期能博得十二孃的好感。他用情頗深,貧僧也樂意玉成此事,所以就隨著他了。”
“法師做得好!”王君可大讚,“為人父母都想替女兒找個好人家,可父母能安排門當戶對的家世,卻無法安排他們的夫婦之情。
他二人能情投意合,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且看二人的緣分罷了。”玄奘道,“貧僧其實做不了什麼,只是在二人之間觀三苦聚集,觀因緣生滅。”
“哦,就是說他們的姻緣是天定的?”王君可其實沒聽懂,卻深感欣慰,拱了拱手,“法師多成全他們就好,我會安排下去,所有人不得透露世子身份。不過……”王君可有些為難,“青墩戍之事牽涉實在太廣,法師還是慎行。這些年我也知道魚藻一直在調查呂晟舊案,她性子粗笨,也調查不出什麼,小打小鬧而已,我就並未阻止。可她請了您牽頭,這恐怕就要捅破天了。青墩戍,您去不得!”
玄奘嚴肅起來:“呂晟一案,您瞭解內情?”
“內情?”王君可裝聾作啞,“這是上一任西沙州刺史審的案子,我來時此案已結,又瞭解什麼內情。法師說笑了。我的意思是……從州城去青墩戍一百八十餘里,這條路線的西邊就是舊玉門關,奎木狼隨時都可能襲擊你們。實在是太危險了,為了法師的安全,這份文書我是萬萬不敢出具的。”
王君可神情堅決,玄奘正要再說,王君盛從門外進來,湊到王君可耳邊,低聲道:“令狐德茂、翟昌在門外求見阿郎。”
王君可便請玄奘去後堂歇息,自己接見令狐德茂和翟昌。
玄奘剛到後堂,就見魚藻百無聊賴地在門廊下等著,李澶鼻青臉腫站在一旁,委屈地看著玄奘:“師父,沒喝到郎官清,捱了頓打……”
玄奘張了張嘴,也有些無奈。
“法師,我阿爺呢?”魚藻詫異。
“令狐德茂和翟昌來了,”玄奘解釋,“刺史要見客。”
“令狐德茂?這老匹夫竟敢上門!”魚藻勃然大怒,抽出橫刀,大踏步就往正堂衝去。
玄奘和李澶都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好說歹說,奪了她手中的刀。
魚藻卻鬱氣難平:“法師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我們且到屏風後聽聽這老匹夫來說些什麼。”
魚藻拉著二人走到正堂的屏風後,玄奘雖然覺得不妥,卻拗不過她。李澶更是滿臉堆笑,那諂媚之色令玄奘都不忍直視。
卻聽正堂裡,王君可正在說著:“二位夤……連夜來見我,所為何事?”
“受王公重託之後,我二人挑了吉日去了張氏府上做媒。”翟昌笑道,“今日特來回復王公。”
“哦?”王君可很高興,“張公如何說?”
翟昌道:“張氏聽得刺史願兩家結秦晉之好,非常高興,只是窕孃的婚事卻有了安排,張公有些為難。”
王君可不動聲色:“有了安排?不曾聽說張氏嫡女與人婚配吧?”
“是這樣的。”翟昌道,“張公說道,今年三月間,代州都督張公謹來了書信,撮合張氏與博陵崔氏聯姻,許的便是窕娘。”
王君可臉色陰沉:“張公謹是敦煌人?”
“張公謹是敦煌張氏郡望,曾祖時遷到魏州繁水。”翟昌答道。
王君可冷笑:“我和張公謹曾經一起在王世充帳下效力,又與他在大唐同殿為臣,怎麼不知道他居然有這癖好,喜歡給人做媒?”
翟昌不知該如何回答,苦笑不已。二人和張敝商量很久,特意抬出張公謹,也是存了告誡王君可之意。因為張公謹和王君可頗為熟稔,而且更得皇帝信重。
張公謹早年在李世民的天策府中,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前,猶豫難決,命人占卜來測吉凶。張公謹闖進來將占卜的龜殼摔在地上,說道:“大勢所逼,如箭在弦上。若是占卜的結果不吉,難道我們便停止兵諫嗎?”
