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公孫勝中伏,眾女各有心思!
王熙鳳裹著一件大紅羽緞面白狐狸皮裡的鶴氅,帶著平兒,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一路往天香樓秦可卿的住處來。
路上靜悄悄的,只聞得遠處隱約的絲竹聲和更梆子響。
進了屋,暖香撲鼻。
只見秦可卿歪在臨窗的貴妃榻上,身上只鬆鬆套了件藕荷色對襟軟綢小襖,底下繫著月白綾裙。她正低著頭,手裡捏著針線,就著炕桌上那盞亮晃晃的玻璃繡球燈,細細地縫著什麼。
燈影兒映著她半邊臉,愈發顯得肌膚勝雪,眉眼含愁。那軟綢小襖本就貼身,此刻她微微俯身,胸前碩大的豐腴便顫巍巍地堆在繡繃子上,隨著她穿針引線的動作,衣料下起伏不定。
鳳姐人未到聲先至:“哎喲我的好可兒,大節下的,不好生歇著,倒在這裡做活計?仔細累壞了你那嬌貴身子!”她聲音又脆又亮,帶著一股子親熱勁兒,人已風風火火地掀簾子進來了。
秦可卿猛地一驚,像是被人撞破了什麼隱秘,慌得手一抖,針差點扎了指頭。
她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更添嫵媚。她下意識地就要將手裡縫著的物件往身後藏,嘴裡忙道:“嬸子來了!快請坐。不過…不過是件舊衣裳,閒著也是閒著…”
鳳姐是何等眼尖手快的人?她那對丹鳳眼早把秦可卿的慌亂瞧在眼裡。
她兩步並作一步上前,不由分說,劈手就將那件衣裳從秦可卿手裡奪了過來。
“喲!藏什麼藏?讓嬸子瞧瞧,是什麼金貴東西?”鳳姐將那衣裳抖開一看,竟是一件男人的襖子!青緞子面子,看尺寸長短,分明是雄壯的身量。
襖子面子已經縫好,內裡絮著厚厚的新棉花,正縫到一半,針線還連在上面。
鳳姐眼珠一轉,想到哪日遮擋在自己身前偉岸的身影,心兒一顫,莫名升起一絲妒忌。
嘴角便噙了一絲促狹又複雜的笑意,她掂量著那厚實的棉襖,故意拉長了調子,拿眼去瞟秦可卿絕色的臉蛋笑道:
“嘖嘖嘖,我說可兒,你這心啊,可真真是細得跟針鼻兒似的!這大冷的天,巴巴地給清河縣的爺們兒縫這麼厚實的棉襖,怕他凍著?只是啊…”
她故意頓了頓,看著秦可卿羞紅的臉頰,“…等你這一針一線、繡花兒似的慢慢縫好,怕是…春兒都來了吧?到時候,這厚襖子還穿給誰看?白壓箱子底兒!”
這話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揶揄,正是鳳姐慣常打趣人的腔調。她料想秦可卿必定臊得低頭討饒,或是啐她一口。
誰知秦可卿聽了這話,臉上的紅暈未退,眼神卻忽然沉靜下來,帶著一種異樣的認真。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著鳳姐微笑著說道:“春兒來了…便好。”
鳳姐一愣。
秦可卿微微側過臉,望著窗外沉沉夜色,彷彿在看著清河縣的男人,繼續道:“春兒也有春寒料峭的時候,早晚風硬。他穿這個,正好。”
鳳姐下意識接道:“那倘若是暖春呢,那這厚襖子可不光是白做了,是壓箱底都嫌佔地方!”
秦可卿那兩瓣櫻唇反而向上彎了彎,嘴角噙了一絲極淡、極恬靜的笑意。
笑意如同春水微瀾,映著炕桌上那盞亮晃晃的玻璃繡球燈,在她那張絕色的臉上漾開,連帶著那眉梢眼角的愁緒也化開了幾分。
她身段風流,那藕荷色軟綢小襖本就緊裹著身,此刻因著這笑意牽動,胸前那豐腴便微微起伏,在燈影下將那點恬靜的笑意也襯出幾分勾魂攝魄的軟媚來。
秦可卿輕輕說道:“暖春…暖春便更好了呀。既是暖春,他身上自然舒泰,凍不著,也…也吹不著那傷筋骨的寒風…”
“這襖子…穿不上,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她轉回頭,目光坦然地迎上鳳姐錯愕的眼神,輕聲道:
“我只願他好,只想他好,只念他好”
“這襖子,他穿得上,我高興,穿不上用不著,我更歡喜的很.”
