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風雲--海上爭霸300年

第七十三章 封鎖馬六甲

巴達維亞的野心,最終化作了馬六甲海峽上巡航的幽靈艦隊。

“海上主權號”及其姊妹艦,這些北海孕育出的海上獵豹,此刻正安靜地蟄伏在翡翠色的熱帶海域下風處。它們的帆纜已然收緊,僅憑海流微微調整著姿態,如同潛伏在叢林水道中的鱷魚,等待著毫無防備的獵物。

艦長威廉·範·戴克,一個繼承了低地國家堅韌與冷峻面孔的男人,正舉著昂貴的荷蘭造望遠鏡,耐心地掃視著西北方向的海平線。他的“海狼號”是這支封鎖分艦隊的旗艦,任務明確而殘酷:掐斷任何試圖從葡萄牙印度總督區(果阿)駛往澳門(Macau)的船隻,無論是滿載士兵的軍艦、裝滿補給的貨船,還是傳遞情報的信使船。

“風向東南,流速兩節。”大副低聲報告,打破了甲板上的寂靜。除了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和桅杆輕微的吱呀聲,整艘船安靜得可怕。水手們各就各位,炮手們在炮位旁待命,但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高效的沉默。這就是荷蘭東印度公司(VOC)的作風——沒有葡萄牙船上常有的聖歌祈禱或是水手的喧譁,只有冰冷的紀律和對利潤(或者說,為獲取利潤而必須進行的破壞)的絕對專注。

“記住,先生們,”範·戴克曾在對軍官們的簡報上重複科恩總督的指令,“我們不需要立刻佔領澳門。我們要讓它窒息。沒有來自印度的香料和布匹,沒有來自里斯本的兵員和槍炮,沒有來自果阿的命令和訊息,澳門就是一顆熟透的果子,遲早會掉進我們的口袋。馬六甲,就是勒死他們的絞索。”

他的望遠鏡裡,終於出現了期盼已久的小點。先是桅杆頂,然後是逐漸變大的帆影。船型輪廓漸漸清晰——高聳的艏樓和艉樓,相對笨拙的船身。一艘典型的葡萄牙卡拉維爾帆船,或許還改裝了幾門火炮,但在專業的戰艦面前,它更像一個移動的貨棧。

“目標出現。一艘。方位西北偏西。”範·戴克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升起訊號旗。各艦依計劃展開,搶佔上風位。”

簡單的旗語命令無聲地發出。原本靜止的幾艘弗魯特船彷彿突然甦醒,帆纜急速操作,巨大的方帆和三角帆精準地捕捉著風勢,修長的船身利刃般切開水面,迅速而有序地開始機動。它們的速度優勢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幾乎是以一種優雅的姿態,輕鬆地繞到了那艘葡萄牙船的側前方,封鎖了它前往馬六甲海峽的慣常航道。

葡萄牙船上顯然也發現了危險。警鐘聲隱約可聞(範·戴克幾乎能在想象中聽到那驚慌的聲響),他們的帆向開始混亂地調整,試圖轉向,但笨重的船體在轉向速度上遠遜於荷蘭戰艦。

“發訊號,命令他們落帆停船,接受檢查。”範·戴克下令。一面標準的國際訊號旗升起——但在這種地方,這面旗幟代表的不是海事公約,而是強權的意志。

葡萄牙船沒有服從。反而,可以看到有水手跑向船尾的炮位,試圖推出那幾門可憐的小炮以示抵抗。

“愚蠢。”範·戴克輕蔑地哼了一聲。勇氣可嘉,但毫無意義。“警告射擊。瞄準桅杆前方水域。”

“海狼號”側舷的一門十八磅炮發出怒吼,炮彈劃破空氣,在葡萄牙船艏不遠處砸起巨大的水柱。威懾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卡拉維爾船終於絕望地意識到了處境。抵抗意味著被迅速擊沉。它緩慢地、不情願地落下了風帆,如同垂下翅膀的鳥兒,聽任命運擺佈。

兩艘荷蘭小艇放下,滿載著武裝士兵,迅速划向獵物。登船、控制、搜查,一系列動作乾淨利落。不久,大副帶來了報告:“船長,是‘聖伊莎貝爾號’,從果阿來。主要裝載糧食、布匹、葡萄酒,還有一批火藥和二十支火繩槍。船員四十二人,沒有重要人物或檔案。他們聲稱是前往澳門進行普通貿易。”