李世民深以為然。兵變之時,張公謹守衛玄武門,將營救李建成的人馬阻擊於玄武門之外,立下汗馬功勞,從此一躍而上,受封左武候將軍、定遠郡公、代州都督,無論爵位還是官職都在王君可之上。
“然後呢?”王君可盯著二人冷笑。
翟昌正要回答,令狐德茂忽然道:“張氏另有一女,品性才貌不下於窕娘,願意許給令公子。”
“嫡出?庶出?”王君可道。
“嫡女……只有窕娘一個。”令狐德茂道。
砰——
王君可猛一拍几案,堅硬的棗木几案竟然“咔嚓”一聲裂開。
令狐德茂和翟昌二人嚇了一跳,臉色大變。
“老匹夫辱人太甚!”王君可怒不可遏。
便是屏風後的玄奘等人也嚇了一跳,魚藻滿臉羞怒,想要衝出去,卻被李澶死死抱住,拼命衝她搖頭。
玄奘搖頭不已,也無怪王君可和魚藻被激怒,庶女,便非正妻所生,而是妾婢所生。在唐律中,妾婢乃是賤民,可以隨意買賣:“妾通賣買,等數相懸,婢乃賤流,本非儔類。”甚至打殺了,刑律也是杖一百——“奴婢有罪,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妾婢所生的庶生子女,地位也是不高。大唐的婚姻禮法極為嚴格,等級森嚴,嫡庶之別,比起士庶之別,甚至猶有過之,因為它涉及家族乃至王朝的繼承權問題。魏晉以前還好,但是從西晉永嘉之亂一直到北朝,對庶出的輕視更是登峰造極。大唐皇室起家於關隴,對嫡庶之分是歷代中最為寬容的,然而一旦涉及家族繼承和婚姻,嫡庶之分便極為分明,上自皇室,下到官宦百姓,都恪守禮法律令,譬如高官子弟的門蔭,便有規定:庶孽與酗酒、疾病等同,不得入選蔭官。
庶孽,便是庶出。妃妾所生之子,猶樹有孽生。連魏徵都認為:“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覬覦,塞禍亂之源本。”
王君可堂堂一州刺史、彭澤縣公,張敝居然要把庶女許配給他兒子,此舉事實上就是對王君可的羞辱。
王君可獰笑:“看來張敝是瞧不上我這個新官之輩了!”
翟昌見王君可誤會,急忙道:“非也,非也。張公——”
這時,令狐德茂卻暗中扯了他一下,翟昌愕然。令狐德茂微微搖頭,翟昌納悶地閉嘴。
“天下可有恆久不變計程車族?”王君可冷笑,“久聞翟弘業精通詩書,可會誦讀《哀江南賦》?”
“我——”眼見得王君可震怒,翟昌也是惴惴不安,求助地望著令狐德茂。令狐德茂面無表情。
“念!”王君可厲聲道。
翟昌深感屈辱,只好念道: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盜移國,金陵瓦解。餘乃竄身荒谷,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於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於別館……令狐德茂臉色鐵青。《哀江南賦》乃是南梁大家庾信所作,梁武帝時,侯景叛亂,餓死梁武帝,肆虐江左,當年南渡江左的衣冠士族遭到空前浩劫,險些被血洗一空。史載侯景“縱兵殺掠,交屍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毆棰,疲羸者因殺之以填山,號哭之聲,響動天地……”
待到侯景被誅滅後,富庶天下的三吳一帶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堆聚如丘隴,《哀江南賦》寫的便是這一慘狀。
而事情的起源,僅僅是東魏叛將侯景逃到南梁之後,想向王謝名門求娶嫡女,請梁武帝做媒,梁武帝嫌棄其門第,加以拒絕。侯景於是心懷怨念。
“念得好!王某粗鄙無文,乃是販馬出身,不知道你念得對不對,也不懂這辭章之美。所以想請教二位家主,侯景亂後,江左王謝何在?”王君可陰森森地獰笑,“侯景被平滅之後,南朝衣冠士族,被西魏擄為奴隸。北魏爾朱榮發起河陰之變,一日之間殺盡士族百官兩千餘人,世家大族屠滅殆盡。每一次王朝更迭,總會有庶族列入郡望,也總會有士族衰微滅亡。”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刺史公想做侯景嗎?”
