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四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公主,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為何菩薩畏因?因為菩薩成就了大智慧,他知道什麼樣的因會種下什麼樣的果。而眾生呢,雖然自負智慧,但並不足以看透大千世界,直至品嚐到惡果,才會知道當日種下了什麼因。”玄奘道,“公主,您犯下的錯,是自己種下的因,結成的果。”

“法師說得不錯。”龍霜月支眼角淌出了淚水,彷彿一朵柔弱的花,飄零在夜風中。

“公主,為什麼而苦?”玄奘忽然問。

“為焉耆而苦。”龍霜月支道。

“那便舍卻焉耆。”

“為我自己所苦。”

“那便舍卻自己。”

“如何舍?”

“不思得。”

“如何不思?”

“尋你自己。”

“我在哪裡?”

“孩提夢中。”

“夢中有何物?”

“公主,貧僧給您講一個故事吧!從前,貧僧與友人行於道上,路邊有一個幼兒在玩耍,自娛自樂,自由自在。友人問他:你與我一樣是人,為何你這般快樂,而我如此勞苦?幼兒答道:你懂得和泥巴麼?”玄奘問,“公主,您懂得和泥巴麼?”

龍霜月支慢慢睜開了眼睛:“那是幼兒玩的東西,我如何會?而且我一國公主,豈能去碰那等東西?”

玄奘笑了:“那麼,當年您年幼之時,見有同齡玩伴在和泥巴,不曾羨慕麼?”

龍霜月支似有所悟。

玄奘嘆道:“公主,成年人為何不能如幼兒般快樂?因為他年歲漸長,從這世上拿走了一些東西,從自己身上又丟掉了一些東西!正如您堂堂公主不能碰泥巴一樣,您為自己套上了焉耆國運的枷鎖,自然便丟掉了普通人的歡樂。”

龍霜月支默然良久,才慢慢道:“法師,我懂了。也許,我該去尋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了。”

麴智盛急忙舉起了手:“霜月支,我陪你去。”

“多謝三王子,”龍霜月支搖搖頭,“如果你允許,我希望能一個人離開這裡。離開高昌,也離開焉耆,在大漠與雪山中,尋找我丟失的東西。”

麴智盛傻了,半晌才喃喃道:“霜月支,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想陪伴你,哪怕做你的奴隸,哪怕你不看我一眼,不跟我說一句話,只要能讓我默默地跟著你,為你牽馬墜鐙,那也是好的。”

龍霜月支不說話,眼角淌著淚,默默地搖頭。

泥孰也急了:“霜月支,你和法師說的我聽不大懂,可是……可是你不用去別的地方呀!你不想回焉耆,可以去我的部落呀!在那裡,整個大漠雪山都會屬於你的。”

龍霜月支沉默著搖頭。

“可……可咱們有婚約!”泥孰急紅了臉。

“泥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龍霜月支掙扎著從床上下來,凝視著他。

“嗯嗯,你問吧,霜月支。”泥孰急忙點頭。

“我早年喪母,父王雖然寵愛我,但他性子粗疏,從我幼年起便請了無數人教我宮廷禮儀,看到我懂事的樣子,他便覺得滿足。長大後,我殫精竭慮為父王謀劃國策,鎮壓異己,在各國間縱橫捭闔,諸王都稱我作西域的鳳凰。父王很開心,他希望我能嫁給你,為焉耆換一個輝煌的國運。”龍霜月支凝視著他,“我的問題就是,我算什麼?父王養育我,是因為愛我,還是為了焉耆?我努力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公主,便是為了嫁給一個男人,成為他無數妻子中的某一個,等他死後再嫁給他的兒子或者兄弟?泥孰,請你告訴我!”

泥孰張口結舌:“可……可每個人的婚姻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不同。”龍霜月支驕傲地揚起了下巴,“因為,我是焉耆的鳳凰。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人生。”

說著,她慢慢朝宮殿外走去,兩個男人淒涼地望著他。麴智盛忽然跪倒在地,嘶聲大叫:“霜月支,我就這樣失去你了嗎?”

龍霜月支不答,一步步地走出大殿,走到月光下。明月照耀著潔白的衣衫和曼妙的身姿,她似乎要融化在月光中。

“霜月支,”麴智盛放聲大哭,“我這一生都是為了等待你,既然今生等不來,那我就來生再求!霜月支,你不要改變了模樣!”

