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四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德勇——”麴文泰嗚咽一聲,撲了過來,他想把王妃的屍體推到一邊,但兩人抱得太緊,竟掰不動。麴文泰只好抱著麴德勇的半邊身子,放聲痛哭。這是他一生最心愛的兒子,耗費了他無數的心血,也是整個王國未來的希望,如今,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了他的懷中。麴文泰涕淚縱橫,滿頭的白髮不停地顫動,嗓子都嘶啞了。眾人不忍目睹,默默地垂淚。

“陛下,”朱貴走了過來,“陛下要節哀才是。”

“是我……是我親手殺了德勇……我殺了他!”麴文泰號啕痛哭,“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上天啊,你為何要這般懲罰我?我到底犯了什麼錯!”

“陛下,”朱貴卑躬屈膝地站在他身後,低聲道,“老奴知道。”

麴文泰一怔,正要回頭,朱貴臉上露出獰笑,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刀,閃電般刺進了麴文泰的後心,直沒刀柄。

“啊——”麴文泰大叫一聲,身子一傾,撲通倒地,後背還插著短刀。

“伴伴!”麴智盛忍不住驚呼。

玄奘這時早有防備,衝上去一把拖著麴文泰的胳膊,將他扯到了一邊。這時周圍的宿衛呼啦啦上前,保護好麴文泰,將朱貴團團包圍。無數的彎刀弓箭,月光下,映得朱貴臉上斑駁不定。

朱貴卻毫不在意,佝僂的身子慢慢挺直,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山嶽般的氣度。

“朱總管,原來貧僧一直高看你了。”玄奘苦笑著嘆道。

“哦?”朱貴笑了笑,“我也知道法師瞧出了我的秘密,可您為何高看我?”

“因為,我一直摸不準你的目標。”玄奘嘆氣,“貧僧以為,你如此高深的謀略,必定志在天下,目標應該是高昌的江山。沒想到你僅僅是要刺殺陛下。”

朱貴哈哈大笑:“法師,您的確高看我了。對我來說,快意天下,豈能比得上快意恩仇?”

“哦?”玄奘問,“那你跟陛下有什麼仇怨?”

朱貴嘲弄地望著他,伸手一指麴文泰:“你問問他。”

“朱貴——”麴文泰嘶聲大叫,“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本王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弒殺本王?”

“是啊!”麴智盛也慌亂地跑了過來,“伴伴,父王待你不薄,你怎麼能殺他呢?”

朱貴凝視著麴智盛,忽然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把麴智盛打糊塗了:“伴伴——”

“跪下!”朱貴大喝道。

麴智盛眨著眼睛,納悶地看著他。這番變化連麴文泰都看呆了,和玄奘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三王子,老奴讓你好好看看。”朱貴從懷中掏出一卷絲帛,慢慢地展開。那絲帛甚薄,從背面也能看清,上面似乎畫著一幅畫。

那絲帛看起來只是一卷,但越展越長,朱貴將一頭交給了麴智盛,另一頭遞到泥孰手中:“大設,麻煩您來展開。”

泥孰依言拿著絲帛的另一頭,和麴智盛合力展開,眾人才看清,上面竟然畫著十餘幅畫!

“伴伴,這……這是什麼?”麴智盛不解,“跟你殺我父王,有什麼關係?”

朱貴端詳著第一幅畫。這幅畫色彩鮮豔,畫工細膩,畫的是一座城池下的戰爭場面,手持彎刀頭纏白布的波斯戰士和麵目扁平的突厥戰士正在攻打一座城池。畫面上屍山血海,狼煙滾滾,整個場面很是慘烈。

“三王子,想必你也知道,你母親是嚈噠的公主。”朱貴憐愛地看著麴智盛,講解道,“這座城池便是如今的吐火羅城,六十多年前,嚈噠人偉大的都城!我們嚈噠人是鮮卑族,祖祖輩輩生活在金山的大草原上。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先開始向西遷徙,他們滅亡了貴霜帝國,向西打敗了當世最為強大的波斯帝國和拜占庭帝國,向東打敗了天竺人。他們在阿姆河的兩岸建立了西域最強大的國家。然而,正如佛家說的造化無常,僅僅過了一百多年,嚈噠國勢衰微,在波斯和突厥一西一北的聯合夾擊下,終於滅亡了。族人們四散逃逸,我的家族是王宮的將軍,便保護著王室的血脈開始在西域顛沛流離,我和你母親就出生在逃亡的路上。”

麴智盛似懂非懂地看著,點了點頭。朱貴又指著第二幅畫,上面是個美麗的少女,騎著駿馬,帶著一群恓恓惶惶、艱難跋涉的旅人,賓士在草原與雪山之間。

“這……”麴文泰望著那幅畫,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這是貴娜呀!”

