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朕的規矩就兩條
“回陛下……奴婢以為,是……是為了一個‘利’字。”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即勢孤,則思結黨以自重。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鄉土、師門、同年等關係,聯結成黨。”
“說得不錯。”朱由檢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
“那朕再問你,既是為利,又為何黨爭會如此酷烈?非要將對方趕盡殺絕,置於死地,方肯罷休?”
這一下,王體乾是真的答不上來了。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能給出一個最無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錯了。”朱由檢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是因為,失敗的下場,太慘了。”
“一旦在黨爭中落敗,輕則罷官奪職,永不敘用。重則下獄、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夠,還要抄家滅族,牽連子孫後代。”
“失敗的代價如此沉重,勝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處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盡全力,不擇手段?”
“整個大明的官場,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潛行,每個人都是獵手,也都是獵物。”
“誰也不敢暴露自己,誰也不敢相信別人。一旦有人想要出頭做事,露出了破綻,立刻就會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篩子!”
王體乾拜伏於地,聽得這黑暗森林之語,竟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可是轉瞬間,他又將這一切拋之腦後,只是瘋狂轉動腦筋,只想著如何逃過這一劫。
朱由檢站起身,走到王體乾身邊,拍了拍他仍在顫抖的肩膀:“起來吧,別跪著了。”
王體乾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覺自己的裡衣都已經被冷汗溼透,貼在身上,又冷又黏。
“來人,上筆墨。”朱由檢吩咐道。
很快,一個小太監端著文房四寶,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朱由檢指了指書案:“把你心中,閹黨的名單,寫一份給朕。”
王體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幾乎可以肯定,魏忠賢在死前,一定也寫過同樣的一份名單。
皇帝這是在……對答案?
他拿起筆,手抖得厲害,蘸飽了墨,卻遲遲無法落下。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代表著一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他筆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決定這些人的生死。
他寫寫停停,將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寫在紙上,並在後面附上自己的評語。
終於,他寫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體乾”三個字,他寫得格外艱難。他猶豫了許久,想到了自己的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賢面前的諂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陳述。
最終,他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寫下了八個字:“中貪,能中,附逆無奈。”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在椅子上。
朱由檢拿起那份還帶著墨香的名單,仔細地看了看。
名單上的人,與魏忠賢給出的那份,大同小異。
只不過,在王體乾這一行,魏忠賢的評語是:“小貪,能上。”
一個說自己“中貪,能中”,一個說他“小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檢放下名單,看著面如死灰的王體乾,緩緩說道:
“朕既然坐上了這個位子,就要立朕的規矩。朕的規矩,不多,就兩條。”
王體乾立刻豎起了耳朵。
“第一,忠誠。”朱由檢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在朕這裡,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你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是朕應該知道的,朕就必須知道。”
“而且,朕要知道的,必須是真事,是全部的真事。”
他頓了頓,沒給王體乾表忠心的機會,繼續說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祿,就別再把手伸到國庫裡,伸到百姓的口袋裡。”
朱由檢拍了拍王體乾的肩膀:“國勢艱難如此,只要這兩條,你能做到,以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痛改前非,為陛下效死!”王體乾感激涕零,連連叩首。
朱由檢長嘆一口氣道,“國朝俸祿低微,貪腐一事固然有人心之弊,然制度之失也難辭其咎。”
他看著王體乾一字一頓道,“朕會努力改變,但也希望卿等也一同改變了。”
王體乾聞言,居然流下淚來,長伏在地,泣聲相答:
“陛下仁心聖德,體恤至此,奴婢等敢不效死。”
朱由檢聽完,內心一點都不相信。
但無所謂。
這種話,他說第一次,是沒有人會信,沒有人會聽的。
沒關係。
他會反覆地說,跟每個人說。
聽不懂的,不想懂的,會掉下去,能聽懂的,願聽懂的,自然會跟上來。
他有的是時間——至少,理論上還有十七年的時間。
“行了,退下吧。”朱由檢揮了揮手,“對了,明天一早,傳田爾耕與張惟賢一同進宮見朕。”
“是。”王體乾應道。
“對了,前任錦衣衛掌事駱思恭,如今在何處?”朱由檢突然又問道。
“回陛下,駱思恭自天啟四年因年老引退後,便一直在家閒住。”
“年老?所以……他如今是幾歲了?”
“應是……六十有五了。”
六十五……朱由檢在心中搖了搖頭,這個年紀,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風燭殘年,怕是沒什麼心氣了。
“他可有子嗣在朝中?”
“其子駱養性,現任錦衣衛百戶。”
“駱養性……”朱由檢唸叨著這個名字,“此人年歲幾何?為人如何?”
“約莫三十二三,為人……據說還算幹練。”
朱由檢點了點頭:“傳朕旨意,擢駱養性為御前禁軍旗尉,即刻上任。”
“遵旨。”
“另外,再去傳英國公張維賢,讓他明日在田爾耕之後,入宮見朕。”
“奴婢都記下了。”王體乾躬身應道,見新君再無吩咐,便準備告退。
他剛退到門口,朱由檢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今晚,就別去通知他們了。”
王體乾一愣,轉過身來,不解地看著皇帝。
只見朱由檢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莫名的笑意。
“讓他們,都睡個好覺吧。”
【本章史料】
1.王體乾是內書堂出身,天啟元年開始掌司禮監+尚膳監印+御用監印——《酌中志》
2.關於他貪不貪,萬曆時的東廠掌印盧受說抄王體乾可得百萬,結果抄不出來,後來王體乾也活得好好的,我就姑且算他小貪吧,反正後面也要給其他人挪位置的,過度一下。
3.大明腐敗現象如京官上任等,來自陳邦彥《陳巖野先生集》,描述的是嘉靖、萬曆期間的腐敗情況。
4.而天啟、崇禎時期我沒找到直接的材料,但朝鮮使臣有記載,新皇登基以後,以為會澄清氣象,結果下面的貪得反而是倍之。為什麼倍之呢,因為新官上任,正是貪婪之時啊。這也是我為什麼不批次換人的原因,隊伍不搞好,換人也沒意義。——《金堉濳谷朝天日記》
別看現在韓國很噁心,明朝朝鮮剛被大明救過,對明朝還是很親近的,對明朝的腐敗簡直痛心疾首。
5.市井無賴買錦衣衛銜一起出京撈錢的事情來自天啟六年的蘇州民變——就是閹黨去抓東林七君子中的周順昌時發生。史稱開讀之變。
6.駱思恭當了42年錦衣衛的差,本想拿來接替田爾耕的,一看發現都60多歲了,其年齡、洛養性官職等考據至論文《百年沉浮:明代錦衣衛世家駱氏興衰史》,作者高壽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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