“普通貿易?”範·戴克嘴角扯出一絲冷笑,“每一粒運往澳門的糧食,都會讓那裡的葡萄牙人多支撐一天。每一桶火藥,都可能在未來射向我們計程車兵。”他頓了頓,下達了冷酷無情的判決,“貨物全部扣押,轉運至巴達維亞。船隻……燒掉。船員……給他們留一條小艇和最低限度的淡水食物,讓他們自己劃到最近的岸上去。能否活下來,看他們的上帝是否保佑了。”

命令被嚴格執行。珍貴的貨物被轉移到荷蘭船上。隨後,火把被投入“聖伊莎貝爾號”的底艙,浸透了焦油和火油的木料迅速燃燒起來,濃煙滾滾,直衝熱帶的天穹。葡萄牙水手們被迫擠上一條搖搖晃晃的小艇,望著他們賴以生存的船隻化作海面上一個巨大的火炬,臉上寫滿了憤怒、恐懼和絕望。他們或許能掙扎到馬來半島的某個海岸,或許不能。這不在荷蘭人的考慮範圍內。

範·戴克甚至沒有再多看那沉沒的殘骸一眼。他在航海日誌上冷靜地記錄:“四月十七日,於馬六甲海峽東口,攔截並摧毀葡籍卡拉維爾帆船‘聖伊莎貝爾號’一艘,繳獲補給若干。進一步削弱了澳門之敵的持續作戰能力。”

這只是無數次類似行動中的一個縮影。科恩的艦隊,像一把精密的梳子,反覆梳理著馬六甲海峽以及巽他海峽等通往澳門的要害水道。他們有時集中力量,伏擊偶爾出現的葡萄牙護航船隊;更多時候,則是以這種分散但高效的小分隊模式,獵殺那些落單的、試圖僥倖闖關的船隻。效率至上,成本核算深入骨髓——VOC的股東們在阿姆斯特丹等著回報,每一次成功的攔截,都意味著敵人實力的削弱和自己未來收益的增加。

訊息,或者說“訊息無法傳來”的這種可怕的寂靜,開始如同瘟疫般蔓延向澳門。

起初,澳門議事會的成員們還勉強保持著鎮定。“季風可能推遲了。”“或許船隻在果阿維修。”“荷蘭人只是虛張聲勢,他們不可能封鎖整個海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港內來自印度的船隻變得越來越稀少。原本應該頻繁抵達的、帶來故鄉訊息、上級指令、重要補給的船隻,彷彿集體失蹤了。偶爾有一兩艘傷痕累累的船僥倖突破封鎖抵達,帶來的卻是更多壞訊息:某某船被擊沉了,某某船隊被迫返航了,荷蘭戰艦如何強大、如何神出鬼沒。

碼頭上,原本堆積如山的、準備運往印度和歐洲的中國貨物——生絲、瓷器、茶葉——開始因為缺乏返程的船隻而積壓。倉庫爆滿,物價開始詭異地波動。來自印度的必需品,特別是軍需品和特定食品(如橄欖油、葡萄酒),價格開始飛漲,且有價無市。

焦慮的情緒在葡人社群中滋長。商人們擔心貿易中斷帶來的鉅額損失;士兵們擔憂彈藥無以為繼;普通居民則害怕一旦徹底被孤立,澳門將如何抵禦可能到來的進攻,甚至如何解決日常的吃飯問題。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窒息感,如同南洋溼熱的空氣,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安東尼奧站在總督府的窗前,望著明顯冷清了許多的港口,眉頭緊鎖。他剛剛又聽完了一位僥倖逃脫的船長的悲慘敘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不是偶然的挫折,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旨在扼殺澳門的戰略絞殺。荷蘭人沒有直接攻擊堅城,而是選擇了更聰明、更致命的方式——切斷了澳門的生命線。

他轉過身,看著桌上那張越來越模糊的、連線果阿-馬六甲-澳門的航線圖。曾經繁忙的黃金水道,如今在想象中已然佈滿了紅色的(代表荷蘭)危險標記。馬六甲,這個葡萄牙東方帝國的十字路口,如今正被一隻無形的、卻強大有力的手死死扼住。

澳門,這顆“上帝聖名之城”的明珠,正漸漸淪為風暴眼中一座孤立無援的孤島。而遠處海平線上,那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荷蘭艦隊,便是這窒息感的最佳註腳。

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不停地注視著東方和南方,每個人心中都縈繞著同一個問題:下一艘出現的船帆,會是期盼已久的援軍或補給,還是那些令人恐懼的、掛著紅、白、藍三色旗的“海上獵豹”?

封鎖的鐵鏈,已然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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