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魏四,別裝了。”
朱由檢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飄飄蕩蕩地落下。
魏忠賢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魏四……
這個名字,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叫過了?三十年?還是四十年?
久遠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那時他還是河北肅寧一個街頭遊俠,每日吃喝嫖賭,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賭攤惡霸欺人太甚,他又豈會棄根入宮。
但眼前這位新君又從何知道這個姓名?
宮裡人都只以為他的本名是李進忠而已。
這位新君年僅十七歲,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萬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這個被他埋葬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
突如起來的不確定性,讓恐懼陡然而生,打翻了一切思路。
他本能地想要維持那副憨厚、忠誠,甚至有些愚鈍、軟弱的偽裝。
這是他幾十年來無往不利的武器,是他從一個不名一文的混混,爬到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所依賴的最重要依仗。
魏忠賢緩緩抬頭,一瞬間,額頭滲出的鮮血,便順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緩緩滑下。
鮮血與眼淚鼻涕混在一起,顯得狼狽不堪,格外可笑與滑稽。
“陛……陛下……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還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場的情分上,網開一面啊……”
他哭嚎著,再度用力磕頭求免,嘴裡不斷重複著,“求求陛下大發慈悲。”
朱由檢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顆不斷叩首的頭顱,眼神裡沒有波瀾。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端起周鈺為他重新沏好的熱茶。
午後的陽光透過格窗,在大殿的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一切都顯得那麼靜謐。
只有魏忠賢一下又一下的磕頭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顯得那麼空洞。
周鈺坐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雙圓圓的杏眼睜大,心中緊張不已。
天啊,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權閹的現場嗎?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檢,只見他溫潤如玉的面龐襯著劍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無比。
朱由檢疑惑地轉眼看過來,嚇得周鈺心虛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壺給朱由檢倒茶。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賢的磕頭速度越來越慢,力度越來越輕。
他感覺額頭癢得好像要長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讓他一陣哆嗦。
怎麼辦?怎麼辦?
新君的心思,如淵似海,他完全看不透。
他只能用這種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忠誠”和“無辜”,寄希望於那萬一的可能。
終於,朱由檢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聲輕響,卻讓魏忠賢的身體再次劇烈地一抖。
朱由檢緩緩從御座上站起身,卻沒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圖》前。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圖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說,這大明的江山,美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閒話家常。
魏忠賢的磕頭聲,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裡,完全摸不著頭腦。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應著。
“是啊,很美。”朱由檢的指尖從山海關一路滑動。
“遼東,直隸、山西、陝西、四川……”
“但這錦繡河山,居然遍佈你九千歲的生祠?”
他轉過身,目光終於落在了魏忠賢的身上,眼神裡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看來,天下之間,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謂層出不窮啊。”
“那朕又算什麼呢?”
魏忠賢渾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願清退所有生祠,獻上家業,只求陛下開恩啊……”
魏忠賢又要磕頭而拜,卻被朱由檢抬手打斷。
“魏四,別多想了。”
“你,是一定要死的。”
魏忠賢的磕頭聲,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裡,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朱由檢走到他的面前數步,留足防備餘地。
這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殺意,只有平和。
“所以……別裝了。”
“讓朕好好和那個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歲魏忠賢聊一聊。”
“別侮辱自己,別侮辱朕,更別侮辱朕的皇兄。”
“再這樣裝下去,你恐怕就不僅僅是一死而已了。”
這幾句話,平平淡淡,從把握權柄的人主口中說出,卻殘忍無比。
魏忠賢徹底崩潰了。
魏忠賢徹底崩潰了!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僥倖,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維持了幾十年的面具,終於“咔嚓”一聲,裂開了,露出了面具下那張,早已被權欲和恐懼扭曲的真實面孔。
他停止了磕頭,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不再有絲毫的憨厚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駭、絕望,以及一絲……狠厲的複雜神情。
他的眼神,不再是渾濁和諂媚,而是變得銳利如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少年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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