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玄奘道,“貧僧當初被困在瓜州,無法離開國境,有胡人石磐陀願意送貧僧離開。他帶來了一個胡人老翁,那老翁牽著一匹老瘦紅馬,說這馬來往伊吾十五次,熟悉道路,願意贈給貧僧。那紅馬的鞍橋上箍著一塊鐵。”
“何氏占卜,名不虛傳。”王玄策鼓掌笑道。
玄奘也笑了笑,道:“貧僧雖然對占卜所知不多,卻也知道,所謂占卜,上察天機,下察人事,中察世事變遷,從而體悟到未來的徵兆。天機渺不可測,未來變幻無常,原本就難以測度,只需估測出大概,就是驚人的預言,貧僧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何弘達能夠清晰地看到未來那馬鞍上的一塊鐵。”
“法師是個睿智的人,崇信我佛,卻不執於虛妄。這個小小的計謀,倒是讓您見笑了。”王玄策感慨道。
“果然是您安排的?”玄奘問。
王玄策嘆口氣:“法師,我有一事不解,即便您懷疑是有人在操縱您的西遊之路,可為何偏偏就懷疑到我呢?說起來,我這個右衛率府長史,與何弘達、胡人老翁八竿子打不著啊!”
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去年,貧僧曾經在長安路上收留了一個天竺人,名叫波羅葉,他的秘密身份是朝廷的不良人。故意接近貧僧,是受秘書監魏徵之命,隨從貧僧暗查崔珏和法雅的秘密。據說,不良人這個組織隸屬內廷,首領稱為賊帥,職責主要是刺探情報,最近幾年,主要針對的目標是西域各國,其成員分佈於各行各業,胡漢都有,西域人、突厥人、天竺人,甚至還有西方的波斯人。貧僧自從西遊以來,這一路上始終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何弘達、胡人老翁,他們身份不同,行止詭秘,路數為何跟波羅葉如此相似?”
“我明白了。”王玄策點點頭,“所以法師就想,倘若真有人控制你的西遊之路,在西域這個地方,有這麼大能量的組織,只有不良人了。”
“沒錯。”玄奘點頭。
“那麼,法師為何懷疑我呢?”王玄策問。
“右衛率府是太子東宮的護衛府兵之一,長史是右衛率將軍的首席幕僚,從五品。貧僧一直很好奇,陛下派人出使西突厥,為何派了一個軍方的文職官員,而不是禮部官員?”玄奘一邊思索著,一邊娓娓而談。
王玄策苦笑:“西突厥人可不像法師一樣精通咱們大唐的職官制度。”
“是啊,他們當然不明白,可陛下明白,既然如此,你這個軍方的長史出使西突厥必有原因。”玄奘道,“貧僧上次去了你的住處,看到你搜集沿途情報,繪製輿圖,便都明白了。其實你的使命,跟那些不良人一樣,無非是蒐集西域情報而已。既然不良人已經領了這一任務,以魏徵大人的精明,又怎麼會派一個跟不良人毫無瓜葛的人出來?除非是因為你身份特殊。”
“高明!”王玄策讚道,“法師當真高明!話已至此,我也不瞞您了,法師,在下便是不良人的首領,賊帥!”
玄奘大吃一驚,雖然想過他是不良人,卻沒想到他竟然便是賊帥!玄奘禁不住苦笑:“貧僧還以為賊帥是魏徵大人那樣的高官,卻沒想到是從五品的長史。”
“哈哈!”王玄策大笑,“法師啊,這您就不瞭解了。不良人是個秘密組織,負責緝事、刺殺、安插密諜、刺探情報。它的權力太大,太難以控制,用得好了,就是朝廷的利刃,用得不好,就是朝廷的毒瘤。倘若賊帥是秘書監或者尚書那樣的高官,誰還能控制它?因此,我能動用的權力雖大,官職卻很低微。這也是魏徵大人當初創辦不良人的一個原則。”
“哦,貧僧明白了。”玄奘恍然大悟,他對這種政治性的東西雖然所知不深,但也感覺這種設定甚有道理,“那麼……”玄奘想了想,“大人現在可以講講為何要控制貧僧的西遊之路了吧?”
“話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王玄策苦笑,“但是法師要記住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法師自己推斷出來的。”
玄奘笑著點頭。
王玄策想了想:“這件事過於複雜,既然法師對大衛王瓶所知甚詳,那我還是從它說起吧!法師可知道,這個大衛王瓶乃是薩珊波斯的鎮國之寶,在歷代波斯皇帝手中傳承了四百年?”