“令狐公欲將當今陛下比作梁武帝嗎?”王君可讀書不多,卻絲毫不傻,當即把令狐德茂給堵了回去,“我只是想請二位家主回去告訴那張敝,士族雖然能傳承千年,卻也不易保持。它頭上懸了一把劍,便是‘累葉凌遲’!三代沒有五品以上者,便會被削減士等。如今大勢不在老朽士族,而在新朝新官,若是看不清這個,張氏計程車族閥閱無非是水波泡影而已。”
令狐德茂沉默很久,抱了抱拳:“老夫一定轉告張公!”
“送客!”王君可沉聲道。
王君盛進來,引了令狐德茂和翟昌出門。
兩人一出刺史府,翟昌便急道:“三郎,方才為何不讓我解釋?
張敝堂兄之女可不是庶女,這誤會可大了!”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王君可自己誤會了,幹你我何事?”
翟昌怔怔地看著他,渾身上下突然一陣陰寒:“令狐兄——”
“再說了,王君可要的是張敝之女,可不是他堂兄之女,”令狐德茂面無表情,“除了窕娘,在王君可眼裡,其他女兒與庶女並無區別,一樣是羞辱。”
“還是不一樣啊!”夜間寒涼的空氣中,翟昌額頭滲滿了冷汗,“如此一來,王君可定然深恨張敝,還不定使出什麼手段來報復……令狐兄,你難道……”
翟昌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忍不住一哆嗦。
幽暗的街巷中,令狐德茂沉默地盯著他,兩眼深幽,宛如鬼火。
“弘業,你我令狐氏和翟氏相交莫逆,乃是數十代的交情,可是這敦煌城中——”令狐德茂森然道,“你不覺得士族太多了嗎?”
翟昌呆滯在當場。
刺史府正堂中,王君可臉色鐵青,沉默地坐著。
魚藻大步衝了進來:“父親,為何要替兄長做這門親事,受那老匹夫羞辱?”
玄奘和李澶也只好跟了進來,王君可朝二人點點頭,望著女兒:“這並不是羞辱,而是我王家在這些士族眼裡原本的樣子。你認為是羞辱,只是你高估了你家族的地位。”
魚藻一時語塞。
玄奘低聲道:“王公,令狐德茂將你比作侯景,這話萬一傳到朝堂,只怕對您名聲有礙。”
“多謝法師。”王君可輕輕笑道,“便是敦煌八大士族聯手將我告上朝廷,那也是無妨的。因為新朝新官四個字,便能牢牢壓死老朽士族這四個字!”
“這是為何?”李澶不解。
王君可溫和地望著他:“郎君姓李,隴西李氏當年便是士族,如今成了皇室,自然還是士族。但郎君可知道,如今在我大唐論起士族,首推的卻是山東諸姓,趙郡李、清河崔、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河東裴,連皇室之尊都被他們壓為二等。”
“確實如此。”李澶身為皇室,自然更加了解。
王君可大聲道:“陛下當年帶著我們推翻暴隋,平滅反王,便是要推崇他們嗎?若是當年追隨陛下浴血廝殺,建立大唐的功臣良將反被這些人騎在頭上欺辱,天子尊嚴何在?我大唐朝廷的威儀何在?所以,敦煌士族在本官眼裡無非是一群跳樑小醜而已。
因為他們羞辱的不是我王君可,而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功臣勳貴,驕兵悍將!”
玄奘點點頭:“原來刺史公自有底氣。”
“自然有底氣,”王君可笑道,“魚藻,這也是為何為父將你許給世子的理由,我王氏乃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勳貴之家,自然要輔翼李氏,共享尊榮。”
李澶心中高興,悄悄向王君可抱拳,王君可笑了笑。兩人倒是很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魚藻臉又板了起來:“不說這個了。父親,您到底給不給文書?
便是您不給,這青墩戍我們也去定了!將來與那群戍卒鬧出什麼紛爭,您可別怪我!”
王君可張張嘴,顯然拿她無可奈何,想了想,一拍几案:“法師!我這便給你出具軍中文書!哼,門閥士族的膿瘡,他們以為披上錦袍就看不到了嗎?那就把那錦袍剝下來!”
“多謝王公!”玄奘深深地看著他,“看來王公對呂晟一案並非一無所知。”
王君可乾笑:“法師自行調查便是。與我無干,與我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