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當時父皇在此,孤真想質問他一句——”
“錢從何來?人從何來?!”
“他每年讓諸郡國上交那麼多錢糧,有沒有想過孤治下子民的難處。”
“……呵呵,我算是明白那些站在頂點的人,為什麼總是看不到遠方了。”
“他只需拍拍腦袋做個決定,完全不考慮我們底下有多少難處。”
“完了還要指責你,哪些地方做的不好。”
“偏偏我父皇還寵信於他,孤王不敢發作。”
劉永氣得拳頭捏緊,咬牙切齒。
在魯國被人尊敬慣了,他還沒受過這麼大的氣。
今日為何他會下意識掠過李翊、趙雲?
在他看來,自己是君王,他們是臣子。
天下間,豈有君王向臣子見禮的?
“李相日理萬機,為國操勞,不能面面俱到……”
諸葛瑾試圖緩和氣氛。
“為國?”
劉永冷笑打斷,“我看是為他老李家吧!”
“他待自己那兩個外甥是何等的優容?”
“只因他們是嫡出,而我……我……”
他聲音突然哽咽,沒有繼續說下去。
諸葛瑾抬頭,看見年輕的魯王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但是劉永很快控制住了情緒,聲音卻更加尖銳:
“李翊處處否定我,無非是要捍衛他外戚的地位。”
“我越是努力,他越要打壓,這不正是他們想要的嗎?”
“殿下慎言!”
諸葛瑾迅速地環顧眼四周,壓低聲音說道:
“隔牆有耳啊。”
劉永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子瑜,你說……我父皇他……還有多少時日?”
這句話問得極其輕微,幾乎消散在夜風中。
諸葛瑾面色大變,連忙跪下:
“殿下!此話萬萬不可……”
“起來吧。”
劉永疲憊地擺手,“孤不是那個意思。”
“這裡就你我二人。”
他仰望星空,慨嘆道:
“我只是……只是怕來不及了。”
“無論我如何努力,或許父皇眼中似乎永遠只有太子和王弟……”
“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的事,孤也並不想去做。”
“孤僅僅只是想讓父親以我為榮罷了。”
“但任憑我怎麼努力,也擺脫不了庶子的身份。”
“孤天生就矮人一頭啊。”
諸葛瑾起身,謹慎地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
“老臣在朝中尚有些故舊。”
“聽聞……聽聞朝廷正在籌備對吳用兵之事。”
劉永猛地轉頭,眼中精光暴射:
“當真?”
諸葛瑾微微點頭,沉聲道:
“殿下若能厲兵秣馬,屆時在滅吳大計上有所建樹的話,那麼……”
不等他說完,劉永已經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
“子瑜真乃孤之張良也!”
他忽然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地整理衣冠,向諸葛瑾深深一拜。
“孤年少無知,今後還望先生不吝教誨。”
諸葛瑾慌忙還禮:
“折煞老臣了!”
“殿下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先生不必虛言。”
劉永直起身,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自明日起,魯國要暗中整軍備戰。”
“爭取在將來朝廷對吳用兵時,立下赫赫戰功!”
諸葛瑾會意,但又鄭重提醒說道:
“殿下,此事需要謹慎。”
“朝中局勢本就混亂,只是靠著李相壓著,才相安無事。”
“但依然有千萬雙眼睛盯著,我們做事可千萬不要授人以柄。”
“否則,將來必處處掣肘,受制於人。”
“孤曉得。”
劉永望向劉備寢宮的方向,聲音低沉:
“父皇教導我要懂得用人之道。”
“子瑜先生,你就是我要用的第一個人。”
夜更深了,庭院中兩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長,投在青石板上。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三更時分。
“時候不早了,殿下也該歇息了。”
諸葛瑾拱手道,“明日還要陪同陛下巡縣。”
劉永點頭,卻又叫住轉身欲走的諸葛瑾:
“先生,令郎在梁國……若有機會,可否為我帶些訊息?”
