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朕的規矩就兩條
燭火通明,將新君朱由檢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顯得格外高大。
他端坐於御榻之上,目光平靜地落在下方那個戰戰兢兢的身影上。
王體乾,司禮監秉筆太監,曾經在宮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此刻卻像一隻受驚的鵪鶉,連頭都不敢抬。
“王體乾。”朱由檢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奴婢在。”王體乾一個激靈,連忙應道,聲音乾澀。
“朕問你,這天下,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又是這個問題!
王體乾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昨日,門前的小太監來回話,新君也是用同樣的問題問了魏忠賢。
魏忠賢的回答,顯然沒能讓這位新君滿意。
現在,這個問題又輪到了自己。
他清晰地感覺自己脖子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這是一個決定生死的考驗。
說好話?粉飾太平?那是找死。
可要是說實話……
這大明的天下,千瘡百孔,問題堆積如山,從何說起?又該說到什麼程度?
說得淺了,是敷衍,是欺君。說得深了,會不會觸怒龍顏,引火燒身?
就在王體乾心念電轉,喉頭滾動,正準備撿一些不那麼要命的事情開口時,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
“慢慢想,想好了再說。”朱由檢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昨日,朕也問過魏忠賢。他的答案,朕很不滿意。朕希望,你的答案,能讓朕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轟!
王體乾的腦子嗡的一聲,彷彿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
新君這是在告訴他,別想學著魏忠賢那套和稀泥,也別想用那些陳詞濫調來糊弄他。
他要聽的,是真話,是猛料!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王體乾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今天這個坎,邁過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邁不過去,魏忠賢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東廠時,那些魏忠賢的舊日下屬,是如何諂媚,又是如何地將魏逆棄之敝履。
他想到了自己在東城那座豪奢的宅邸,想到了從族中過繼而來,傳承香火的兒子。
不能死!
求生的慾望,壓倒了一切的恐懼和僥倖。
他猛地一咬牙,將心一橫,伏下身子,沉聲道:
“奴婢……遵旨。”
“奴婢以為,當今大明,外有強敵,內有積弊,已是……已是蠹眾木折,隙大牆壞之勢!”
蠹眾而木折,隙大而牆壞——語出商君書·修權。
朱由檢心中讚歎,不愧是內書堂出來的太監高材生,不愧是執掌司禮監七年的大明內相!
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實在是太突出了。
話即出口,王體乾已再無退路。
“外患者,建州女真也。奴酋努爾哈赤雖死,其子黃臺吉卻更為狡詐強悍。我大明官軍,如今將驕兵惰,早已不復開國之勇,野戰浪戰,十戰九敗,只能憑堅城大炮,勉力支撐。”
“就在今年,黃臺吉揮師東進,攻打朝鮮,朝鮮國王李倧不敵,被迫在江華島簽訂城下之盟,我大明……又失一臂助。長此以往,女真坐大於遼東,西可擾蒙古,東可控朝鮮,南則日日襲擾寧錦,我大明北境,將永無寧日。”
“奴婢愚見,對待女真,斷不可急於求成,當效仿昔日築城推進之策,步步為營,精選將帥,操練士卒,慢慢擠壓其生存之地,或可有轉機。”
朱由檢心中暗暗點頭。
王體乾這番話,雖然依舊沒能看到女真未來席捲蒙古,從西邊叩關的巨大威脅,但已經是到達一個合格的基準線了。
“此為外患。”朱由檢不動聲色,“那內弊呢?”
王體乾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內弊者,首在錢糧。天下州縣,錢糧逋欠者,十之七八。朝廷歲入,年年虧空。究其原因,天災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吏治敗壞。”
“小民所納之稅,一石之米,層層盤剝,到了朝廷府庫,能剩下三鬥,已是幸事。更多的,都落入了各級官吏的私囊之中。”
“哦?”朱由檢的身體微微前傾,來了興趣,“把這官吏的問題,給朕展開了,好好說說。”
殿中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如果說剛才談論邊事,還只是“國事”,那麼現在,談論吏治,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馬蜂窩了。
這捅的,是整個大明官僚集團的馬蜂窩!
王體乾的額頭上,剛剛乾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來。
他知道,接下來的話,將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
死就死!他王體乾要死,其他人也別想活!
就這樣罷,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是,陛下。”王體乾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
“當今官場,早已形成一派陋規。”
“京官上任,必先舉債,以應酬打點。可既然是舉債為官,又以何為償呢?不過是民脂民膏罷了。”
“再者如追繳貪腐之事,本是肅正朝綱之舉。然奉命之官,必先遣人與被查之官暗通訊息,索要鉅額賄賂,而後才敷衍了事。此乃急於求財,而非急於治事!”
“還有廠衛出京辦差,本是代天子巡狩,震懾不法。可如今,每有廠衛出京,必有市井無賴、地痞流氓,重金求為校尉之名,隨行左右,狐假虎威,敲詐勒索。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那些無賴又豈會捨得下重金?”
王體乾越說越激動,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憤懣一般。
“以官爵為性命,以鑽刺為風俗,以賄賂為交際,以囑託為當然!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則群相訕笑,以為無能!此風不改,國將不國啊,陛下!”
說完,他重重地一個頭磕在地上,泣不成聲。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面無表情。
直到王體乾哭聲漸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如鐵:“說得好。那麼,你呢?你王體乾,又貪了多少?”
王體乾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講實話講到這個份上,居然還不夠嗎?
他猛地抬起頭,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奴婢……奴婢有罪!”他用盡全身力氣,再次磕下頭去,砰砰作響。
“奴婢願獻上所有家產,只求陛下開恩,能讓奴婢……乞骸骨,歸鄉養老。”
“你以為,朕是要殺你?”朱由檢嘆了口氣。
“奴婢不敢!奴婢罪該萬死!求陛下饒命!”王體乾已經語無倫次,只是一個勁地磕頭。
“起來吧。”朱由檢的聲音緩和了一些。
他看著這個在自己面前醜態百出的太監,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
王體乾說的這些,他又何嘗不知道?甚至,他知道的,比王體乾說的,還要多,還要深。
“你剛才說的,是吏治。但你還漏了一項,一項比吏治敗壞,危害更甚的積弊。”
王體乾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滿臉茫然。
“是黨爭。”朱由檢一字一頓地說道。
“僅萬曆一朝,朝堂之上,便有齊、楚、浙、秦、昆、宣、東林七黨相攻,互相傾軋,縱橫捭闔,有如戰國爭雄!國事,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攻伐同僚的棋子!”
“天啟皇兄以廠衛統合事權,罷黜東林。可結果呢?你們這些所謂的‘閹黨’,內部又分出了多少派系?還不是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糾葛,爭鬥不休!”
“一人起勢,則其黨羽盡皆雞犬升天;一人勢敗,則其黨羽盡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寶,想必朝野之間,已經傳遍了要盡罷閹黨,再起東林的風聲了吧?”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如此黨同伐異,門戶相爭,反覆迴圈,這國,又怎麼能好得起來?”
他盯著王體乾,目光如炬:“朕再問你,為何會有黨爭?”
這個問題,說實話,從來不在王體乾的思考範圍內。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將自己一生的見聞都翻了出來。
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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