說著,他從旁邊抽出一把彎刀,直插小腹。玄奘大駭,但已經阻止不及,泥孰手疾眼快,一腳將他的彎刀踢飛,喝道:“麴智盛,就你這副孬樣,值得霜月支愛你嗎?”

麴智盛愣住了,他就這麼跪著,痴痴地凝視著龍霜月支的背影,再也沒有說話。

玄奘搖頭不已,卻沒說什麼,這種痴戀哪怕是最高深的佛法,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就在龍霜月支走出院子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間或還有鐵甲和兵刃的碰撞聲。泥孰大吃一驚,生怕龍霜月支有事,急忙提著彎刀跑了出去,護在她面前。

這時一隊宿衛飛奔進來,也不理會泥孰,大聲喊:“法師,法師在嗎?”

玄奘急忙出來:“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裡。”

“法師,出大事了!”為首一人施禮道,“有人想襲擊二王子,王妃寢宮正在血戰,陛下請您趕緊過去。”

寢宮院內,屍體枕藉。

玄奘抵達的時候,一場搏殺剛剛結束。院子裡躺著十幾具屍體,其中五名身穿黑衣,身上還揹著箭筒,瞧來便是刺客了。剩下則是宮中的宿衛,足有七八具之多,大部分是被利箭所射殺。

麴文泰一臉鐵青,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站在院子裡,周圍簇擁著大批宿衛,燈籠火把將整個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晝。

玄奘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也跟了過來。麴文泰見玄奘到了,蹣跚著走過來施禮:“法師來了。”

“陛下,”玄奘急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唉!”麴文泰先是瞧了一眼麴智盛和龍霜月支,將玄奘拉過一邊,低聲道,“法師,您真是神算。弟子原本聽您的話,沒有擅自來看望德勇,就在寢宮等您。可隨後就聽朱貴來報,說有黑衣人潛入王妃所在的寢宮。弟子急匆匆地帶著人趕來,遭遇到刺客的阻擊,好容易才將這些人斬殺。這會兒朱貴已經帶人衝進了寢宮。”

“陛下莫要驚慌。”玄奘點點頭,“所有的事情都會在今夜結束,貧僧已經安排好了,必定能保護陛下。”

“有勞法師了。”麴文泰信賴地點頭,“張雄的騎兵已經調動,隨時聽候法師的命令。”

“請大將軍暗中控制王宮的出口,還有各處的井渠密道,不使一人漏網即可。”玄奘感慨,“貧僧之所以憂心,是因為不知道他的計劃,但如今動用的是刺客而不是軍隊,說明規模不會很大。”

“明白。”麴文泰急忙叫過心腹太監,叮囑了一番,那太監領命而去。

這時,朱貴率領宿衛從寢宮裡跑了出來,眾人抬著兩扇門板,都是一臉驚慌。朱貴更是整張臉都皺到了一塊,瞧來又驚又怕。麴文泰頓時慌了,掙脫攙扶的小太監,疾步走上去:“如何?如何?德勇有沒有事?”

“陛下,刺客已經肅清。”朱貴聲音顫抖,“二王子沒事,可……可王妃已經被射殺了……”

“哦。”麴文泰鬆了口氣,“那賤人,死了就死了吧!”

宿衛們把兩扇門板並排放在了地上,一邊是麴德勇,一邊是王妃。麴德勇牙關緊咬,額頭青筋綻出,氣息粗重,但人還在昏迷中;王妃側臥在門板上,渾身都是鮮血,背上還插著兩支利箭。

麴文泰看也不看王妃一眼,立即蹲在麴德勇面前,伸手撫摸著他,低聲呼喚:“德勇……德勇……對了,”他急忙回頭叮囑,“快去把本王延請的那些名醫找來!快快快!”

當即有小太監撒腿就跑。

麴德勇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努力掙扎,但手腳似乎被無形的東西束縛著,一動不動。麴文泰看得憂心忡忡,扭頭問玄奘:“法師,德勇這是怎麼了?”

