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熱茶,驅散隆冬霜寒。
黃老大殿中並無外人,周奕請獨孤鳳坐定後,當著阿茹依娜的面,講述著黑石義莊前後事。
獨孤家是巨鯤幫背後靠山,暗地人心思動,明面上卻是如此。
陳老謀收攏到的訊息,獨孤鳳自然打聽到不少。
只不過.受眼界所限,對於塞北大明尊教的內情,實在無從知曉。
周奕不疾不徐的講述,獨孤鳳聽得饒有興味,盯著某天師的認真臉,不由想起在大帝墳中的往事。
那時她才涉獵“邪帝門徒”、“道心種魔”這些魔門秘辛。
這時喝了幾盞茶,多聽少話,又弄清楚邪極宗、大明尊教這場涉及八大武學高手的經義寶典交流。
最後又過河拆橋,激烈內鬥。
獨孤鳳看向回紇少女,明白這個表妹是怎麼來的了。
從頭至尾,依娜極少說話。
她清清冷冷,像是一汪靜靜的漠北綠洲,只是聽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
泛著幽藍色的瞳孔時而失神,不知想些什麼。
“那周老嘆真在探索武學極致的秘密嗎?”獨孤鳳痴迷武學,對此很是上心。
她的眸子凝注在周奕身上。
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但對某天師的底蘊莫名信賴。
周奕先是點頭,而後搖頭。
“天魔最高之秘確能通向武道極致,但周老嘆的道路不合傳統,以我的底蘊也無有涉及。”
獨孤鳳略微思索:“那便是有可能的,這老魔兇狠狡詐,對武學的痴狂超乎常人,也許能成非凡惡果。”
“希望你的話不會一語成讖,這可不算好事,”周奕不由想到“魔道隨想錄”。
地尼正是因為看了《魔道隨想錄》,根據仙胎魔種,各走極端,源頭則一的道理,創出《慈航劍典》。
而周老嘆的路子,則是與魔道隨想錄有些像。
《魔道隨想錄》與道心種魔有關,與上古武學奇異見聞有關,前人有感所記。
周老嘆也有道心種魔,又窺各家經典。他不但敢想,還是個實踐家。
那黑石義莊,幾乎就是周老魔的武學研究所,竟搞出個詭異邪煞。
獨孤鳳伸手在周奕眼前搖了搖,他才回神。
“你思緒飄遠,在想那老魔的魔功?”
“差不多。”
周奕隨口應了一句,忽又想起,自己好像沒那麼怕這老魔。
獨孤鳳收斂心神,轉過話題:“你可記得,上次我走時與你說過什麼?”
“你說有什麼東西要給我。”
記性好就是有好處,小鳳凰笑著從懷中掏出幾樣卷在一起的東西。
武功秘籍?
周奕定睛一看,稍有疑惑。
她將絹帛展開,內有工筆畫氈,還有一些小盒子。
有硃紅曙紅、石青石綠、赭石白粉.五顏六色,不管是工筆重彩還是寫意淡彩渲染,都可滿足。
“就是這些?”
“嗯。”
“記得在雍丘初識,周小天師自言畫匠,這些都是少府監尚方署畫師們常用的,我時你說的話可是騙人的。”
她聲音溫柔,說話時清麗的臉上有一絲抹不去的笑意,彎著細眉霎是可愛。
周奕將作畫工筆在兩指間轉圈:“今日來者不善,說要為難於我,指的是這個?”
獨孤鳳點頭。
一旁坐著不說話的阿茹依娜露出一絲好奇的表情。
“簡單。”
周奕喊來兩小道童,叫他們把幾方硯臺全拿來,自己動手調出焦濃重淡清五色。
外行人瞧他的樣子,果像一位專業大師傅。
其實周奕就是湊合著用,這些尚方署作畫用具他並不熟悉。
不過,以現在的微控能力、大腦中的空間畫面感,
眼睛一掃畫紙,就有佈局。
稍微熟悉一下,估計不會比侯希白差。
周奕沒動那捲精緻絹帛,只取來一紙,沾墨懸筆,眼睛看向小鳳凰:
“這樣吧,我給你畫一幅神鳥朝鳳圖。”
獨孤鳳應了一聲,滿眼期待看他下筆。
手動墨飛,周奕像是在施展風神無影,短短片刻,便提袖停筆。
“大功告成,怎麼樣?”
獨孤鳳怔了一怔:“這是什麼圖?”