朱貴沒搭理他,溫和地瞧著麴智盛:“三王子,這便是你的母親。你母親是王室唯一的血脈,高貴的嚈噠公主,我比她大十歲,從小就陪伴著她。在我的眼中,她便如同我的親人。當我的家人一一戰死之時,他們給我留下的遺命,便是要求我保護公主,伺機復國。可是在我看來,復國有什麼打緊?那麼強大的國家,還不是說滅就滅了麼?我最大的信念,就是要照顧好公主,讓她幸福快樂地度過今生,不再遭受滅國之痛,人生之苦。”

這個看法麴智盛極為贊同:“是啊,伴伴,當國王真沒什麼好的,還是找個相愛的人過完今生才要緊……”

他望了一眼龍霜月支,黯然神傷。

朱貴打斷他:“三王子,你聽我說。對於公主而言,她也並沒有復國的野心,我們在西域流浪,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家,她似乎也喜歡上了這種生活。她說,將來她一定要走到最東方的大隋去看看,聽說那裡是絲綢的故鄉,美麗的瓷器像皎潔的月光。她喜歡漢人的笛子,她說那笛聲如同阿姆河上的波紋。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一個會吹笛子的漢人。可是,那一年,我們來到了高昌,一切都變了。”

第三幅畫,是那個少女帶著她的族人來到了高昌城外。

麴智盛一一看過去,第四幅是那個少女和她的族人在街市上販賣羊毛,一名身穿黑色華貴漢服的年輕男子傾慕地凝視著她。麴智盛端詳了麴文泰一眼,篤定地點點頭:“這個是我父王。我知道,她嫁給了父王。”

玄奘也向麴文泰瞧去,果然,那華貴漢服的年輕男子與麴文泰頗為相似。麴文泰苦笑一下,疲憊地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壁呼呼喘息。他身邊早就擁過來一群名醫,七手八腳地幫他療傷。

朱貴凝視著那幅畫,道:“麴文泰那時還很年輕,突厥王妃剛剛去世,他一見你母親,就驚為天人,發誓要娶她,可是你母親只想帶著自己的族人去往東方的大隋。於是麴文泰就告訴她,只要她願意嫁給他,他就在高昌國劃出土地,供嚈噠人居住,並且庇護我們。高昌國一直是突厥的屬國,而我們卻受到突厥的追殺,你母親沒想到一個世子竟然有如此勇氣,敢於收留突厥的仇人。她一時感動,便答應了下來。”

其後的幾幅畫一一展現了這些過程,王宮裡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世子與公主互相依偎,極為甜美。

“是這樣啊,然後便有了我嘛。”麴智盛道,“而且父王說,他和母后感情也一直很好。”

“很好麼?”朱貴眼睛裡冒出火焰,憎惡地盯著麴文泰,“當然很好了,麴文泰終於有了發洩之人,他當然認為很好了。婚後僅僅一年,麴文泰的嘴臉就暴露無遺,他這個人生性狂躁,卻喜好名譽,平日裡做出溫文謙恭的表象,博得百姓的讚頌,時間久了,惡毒的天性無處發洩,便發洩到了你母親的身上!”

朱貴指著下一幅,畫的風格立時變了,陰森,冷鬱,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潔白的婚床上,麴文泰滿臉猙獰,正揮動皮鞭,狠狠地抽打著公主。鮮血迸飛,美麗的軀體上鞭痕密佈。這幅畫的畫功極為了得,氣氛營造極為真實,連人物最細膩的表情都展露無遺。

麴智盛看得不禁驚住了。眾人都向麴文泰瞧了過去,他剛捱了一刀,臉色慘白如紙,神情卻黯然無比,想來並不是朱貴胡說。

後面那幅則是個中年男子,正揮刀斬向自己的下身,鮮血淋漓,他的臉上露出無窮的痛楚。

“這個中年男子便是我。”朱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母親在宮中過得不快樂,便想去陪著她,儘量使她免於被虐待。但高昌國實行的是漢制,入宮男子需要淨身,於是我就閹割了自己。”

“伴伴!”麴智盛感動地看著這個從自己一出生就陪著自己的老太監,眼圈有些發紅,“你對我們母子的大恩,我真是……”

朱貴長嘆:“你母親是嚈噠唯一的公主,你便是嚈噠王室唯一的血脈,我從小看著你長大,與我的親人有什麼區別?”

“那你入宮後呢?”麴智盛急忙往後看。

後面的畫則更加殘酷,公主日復一日地遭受著無法言喻的虐待和凌辱。甚至有一次朱貴跪下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也無法阻止。麴文泰如同發瘋的惡魔一般,在外溫文爾雅,在家裡便喪失理智,用盡一切匪夷所思的手段向公主施暴。

玄奘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畫,他雖然距離遠,但結合朱貴的講解,卻也能感受到那種淒涼的痛苦。想起前幾日他對宇文王妃的虐待,玄奘才知道,他對妻子的暴虐竟是天性,數十年來以此為樂!

麴文泰呆呆地看著絲帛畫,蒼白的臉上淚水縱橫,羞愧地低下了頭。

麴智盛一邊看著畫,一邊身子顫抖,有些畫面實在過於血腥,讓他不忍再看。到了最後一幅,他不禁驚呆了,大聲叫道:“伴伴,我娘她……她竟然是自殺的?”