“高昌王曾對貧僧講過。”玄奘點頭。
“但法師可知道,這大衛王瓶之所以來到西域,是因為波斯皇帝要將它當作禮物送給我皇陛下!”王玄策輕輕地道。
他望著玄奘,等待著他吃驚的表情,沒想到玄奘卻一臉平靜地點頭:“貧僧知道。”
“你知道?”王玄策吃驚不小。
“是啊!”玄奘有些傷感,“阿術臨死前告訴我,他的叔叔耶茲丁,便是波斯皇帝派來護送王瓶的使者。”
王玄策欽佩地看著他:“法師,您真是耳目通天,連這等機密也被您打聽到了。那我就更沒必要隱瞞了。不錯,就在去年,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派遣使者來到長安,懇求陛下出兵攻打西突厥。”
“攻打西突厥?”玄奘疑惑,“波斯皇帝為何萬里迢迢派人來求陛下出兵打西突厥?”
“哦,是這樣。”王玄策解釋道,“當今世上,有幾個大國,最東方便是我大唐,在前隋時,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西突厥掌控著整個西域和絲綢之路,在西域以西,便是強大的波斯帝國和拜占庭帝國。這三個大國彼此之間的矛盾錯綜複雜,波斯和拜占庭是宿敵,雙方經歷了長達四百年的戰爭,中間有戰有和,無休無止。大約二十五年前,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進攻拜占庭,所向披靡,這一仗打了將近二十年,險些將拜占庭滅亡。不料拜占庭出了一個希拉剋略皇帝,這個皇帝是個天才統帥,秘密與西突厥達成協議,對薩珊波斯東西夾攻,這下子波斯大敗。去年春天,希拉剋略甚至打到了波斯帝國的都城,泰西封。整個薩珊波斯搖搖欲墜,處於滅亡的邊緣。”
“哦。”玄奘點點頭,他長年浸淫於禪機佛理,第一次聽到這種世界格局的大國爭鋒,頓時耳目一新,眼界為之寬闊,“貧僧明白了,庫斯魯二世是想讓我大唐攻打西突厥,為他解燃眉之急。”
“沒錯。”王玄策點頭,“憑薩珊波斯的國力,如果僅僅對抗拜占庭,不至於敗得如此悽慘,但拜占庭和西突厥聯手,他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陛下是如何答覆的?”玄奘問。
“當然拒絕了。”王玄策道,“當時陛下正籌備對東突厥的戰事,打算以傾國之力,一戰攻滅東突厥,徹底解除大唐帝國的心腹之患,與西突厥修好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打它?”
“可是……”玄奘遲疑道,“想來那庫斯魯二世也是個梟雄,不會以為僅僅懇求一番,大唐就會出兵吧?”
“當然。”王玄策神色凝重,“陛下拒絕之後,那使者就提到了大衛王瓶,講述了它的種種神異之處,說只要擁有大衛王瓶,就能許下三個願望,無所不能。他答應,只要大唐願意出兵,庫斯魯二世就會把那大衛王瓶送給陛下。”
“原來如此!”玄奘這才明白大衛王瓶的來龍去脈,“那陛下怎麼答覆的?”
“陛下當然頗為心動了。”王玄策苦笑,“可咱們的皇帝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會為了一個充滿無稽之談的東西而更改大唐國策?”
“這倒是。”玄奘點點頭,有些疑惑,“既然陛下拒絕了,大衛王瓶怎麼又給送了過來?”
“因為……”王玄策嘆道,“因為那使者說,可以先把大衛王瓶送來長安,待到陛下見識完它的魔力再做決定。如果陛下見到大衛王瓶,仍然拒絕出兵,波斯人就把它無償送給陛下。”
玄奘頓時驚呆了:“那波斯使者竟然如此有信心?”
“信心十足。彷彿在他看來,只要大衛王瓶來到長安,就必定能讓陛下出兵西突厥。”王玄策道。
“這不可能。”玄奘震驚不已,“那陛下怎麼說?”
“陛下當然感興趣了。”王玄策苦笑,“大衛王瓶這個東西,只要是人,誰會不感興趣?不說別的,陛下倘若許願永生不死,法師您想想這是多大的誘惑?所以陛下當場就應允了,讓波斯人把王瓶送來長安,這下子就在朝廷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哦?”玄奘驚訝,“什麼風波?”