諸葛瑾背對著劉永,身形明顯僵了一下,片刻後才緩緩道:
“……老臣盡力而為。”
看著諸葛瑾離去的背影,劉永臉上的熱切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他目光深邃,輕聲自語:
“諸葛瑾啊諸葛瑾,你兒子在梁國,你又如何能完全站在我這邊?”
……
七日後,劉備的鑾駕離開魯國,向梁國行進。
車駕剛入梁國地界,劉備便掀開車簾,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道路兩旁田畝齊整,溝渠縱橫,新綠的麥苗在春風中如波浪般起伏。
遠處村落炊煙裊裊,道路上商旅往來不絕,與魯國那種勉強恢復生機的景象大不相同。
“子玉,你看這梁國……”
劉備指著窗外景象,語氣中帶著驚訝。
李翊策馬靠近鑾駕,順著劉備所指望去,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幾絲欣慰之色:
“回陛下,梁國雖經戰亂。”
“但恢復之快,確實令人稱奇。”
豫州諸侯國中,理論上講陳國是最富的。
因為它不僅是陳王劉寵的地盤,之後還成了一段時間的漢朝國都。
被曹劉兩大列強伺候,福氣自然少不了。
而梁國原是豫州刺史郭貢的地盤。
這地方算是本州倒數的窮地兒。
郭貢曾在這裡爆出兩萬兵,但根本養不起。
以至於還跑去搶了曹操的兗州。
當然,被荀彧的超神發揮給嘴炮轟走了。
但梁國能從戰傷中這麼快地恢復過來,還是令劉備感到十分地詫異。
就連趙雲也忍不住讚歎道:
“臣觀沿途百姓面色紅潤,衣冠整齊,不似飽受戰禍之民。”
劉備若有所思,沉吟道:
“理兒今年才十四吧?竟能將封地治理得如此……”
李翊出聲打斷:
“陛下給梁王殿下委派了不少人中俊傑,有他們輔佐。”
“梁國自然能夠快速恢復民生。”
劉備牽唇一笑,道:
“難道朕又薄待了永兒不曾?”
“朕讓諸葛子瑜去當魯國相,其弟諸葛均去當梁國相。”
“本意,就是希望他們能夠知人善任,將國家給治理好。”
“說到底還是用人,善用人才,這才是治國之道啊。”
話音未落,忽見前方塵土飛揚,一隊儀仗緩緩而來。
為首少年身著墨色王袍,頭戴遠遊冠,面容稚嫩卻神色沉穩。
正是梁王劉理。
他身後跟著國相諸葛均、騎都尉諸葛恪等一眾梁國官員。
距離鑾駕尚有百步,劉理便已下車,整理衣冠後穩步前行。
至五十步時,他率眾跪拜:
“兒臣劉理,恭迎父皇聖駕!梁國百官恭祝陛下萬歲!”
劉備下車,親手扶起劉理:
“平身。”
劉理起身後,不急著與父皇親近。
而是先向李翊、趙雲深施一禮:
“甥兒拜見姨父,拜見趙叔父。”
李翊連忙還禮:
“殿下折煞老臣了,不敢當,不敢當。”
劉備下車,親手扶起劉理:“平身。“
趙雲也抱拳道:
“殿下如此多禮,末將愧不敢當。”
劉備眼中閃過滿意之色,拍了拍劉理肩膀:
“理兒長高了。”
劉理恭敬答道:
“兒臣日日思念父皇,恨不能長伴膝下。”
“今見父皇龍體康健,兒臣不勝欣喜。”
接駕儀式安排得井井有條。
劉理親自引導鑾駕入城,沿途百姓夾道歡呼,秩序井然。
入城後,街道整潔,市集繁榮。
學堂中傳出朗朗讀書聲,武場上士兵操練呼喝聲震天。
行宮內,劉備端坐主位,看著下方年僅十四卻舉止得體的幼子。
心中越發欣慰,忍不住出言讚歎:
“理兒,你把梁國治理得如此之好,朕心甚慰。”
劉理拱手答道:
“兒臣年幼無知,全賴國相諸葛子然等賢臣輔佐。”
“兒臣不過是向諸位大賢學了點皮毛教益。”
“與父皇治理天下相比,兒臣還差得遠呢。”
劉備龍顏大悅:
“好!不居功,不自傲,方是朕的好兒子!”