“只要他康泰順遂,我縫它一場,千值萬值.穿不穿,是一點不打緊的.”
一番話,直直地砸在王熙鳳心坎上。
鳳姐臉上的促狹笑意瞬間僵住了。
她直勾勾地盯著秦可卿。
燈影兒下,那張臉美得驚心動魄,偏生此刻籠罩著一層近乎聖潔的光暈,可那身段,那被軟綢小襖緊裹著、呼之欲出的傲人無雙,又無時無刻不在流淌著銷魂蝕骨的風情!
更刺眼的是她眼中那汪水兒似的柔情——
純粹,滾燙,痴傻得叫人心頭髮慌,竟尋不出一絲作偽!
自己不真真不如這個玲瓏剔透的可人。
這世上千人千面,精明算計的她見多了,潑辣狠厲的她也見得不少。
可像眼前這位,明明世事洞明,那雙秋水眼能把人心都看穿了去,偏生又不計較,不算計,只是能拿出飛蛾撲火般的傻氣,坦坦蕩蕩、義無反顧地捧出一顆滾燙的真心!
這份“勇”與“真”,是她王熙鳳骨子裡缺了、又隱隱渴望著的東西。
她張了張嘴,想再打趣兩句來掩飾心頭的翻江倒海,卻發現嗓子眼兒幹得發緊。
平日裡舌燦蓮花、能把死人說活的璉二奶奶,此刻竟真真正正地“無言”了。
她只能乾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將那件棉襖輕輕放回秦可卿身邊的炕桌上,彷彿那襖子燙手一般。
玉皇廟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後“吱呀”一聲合攏,將殿內繚繞的香火與誦經聲隔絕。
公孫勝甩了甩青佈道袍的寬袖子,背上那口油光水滑的松紋古劍,悄沒聲兒地就滑進了清河縣長街的影子裡。
冬夜寒氣如冰水漫過青石板路,長街空無一人,唯有簷角殘存的薄雪映著清冷月光。
遠處,西門府方向的夜空正被一片絢爛到近乎妖異的華彩點燃——金蛇狂舞,銀樹開花,“嗤嗤”作響的花火聲和人群爆發的陣陣海嘯般的歡呼,隔著重重屋宇隱隱傳來,倒襯得腳下這條街,靜得像個剛埋了人的亂葬崗!
公孫勝腳下踩著禹步,不緊不慢,道袍下襬掃著冷硬的石板,方向正是花子虛那座此刻愁雲慘淡的府邸。
他微微抬首,望向那不斷撕裂夜幕的璀璨煙花,左手籠在袖中,拇指飛快地在其餘四指關節上掐算。
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閃,唇角勾起一絲瞭然的笑意,低聲自語:
“果然!貧道所料不差。此一番龍虎交泰,潛蛟得水,真乃大吉之兆也!”
他腳步未停,目光卻膠著在那不斷升騰炸裂的光團上,彷彿透過那轉瞬即逝的華麗,窺見了更深的天機,“且看這漫天煙火,光華灼灼,氣沖斗牛,不正是丹鼎炸爐,龍虎金丹將成的吉兆顯化麼?妙哉!此番機緣…何等之妙!”
他心中快意,步履似乎也輕快了幾分,轉眼已行至臨近花府的那條僻靜支道口。
就在他左腳即將踏上支道青石板的剎那——
一股毫無徵兆、冰寒刺骨的陰風,猛地從支道深處倒卷而出!
這風邪性至極,不似尋常寒風,倒像是從九幽地府最深處吹來的死氣,瞬間穿透道袍,直刺骨髓!