玄奘也吃了一驚,果然那最後一幅畫中,嚈噠公主滿臉絕望,揮刀割下了自己的頭顱!朱貴一手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一邊痛哭失聲。

“陛下!”玄奘忍不住對麴文泰有些惱怒。

麴文泰滿臉羞愧:“法師,弟子……”他哆嗦了半天,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哭道,“弟子也不知道,為何一回到家中,就變成了惡魔!”

“是!”朱貴忽然暴怒了起來,“來人,抬上來!”

眾人都有些詫異,隨後寢宮的院子外忽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眾人驚訝地回頭,只見十幾名太監合力抬著一具巨大的石棺,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玄奘更加震駭,朱貴設計今晚的一幕看來是煞費了苦心,竟然讓人把棺材都準備好了。

太監們把石棺放在了地上,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

朱貴悲哀地望著他們:“眾位族人,今日局已了,命已終,咱們誰都走不了了。”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這些太監一個個高鼻深目,竟然都是嚈噠種。

一名太監笑了笑,從腰裡抽出一把彎刀,二話不說,朝著脖子一割,頓時動脈切斷,鮮血奔湧。他含笑將刀遞給了另一人,然後自己一頭栽倒在地,就此斃命。

另一名太監也是二話不說,揮刀自刎。隨後,短短的時間內,十幾名太監全部揮刀自殺,由始至終竟然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沒有人有過片刻猶豫!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從脊骨到脖頸冒出森森的冷氣。世上竟然有這種死士!

但同時眾人也好奇起來——那石棺裡到底藏著什麼?竟讓這十餘名熱血死士以身相殉?

太監們死光後,朱貴臉上流著淚,上前掀開了棺蓋,麴智盛壯著膽子,走上前一看,頓時駭然色變,幾乎昏厥。

眾人全都好奇起來,這石棺內到底是什麼?

朱貴獰笑著,大踏步朝麴文泰走來。麴文泰一臉驚慌:“你……你要幹什麼?攔住他!攔住他!”

宿衛們用刀劍對準朱貴,但朱貴仍舊一步步走到麴文泰身前,直到刀劍刺入胸膛才停了下來。他怨毒地凝視著麴文泰:“陛下,材裡的是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那裡頭,便是陪伴你數年,與你同床共枕,享盡魚水之歡的嚈噠王妃!”

“不可能!那不可能!”麴文泰早已經嚇呆了,語無倫次地嘶吼著,“她都死了二十年了!”

“她死了一百年,我也要將她的屍身儲存下來!”朱貴放聲痛哭,“因為,我要讓她的冤屈,令天下人都看到!三王子,知道我為何要將你母親的屍身儲存下來麼?就是要讓你看看她身首分離的慘狀!這世上有誰能夠一刀斬斷自己的頭顱?你也見過殺人,人的頸部雖然脆弱,卻也堅韌無比,多少勇士和劊子手砍掉別人的頭顱,往往拼盡全力也得砍上兩刀。可你母親,她一刀就斬斷了自己的脖子!這要有多深的絕望,多深的怨恨?”

玄奘等人駭然色變,這時眾人才知道,那裡面竟然是嚈噠公主身首分離的屍體!

麴智盛目光呆滯,貼著石棺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發誓,一定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朱貴大哭,“她是公主啊!她是我們嚈噠人高貴的公主啊!可就這樣被一個賊坯活生生給折磨死了,你說,我該不該報仇?”

所有人都沉默無語,連宿衛們的刀劍也垂了下來。

“這個仇恨,我積累了二十年,籌謀了二十年,我苦心孤詣,默默積聚。”朱貴慢慢地訴說著,“麴文泰,我若要殺你,隨時隨地能將你斬於刀下;我若要你高昌滅亡,也不過揮手之間。”

麴文泰等所有高昌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誰也不否認朱貴的話。這些事如果他要幹,真是太簡單了。哪怕不處於朱貴這種總管的高位,有嚈噠人做後盾,便是一個普通人籌謀二十年要做一件事,也會擁有毀天滅地的能量。

“那你為何不報復我?”麴文泰顫聲問。

“因為,”朱貴獰笑,“我要讓你嚐到天上地下最大的痛苦,讓你國破家亡,讓你眾叛親離,讓你斷子絕孫,還要讓你親手殺掉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然後讓你在痛苦與瘋狂中死去!”

“你這個魔鬼!魔鬼!”麴文泰嘶聲大叫。

朱貴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溫柔地望著麴智盛:“我是魔鬼嗎?若僅僅是魔鬼,那多好,這個仇我早就報了,也不用受這二十年的煎熬。可惜,我心中也有舍不下的愛,所以,我要做的事,就是天上地下最困難的一件事。一方面,要讓你嚐遍人世間的痛苦,一方面,我還要讓三王子一生幸福。讓他無憂無慮,隨性自在,幸福快樂地度過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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