轉頭對侍從道,“取朕那套白玉來,賜予梁王。“
劉理連忙跪下,頓首道:
“兒臣斷不敢受此玉。”
“治理封國乃兒臣本分,今不過屢行本職,還得有賞。”
“父皇乃是聖主明君,萬不可亂了賞罰分明之度。”
“兒臣無功,斷不敢受此祿”
劉備聞言大笑道:
“父賜子受,天經地義,何必推辭?”
劉理仍堅持道:
“孔子云‘克己復禮為仁’。”
“兒臣若因盡本分而受賞,恐有違聖人之教。”
劉備越發歡喜:
“那再加西域進貢的夜明珠十顆,駿馬五匹。”
劉理第三次叩首:
“父皇厚愛,兒臣心領。”
“然梁國百姓方經戰亂,兒臣願將這些賞賜轉贈窮苦百姓,以顯父皇仁德。”
李翊見狀,出列勸道:
“殿下,《禮記》有云‘長者賜,不敢辭’。”
“陛下厚愛,殿下三辭三讓,已盡禮數。”
“不如受之?”
劉理這才恭敬叩首:
“既如此,兒臣謝父皇恩典。”
“兒臣必當善用這些賞賜,不負父皇期望。”
劉備欣慰點頭:
“理兒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胸襟,實屬難得。”
他環視眾臣,“朕觀梁國治理有方,當為諸國表率。”
“子玉,回京後擬旨嘉獎梁國百官。”
李翊拱手應諾,“臣遵旨。”
待酒過三巡之後,
劉備放下酒樽,目光灼灼地望向幼子。
“理兒,朕剛從魯國過來。”
劉備聲音不輕不重,卻讓整個宴廳安靜下來。
“兩地所得朝廷援助相當,為何梁國治理得如此出色?遠勝魯國。”
“你且細細道來。”
劉理放下筷子,恭敬起身:
“回父皇,兒臣不過是銘記父皇‘為政在人’的教誨,善用了幾位賢才罷了。”
他轉向廳中眾臣,一一讓他們露臉。
“若無這些股肱之臣,兒臣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有今日局面。”
劉備環視廳內,這才注意到許多陌生面孔。
原本他給劉理配備的老臣,竟有大半不在席上。
他眉頭微蹙,旋即舒展——
畢竟是自己親兒子,又確實治國有方,何必計較這些呢?
“既如此,為父倒要認識認識這些賢才。”
劉備微微笑道。
劉理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擊掌三下。
席間立即站起三位年輕官員,個個氣度不凡。
“這位是太原王氏子弟王昶,現任典農校尉。”
一聽到太原王氏四個字,隨行而來的不少朝中官員,紛紛竊竊私語。
太原王氏那可是頂級大族啊。
當年參與刺殺董卓的司徒王允,便出身這個家族。
劉理指向那位面容黝黑的青年。
“自他到任以來,斫荒萊,勸農桑。”
“國中樹木成林,墾田倍增。”
王昶出列跪拜,正色道:
“微臣不過盡人臣本分,全賴殿下信任,敢不竭股肱之力?”
“太原王氏?”
劉備走到王昶跟前,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
見他手掌粗糲,指甲縫裡還留著泥土痕跡,顯是常下田間。
不由點頭,讚賞道:
“農為邦本,卿能親力親為,甚好。”
話落,將手一招,示意侍從賞賜錦緞十匹。
劉理接著介紹第二位:
“這位是騎都尉諸葛恪,父皇別看他年幼,卻深諳兵法。”
“國中兵馬多經他手操練。”
諸葛恪行禮時甲冑鏗鏘作響,眉宇間英氣逼人。
劉備眼前一亮,問道:
“小郎可是子瑜之子?”