“右僕射長孫無忌、中書令房玄齡、吏部尚書杜如晦等重臣習的都是儒家,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深惡痛絕。他們覺得,讓這種邪物來蠱惑陛下,乃是大唐君臣的奇恥大辱。秘書監魏徵大人是我的直屬上官,他雖然早年當過道士,其實骨子裡也是儒家一系,一再面聖,要求拒絕接受大衛王瓶。陛下只是不允,聽說還在長孫皇后面前摔爛了碗碟。”王玄策想起此事不禁心中煩悶,嘆道,“於是,這幾位大人便秘密商議,想出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決定將大衛王瓶阻截於國門之外!”
“什麼?”玄奘吃了一驚。貞觀以來,李世民為政開明,廣開言路,虛心納諫,與眾位大臣甚是相諧,尤其是魏徵,以諍言出名,屢屢犯顏直諫,而李世民從不怪罪。但皇帝畢竟是皇帝,也有自己的逆鱗,朝中重臣秘密聯合,違逆他的旨意,這是最忌諱的事情,放到哪個帝王身上都無法容忍。魏徵等人看來是對這大衛王瓶過於忌憚,才不惜拿著身家前途冒險。
玄奘定了定神:“他們如何阻截大衛王瓶?”
王玄策頓時苦笑起來:“法師,還有比在下更適合的人嗎?魏大人管轄著不良人組織,他的計劃便是,命在下率領精銳以出使西突厥為名前往西域,暗中查訪大衛王瓶的運送路線,想辦法讓大衛王瓶永遠去不了大唐。”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
“我臨行前,魏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暴露身份,必須秘密進行,更不可訴諸武力,直接殺害波斯使者,失了大唐的體統。法師,您想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西域還是西突厥的地盤,我能有什麼好辦法?”王玄策訴起了苦。
玄奘對他的處境能夠理解,畢竟大衛王瓶事關重大,不但牽涉大唐無數中樞大臣的身家性命,還牽涉大唐和西突厥的邦交,幾乎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整個天下的格局。
“後來法師您的出現,讓魏大人有了一個計劃。”王玄策笑吟吟地看著他。
玄奘愣了:“貧僧讓魏大人有了計劃?”
“是啊!”王玄策大笑,“法師您還記不記得,您從霍邑回來後,向朝廷上書,請求出關,西遊天竺?”
“記得。”玄奘苦笑,“正是因為貧僧的上書被陛下拒絕了,才只好偷渡出境。”
“那是陛下心疼法師。西遊之路何其艱難,跋涉數萬裡,幾百年來無數僧人打算到天竺求佛,可有幾人歸來?陛下是擔心您路上出事呀!”王玄策道。
玄奘感慨不已,李世民的關懷,他自然深深感激,可西遊天竺是他此生宏願,又如何肯放棄?
“法師,你與此事的關係就在於,陛下雖然拒絕了,可魏徵大人知道此事之後,決定秘密助您出關!”王玄策道。
玄奘頓時目瞪口呆:“什麼?”
王玄策笑了:“法師不是有被人操縱的感覺嗎?長安市上何弘達給您佔的一卦,便是魏徵大人精心設計出來的!”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可這……可貧僧與你們阻截大衛王瓶的計劃有什麼關係?魏大人為何要秘密助我出關西遊?”
“法師,您想想,西域有妖,佛子東來。兩者相遇,那會發生什麼?”王玄策笑眯眯地道,“魏徵大人的計劃,就是讓大衛王瓶在西域人所皆知,攪得西域天翻地覆,然後您這位佛子抵達西域,自然就會理所應當地與大衛王瓶較量一番。而我呢,則躲在暗中將大衛王瓶的秘密搞清楚,看看波斯人到底有什麼圖謀!”
“原來還是讓貧僧來降妖。”玄奘無語了。他總是不適應一提起和尚,就跟降妖伏魔扯在一起,但是對魏徵的謀略,不禁深為佩服。兩人在霍邑時,算是明裡暗裡交過手,當時玄奘就墜進了他的局裡,沒想到這次又被他算計了。
王玄策哈哈大笑:“計劃擬定之後,在下就秘密跟著您離開長安,還記不記得在瓜州,涼州都督李大亮下訪牒要抓您?”