玄奘正蹲在王妃身邊檢查,聽到他的話,愣了一下,低聲道:“陛下,王妃還活著。”

麴文泰啞然,看了王妃一眼,果然發現她的睫毛還在顫動,手指也輕輕地動著。麴文泰的怒火頓時勃然而起,但玄奘就在旁邊,他只好按捺情緒,道:“法師,這個女人害我如此之深,弟子實在是……”

“貧僧知道。”玄奘勸解,“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此事陛下也未嘗沒有錯處,事已至此,還是先把人救過來再說。”

玄奘這話說得甚重,麴文泰是佛家居士,自然懂得。這兩句是《華嚴經》裡的句子,就是說,你與她以前所造的諸般惡業,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源於自己的貪嗔痴念。後面還有兩句,玄奘沒有說出來: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如今你該後悔那些罪孽,真心實意去懺悔。

麴文泰知道玄奘給他留著面子,只好悶悶地點頭答應:“弟子曉得了。”

這時,王妃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麼。玄奘俯下耳朵,王妃的眼睛慢慢睜開,淒涼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麴德勇,喃喃道:“小心……”

“什麼?公主,您說什麼?”玄奘沒有聽清。

“小心……德勇……”王妃掙扎著道。

玄奘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朱貴一聲驚呼:“陛下,小心!”

麴文泰愕然回頭,只見門板上的麴德勇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眸子裡一片血紅。他嘶吼一聲,有如殭屍仰面坐起,雙手咔地扣住了麴文泰的脖子!

“德勇——”麴文泰驚駭起來,雙手推著他,朝四周喊,“快救本王!”

宿衛們呼啦啦地圍過去要將二人扯開,但這時麴德勇有如一隻野獸一般,張開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了下去。麴文泰伸出胳膊抵擋,麴德勇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頓時鮮血噴湧,麴文泰一聲慘叫,麴德勇趁機將頭拱進他脖頸,尋機要咬斷他的脖子。麴文泰一把摟住他的頭,狠狠地將他的嘴巴按在了自己脖子旁邊,兩人就這麼摟抱著,翻來滾去。

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等人早已經看呆了。

玄奘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急忙喊著:“快!快!分開他們!”

但這時兩人摟抱得太緊,根本分不開。麴文泰被麴德勇壓在下面,他最近一直生病,身體虛弱,根本抵擋不住麴德勇狂猛的力量,很快那牙齒就要咬著脖子。麴文泰面孔漲得通紅,卻沒有絲毫辦法。

這時朱貴從一名宿衛手裡奪過彎刀,倒轉過來,把刀柄塞向麴文泰的手:“陛下,拿刀!”

玄奘一怔,頓時臉色大變,叫道:“不可——”

朱貴朝他瞥了一眼,還是將刀遞了過去。

麴文泰這時被掐得幾乎窒息,本能般地拿過彎刀,隨手刺了出去。噗的一聲,那刀刺進了麴德勇的胸口。此時麴德勇正要一口咬斷麴文泰的頸部動脈,刀鋒刺入前胸,他渾身一顫,頓時沒了力氣。麴文泰使勁推開他,驚魂甫定地滾爬到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自己手中的彎刀和鮮血,又看看渾身鮮血的麴德勇,一時竟嚇得呆住了。

玄奘也驚呆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

“德勇……”門板上,王妃流著淚親眼見證了這一幕,喃喃地呼喚著。

也許是因為王妃的呼喚,也許是因為這一刀刺入體內的劇痛,麴德勇似乎清醒了,他艱難地撐起胳膊,摸了摸胸前的傷口,望著麴文泰,露出苦澀的笑容:“父王……咱們的仇怨……了了吧?”

“德勇——”麴文泰嘴唇哆嗦著,只知道傻傻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麴德勇隨後凝視著王妃,眼神裡透出無限的溫柔,艱難地朝她爬了過去,身下拖出長長的血痕。王妃也翻身滾下門板,掙扎著朝他爬了過來。誰都沒有動,這對曾經大逆不道的亂倫戀人,這時似乎給了人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上的兩條血痕慢慢地會合,麴德勇攥住了王妃的手,一寸寸地捱到她身邊,王妃將他抱在懷裡,滿足地嘆了口氣:“德勇,咱們到底還是死在一起了。”

“玉波,”麴德勇躺在她懷裡,大口喘著氣,嘴裡咕嘟嘟地冒著血沫,“是誰……是誰傷了你?我……我要殺了他……”

“不要問了!”王妃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歸根到底,咱們都做了別人的棋子。這會兒要死了,就不用計較了!德勇,我真的很幸福。”

麴德勇的目光漸漸渙散,聲息低了下去:“我也是……”

王妃憐惜地將他臉上的血汙擦得乾乾淨淨,嘴裡慢慢地吟唱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淒涼,月光澄澈,那歌聲彷彿揉碎在月光裡,一片片沁入眾人的心坎。

“德勇,陪我回家吧!”王妃的頭慢慢靠在麴德勇的肩上,一動不動了,臉上仍舊帶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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