“回陛下,正是家父。”
諸葛恪聲音清朗地回答。
劉備也略有耳聞,聽說這少年郎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神童。
便有意考校他,問道:
“汝父親與汝叔父,誰更聰明?”
諸葛恪不假思索回答說:“家父?”
“為何?”
“家父能夠侍奉皇子,而叔父卻遠在交州,與番人交往商貿。”
“故得之家父更加聰明。”
“但以臣觀來,不論家父亦或者叔父,都不及陛下聰明。”
“若不然,以李相爺之算無遺策,如何能夠甘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此言一出,滿座皆贊。
這個諸葛恪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才思敏捷、善於應對各種緊急事務。
短短几句話,不僅保留了父親的顏面。
還同時拍了劉備以及國家二把手的馬屁。
“哈哈哈!”
劉備大悅,撫須大笑,旋即賜寶劍一柄。
最後,劉理引薦一位氣質儒雅的青年:
“這位是潁川陳氏陳泰,現任兒臣府上主簿。”
“其父便是當今廷尉,陳長文先生。”
陳泰行禮如儀:
“家父常言陛下寬仁愛士,今日得見天顏,方知所言非虛。”
“朕與你父相交甚篤。”
劉備感慨道:
“如今見你們年輕一輩也能同心協力,朕心甚慰。”
言罷,賜予玉帶一條。
介紹完畢,劉理恭敬道:
“兒臣年幼,全賴這些賢才日夜輔佐。”
“他們各有所長,正如父皇常說的‘使人如器’。”
劉備撫須微笑,眼中滿是讚許。
然而李翊的目光卻在三位年輕官員之間來回掃視——
太原王氏、琅琊諸葛氏、潁川陳氏,皆是當世大族。
這位少年王爺,竟不聲不響地織就了一張世家大網。
還不聲不響地替換掉了劉備配備的官員,
既淡化了朝廷的影響力,又加強了自身對梁國的控制力。
這小娃娃不得了啊。
正思索間,劉理已舉杯來到他面前:
“姨父,甥兒敬您一杯。”
李翊回神,連忙舉杯相迎。
酒過唇齒,他發覺劉理正凝視著自己。
“姨父面色不佳,可是甥兒哪裡招待不周?”
劉理聲音輕柔,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李翊放下酒杯,意味深長道:
“殿下一切都做得很好……好得超乎老臣想象。”
劉理眼中精光一閃,旋即笑道:
“甥兒就當這是姨父的誇獎了。”
他頓了頓,語氣又轉為溫情。
“姨母近來可好?甥兒甚是掛念。”
“她很好,也常唸叨你。”
李翊注視著這個外甥,試圖從他稚嫩的臉上看出什麼。
“甥兒恨不能常在姨母跟前盡孝。”
劉理嘆息,“奈何身為國君,不敢棄子民於不顧啊。”
李翊微微頷首:
“殿下以國事為重,即是正道。”
他壓低聲音,“只需……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字字千鈞。
劉理面色不改,只是杯中酒液微微晃動,映出他瞬間冷峻的眼神。
“姨父教誨,甥兒謹記。”
他舉杯一飲而盡,轉身時袍袖翻飛,竟有幾分王者氣度。
“為什麼我的後輩,一個個都這麼優秀呢?”
李翊眯著眼睛,彷彿感覺自己瞬間蒼老了十歲。
“難道這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勝於藍?”
“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麼?”
李翊心中暗歎。
然後又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了筋骨。
看向劉備,他正與趙雲飲酒敘談,兩人相處的很融洽。
“陛下,希望你能明白。”
“不是每個父親都應該望子成龍。”
“尤其是在帝王家,優秀的兒子有一個就夠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