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狂歡 野心和飢餓
她膀大腰圓,一張臉盤子雖不至於醜陋,卻也和秀美沾不上半點關係,眉宇間卻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倨傲。
她手裡拿著一根羊腿,正漫不經心地啃咬著。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見到妻子,貴英恰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踉蹌著扶住帳中的立柱,眼神變得格外混沌,大著舌頭嚷道:“太鬆!我的好固倫!你來得正好!”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橫飛。
“你聽著!我們……我們馬上就要打下青城了!哈哈!”
“到時候,大汗就是這草原上唯一的汗!唯一的!”
貴英恰的眼神在火光下顯得有些狂熱,他像是說給太鬆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這天下,到時候就是三分之勢!大汗是劉備,那女真是曹操,至於南邊那個漢家皇帝,不過是江東鼠輩!”
“而我!我貴英恰!”他挺起胸膛,重重地拍了拍,“我就是大汗的常山趙子龍!我要為大汗,在青城裡殺個七進七出!”
太鬆撇了撇嘴,對貴英恰這些話早已失去了興趣。
在她看來,她的丈夫,就是哥哥帳下最勇猛的狗。
反正只要是狗,都沒啥區別。
死了這條,還有下一條。
“嘔——”
話音未落,一股穢物猛地從貴英恰嘴裡噴湧而出,濺灑在華美的地毯上,酸臭味瞬間瀰漫開來。
太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著腳後退,捏著鼻子,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她看都懶得看貴英恰一眼,直接用靴尖踢了踢嚇得僵住的那名小廝,呵斥道:
“還愣著幹什麼?把他拖到床上去!”
“是,是!”
巴特爾連忙跑了過去,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爛醉如泥的貴英恰拖到了床鋪上。
太鬆指著地上的汙穢,又對巴特爾道:“打掃乾淨再走。”
說罷,她將手上那根啃得七七八八的羊腿,隨意扔到了巴特爾的腳邊。
“這條羊腿,賞你了。”
巴特爾顧不得擦臉上的血汙,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頭,感激涕零地將那根骨頭撿起來,揣進懷裡:“多謝固倫!多謝固倫!”
他手腳麻利地將地面清理乾淨,便躬著身子退出了帳篷。
床上,貴英恰發出了沉重的鼾聲,他翻了個身,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水……我要喝水……”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
太鬆不耐煩地應著,轉身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皮水囊,走到床邊,看也不看,就那麼直接丟在了貴英恰的身上。
她轉身坐到梳妝檯的銅鏡前,在今日送回的幾件首飾裡挑挑揀揀。
但小部落又那裡會有什麼好貨呢?
沒多久太鬆便失了興趣,轉身來到床邊,重重一躺。
很快便響起了如雷的鼾聲。
帳篷內,一時間只剩下火盆裡煤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貴英恰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裡,分明沒有半分醉意。
他靜靜地看著帳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宴席上的喧囂,那些部落首領們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林丹汗志得意滿的笑容,還有自己妻子那毫不掩飾的驕橫。
他貴英恰,身為部落首領,娶了大汗的妹妹,卻依舊住著“次一等”的帳篷,用著“次一等”的器物,連自己的妻子都看不起自己。
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屈居人下?
黑暗中,他的拳頭緩緩攥緊,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
他想起了那些與他往來的漢人商賈,他們總是搖頭晃腦地念著一些他聽不懂卻覺得很有道理的話。
其中一句話,自從他弄懂了意思,就再也忘卻不了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在他的心中瘋狂滋生。
許久,他才重新閉上眼睛,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這一次,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
當巴特爾躬著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溜回自己的帳篷時,迎接他的,是幾乎要將人凍僵的黑暗。
他的家,與其說是帳篷,不如說是一堆破舊毛氈和木棍的集合體,四處都透著風。
帳內擠著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酸奶味和揮之不去的貧窮氣息。
沒有蠟燭,甚至連一盞油燈都沒有。
“回來了?吃過了嗎?”妻子看清是巴特爾,“要不要我去擠一點馬奶來?”
巴特爾搖了搖頭,臉上卻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藉著月光,那是一根還帶著些許肉絲的羊骨頭。
“今天固倫仁慈,賞了一根吃剩的腿下來。”
還沒等大人們說話,三個稍大些的孩子已經像小狼崽一樣撲了上來,圍著那根羊骨頭,貪婪地啃咬著、撕扯著,發出滿足的“嗚嗚”聲。
他們是如此用力,以至於牙齒與骨頭之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巴特爾和妻子沒有動,只是藉著月光,微笑著看著孩子們。
剩下的肉實在太少了,孩子們啃了片刻,連骨縫裡的肉都舔了出來,實在舔不出半點東西。
最大的那個孩子,約莫七八歲的樣子,乾脆拿著光禿禿的骨頭,遞到巴特爾這邊來。
“阿布,我們要吃裡面的!!”鐵木爾仰著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巴特爾接過骨頭,用膝蓋頂住,雙手抓住兩端,猛地一發力,只聽“咔嚓”一聲,堅硬的羊骨應聲而斷。
“哦豁!”
孩子們發出一陣歡呼,立刻圍了上來,一人分了一段,小心翼翼地吸吮著裡面油潤的骨髓。
等最後一絲油水都被咂摸乾淨,孩子們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他們一個個湊到巴特爾的懷裡,像一群溫順的羊羔,軟軟地依偎著。
“阿布,明天還想吃。”鐵木爾在他懷裡蹭了蹭,小聲說。
“想吃啊,”巴特爾抱著孩子們,聞著他們身上淡淡的奶腥味,臉上隱隱作痛的傷口,似乎也不那麼疼了,“想吃,就好好放羊,把弓箭練得準準的。到時候,阿布帶你們去搶別的部落,就有吃不完的羊肉了!”
“我要去搶明人!”鐵木爾突然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阿媽說,他們就像圈裡的羔羊,又肥又嫩!”
巴特爾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用力揉了揉兒子的腦袋。
“好好好!我的鐵木爾,長大了,一定能成為真正的勇士!到時候,阿布帶你去搶明人!”
“我聽說,明人那邊不吃馬奶,而是吃老爺們吃的稻穀,是嗎?”鐵木爾仰起頭來問。
“對的,阿布和你說,明人那裡什麼都有,不止有稻穀,還有……”
月光之下,長草無言。
長生天只是靜靜看著這座草原上發生的一切,卻改變不了,也不會去改變任何東西。
畢竟——長生天連自己的消亡也未曾干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