公孫勝渾身猛地一抽抽,活像被冰錐子攮了個對穿,那隻腳硬生生懸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硬生生釘在原地!
不對!
不對!!
萬分不對!!!
一股比道門推演更直接更兇險的警兆,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臺之上!
讓他瞬間汗毛倒豎,後背驚出一層白毛汗!
提醒他的,絕非方才掐算出的氣運,而是江湖經驗!
是嗅到致命危機時,身體本能的戰慄!
這條支道…太過死寂了!
方才長街雖靜,尚能聽聞遠處喧囂、更夫梆子、野犬低吠。
可這條通往花府的必經之路,此刻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萬籟俱寂!
連一絲蟲鳴、一聲貓叫都無!
只有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意,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巷子深處瀰漫出來,無聲無息地包裹著每一塊青石,每一片屋瓦。
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極不易察覺的…鐵鏽般的腥臭。
公孫勝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右手已無聲無息地按在了背後松紋古劍的劍柄之上。
他緩緩地、極其謹慎地收回那隻懸在支道上空的腳,如同避開一條盤踞在暗處的毒蛇。
方才因掐算而生的那點快意,早已被這刺骨的寒意和兇險的警兆沖刷得乾乾淨淨。
巷子深處,那吞噬了所有光與聲的黑暗,彷彿正張開巨口,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公孫勝瞳孔驟然縮緊,那巷子深處吞噬一切的黑暗裡,毫無徵兆地爆出一點奪命的寒星!
“嗤——!”
第一支鵰翎狼牙箭,撕裂粘稠的死寂,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取他咽喉!快!狠!刁鑽!
絕非尋常弓手!
電光石火間,公孫勝上身如風中弱柳般向後一折,整個脊樑骨幾乎貼到了冰冷的地面!
那支奪命箭擦著他鼻尖,“奪”的一聲,狠狠釘入身後老槐樹幹,箭尾兀自嗡嗡急顫!
他腰力未復!
“嗤!嗤!”
第二支、第三支箭竟如毒蛇噬咬,一取心窩,一射小腹!時機拿捏得陰毒至極,正是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的剎那!
箭鏃上幽藍的暗芒,在慘淡月色下閃過——分明餵了劇毒!
公孫勝口中爆出一聲短促的厲喝,足下禹步急踩!
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硬生生在半空中擰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
松紋古劍不知何時已滑至左手,“鏘啷”半格!
火星迸濺中,射向心窩的毒箭被劍脊險險盪開!
但射向小腹那支,卻“噗”地一聲,穿透了他寬大的青佈道袍下襬,牢牢釘在地上!
冰冷的箭頭幾乎貼著腿肉掠過,激得他小腿筋肉一陣抽搐!
險些穿腿而過,根本不容喘息!
“嗤嗤嗤嗤——!”
第四、第五、第六支……箭矢如同被捅了窩的馬蜂,連綿不絕地從那墨汁般的黑暗中激射而出!
箭路封死了上中下三路,更預判了他所有可能的閃避方位!
箭鏃破空之聲連成一片淒厲的鬼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鐵網!
公孫勝身形展動,將畢生所學發揮到了極致!
道袍翻飛如鶴舞,古劍格擋似龍騰!
時而貼地翻滾,碎石擦破臉頰!
時而壁虎遊牆,箭矢釘入磚縫!
每一次閃避都險到了毫巔,每一次格擋都震得手臂發麻!
然而,巷子狹窄,退路已絕!箭矢如雨,無窮無盡!
躲?往何處躲?
閃?何處可閃?
他已被逼至牆角!
背心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磚石,身前是交織成幕的奪命寒光!
手中松紋古劍舞得潑水難進,“叮叮噹噹”的撞擊聲密如驟雨!
額角冷汗混著頰邊血痕淌下,公孫勝眼中再無半分仙風道骨,只剩下困獸般的兇光與一絲被逼到絕境的駭然!
公孫勝背貼冷牆,箭風割面,眼見那奪命寒星又至!
他左手五指如穿花般在胸前疾速交迭變幻——拇指壓中指,無名指扣掌心,食、小二指如劍戟指天!
“咄——!!”
吐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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