“是啊!”玄奘道,“是瓜州小吏李昌撕毀訪牒,勸我儘快出關。”
“李昌是在下的人。”王玄策笑道。
玄奘苦笑不已。
“那個贈您紅馬的胡人老翁,自然也是我手下的不良人。當時我原本想讓他送您前往伊吾,沒想到您竟然自己找了個胡人石磐陀,讓他送您。我沒了辦法,只好讓那老翁把紅馬送給您,好歹不能辱沒了何弘達的名頭,得把這‘老瘦紅馬,鞍橋有鐵’八個字給圓了呀!”王玄策笑著講述,“然後呢,我就在伊吾等待法師,沒想到過了好幾天,法師竟然還沒到伊吾。”
“貧僧在莫賀延磧中迷了路,”玄奘感慨,“進入沙漠的第二天便失手打翻了清水,四夜五日沒有喝過一滴水,險些倒斃於沙漠之中。”
王玄策大為意外,仔細一想,不禁陣陣後怕:“阿彌陀佛,神佛保佑。我當時竟然沒算到這種意外,倘若法師真有個閃失,魏徵大人非把我斬了不可。”
隨即王玄策開始仔細講述自己的行動。他知道波斯使者冒充的商隊與焉耆使者同行之後,便安排人把焉耆人前往大唐、要求更改絲路的訊息透露給了麴文泰,麴文泰果然派出麴德勇和麴智盛來截殺焉耆人。
按他原本的計劃,並不想讓波斯使者死,而是想在伊吾城公開大衛王瓶,引起焉耆人、高昌人的爭奪,然後安排玄奘介入,徹底搞清王瓶的真相。結果玄奘在沙漠裡迷了路,遲遲沒有趕到伊吾。而這時波斯使者已經上路了,一旦過了莫賀延磧就算進了大唐國境。王玄策無奈,只好推動麴德勇出面,截殺焉耆使者。
後來的結果玄奘都知道,王瓶被麴智盛得到,許下了願望,從而被龍霜月支乘虛而入,險些滅亡了高昌。
玄奘聽完,半晌無言。已是黃昏時分,大漠落日斜照在火焰山上,映出熔爐般的光芒,在王玄策臉上鋪了一層血色。
“大國爭鋒,奈何視人命如草芥。”玄奘慢慢道。
“比起戰爭殺人盈城,我的手雖然沾上了鮮血,卻是不得不為之。”王玄策解釋,“法師您想想,倘若真讓這大衛王瓶進入大唐,蠱惑了陛下,不說別的,僅僅是出兵西突厥,那會死多少人?有多少孤兒寡婦望著萬里外的沙場夜半啼哭?”
玄奘默然,他是經歷過隋末之亂的人,那種殘酷景象至今想來猶自悚然,王玄策這種做法雖然讓他極端反感,但也不想說什麼反駁的話。
“大人,”玄奘問,“大衛王瓶如今被莫賀咄奪走,您為何不阻攔?”
“為什麼要阻攔?”王玄策反問,“法師難道沒看出來嗎?這大衛王瓶乃是個不祥的妖物,它到哪裡,哪裡就會災禍連天。若是它能讓西突厥亂成一團,對我大唐實有百利而無一害。”
“難道在大唐的眼中,突厥子民便該承受這禍患嗎?”玄奘問。
“難道要讓我大唐子民承受這禍患嗎?”王玄策冷笑,“法師難道忘了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之流嗎?隋末大亂之時,若非突厥在幕後支援挑撥,我中原何至於內戰十七年,百姓十室九空,千里無雞鳴!要讓我大唐百姓豐衣足食,不受兵災,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強大,讓敵人衰弱!”
玄奘不想再說什麼了,站起身來合十:“既然如此,貧僧便去走那如來大道,大人就去西突厥看那煙花滿天吧!”
“法師要去哪裡?”王玄策追過來問。
“高昌。”玄奘牽來自己的馬匹,騎了上去。
“法師,”王玄策牽住他的馬,“高昌的危機已經化解了,法師何必再去?不如趕緊西行吧!您在西域通行,肯定要去西突厥王廷取得他們的關防過所,恰好我也要去見統葉護可汗,不如咱們一路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王大人。”玄奘搖了搖頭,“貧僧恐怕還要在高昌多待些時日。貧僧心裡一直有個隱憂。大衛王瓶留給高昌的禍患,只怕才剛剛開始。高昌王對貧僧如此厚待,此時此刻,我又怎麼能離開?大人,告辭。”
玄奘說完,催動戰馬,潑剌剌地朝著高昌王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王玄策久久站立,凝望著他的背影,良久才道:“列隊,前往西突厥王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