“神鳥朝鳳圖啊。”
“哪有神鳥,”小鳳凰的期待全化作泡影,“這分明是小雞吃米。”
“我畫了個光圈,不就是神鳥麼。”
周奕朝那光圈指了指,小鳳凰一陣窒息。
她將畫拿在手中,心中想著,周小天師在雍丘初次見自己就說謊話,本以為印證之後,會多懷怪罪。
可朝這古怪畫作一瞧,不禁笑了一下。
想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偶爾不著調,但是有趣。
這時還有位遠房表妹在場,小鳳凰很給面子的將墨跡吹乾,準備收起來。
哪知回神一瞧,某位天師將茶桌清空。
鋪開那捲精緻絹帛。
他又開始作畫了。
這一次,不再是逗趣,而是散發出一股叫人不可忽視的沉浸味道。
似乎,他的眼前只剩諸般色調以及這卷絹帛。
這種氣質,著實引人矚目。
獨孤鳳不去打擾,手肘斜枕桌子託著清麗香腮,靜靜凝眸注視。
之前興趣缺缺的回紇少女,也移不開目光。
大殿忽然安靜下來。
黃老二像見證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這一次,周奕才正式收功,將畫筆朝筆洗中一丟,動作瀟灑流暢。
那絹帛的畫以石綠赭石硃砂為主色,畫中女子衣袂飄飄,腰佩寶劍,懷中抱著一卷書冊,上有淮南鴻烈四字。
所用筆法乃是高古遊絲描,線條如春雲浮空,流水行地。
恰合周奕所用劍法,飄逸靈動。
只觀畫中女子神韻,便是小鳳凰無疑了。
獨孤鳳拿過絹帛,又驚又喜,她背身去看,俏臉抹過紅暈。
又聽周天師道:
“當年顧愷之繪《洛神賦圖》於絹上,今日我延其筆法,作《鳳凰神賦》,鳳姑娘可還滿意?”
“當然滿意,”獨孤鳳開心極了,“突然感覺這絹帛變得好貴重,沒想到周小天師有這樣的技法,尚方署的畫師們盡皆失色。”
“這也不盡然”
周奕坐下來去喝茶水,“一幅畫的好壞在不同人眼中是全然不一樣的,我倒是不敢說比尚方署中的畫師厲害,只不過是佔了一點便宜。”
“什麼便宜?”
“因為畫中人有神女之姿,不遜洛神,故而絹帛之上,多得顧愷之的神韻。”
小鳳凰聽罷羞澀一笑,舉手朝周奕身上輕拍一下,“周小天師,你說話不要那麼好聽。”
一旁的阿茹依娜微微一呆。
她在漠北草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經歷過現在這般場景。
想到大尊、善母的教義,想到在漠北的廝殺,各部族的仇恨,想到風吹草地牛羊遍地這樣一幅絹帛畫卷展在她面前,讓回紇少女心中豔羨。
哪怕她對顧愷之等物事全然不通,卻不影響一位少女對於美好事物的期待。
這樣美好的心境,甚至觸動了娑布羅幹。
因此她又湊上去看那些色彩斑斕的顏料,拿起那支畫筆在筆洗中輕輕攪動。
有石青的藍,有胭脂的紅,那樣瑰麗。
對於一旁兩位知交好友聊些什麼,像是沒那麼上心了。
獨孤鳳沉浸在《鳳凰神賦》的欣喜中,阿茹依娜則將漠北的色彩與此處的色彩交織在一起。
她們各有所思,各有所想。
兩位劍客,早忘了先前引而不發的劍氣。
周天師自然得享清淨獨孤鳳又與他說起汝南之事,別瞧南陽安穩,外邊可一點不太平。
“汝南一地,又揭竿而起數支義軍。”
“張須陀跨郡作戰,南北奔走,汝南義軍雖敗,其中的高手大多遁走,又被其他勢力吸納。”
四下皆是火情,張須陀這位救火大隊長有些忙不過來了。
周奕問:“那你的事辦完了嗎?”
“我家的一處生意在真陽被大寇劫掠,死了不少人,於是我一路往南追殺寇首,毗鄰永安郡。”
“殺了幾個頭目,剩下那些人與鐵騎會幾路人馬會合,高手甚多,我不敢貿然深追。”
鐵騎會也是八幫十會之一。
這幫傢伙背後是鐵勒人,塞北宗師飛鷹曲傲的手下。
“那是鐵騎會要與你家為敵?”
“不是,那幾個寇賊怕被我殺掉,直接加入鐵騎會,而鐵騎會正在追殺一個人。”
獨孤鳳神秘一笑:“這個人叫我碰上了,你還認識呢。”
被鐵騎會興師動眾追殺?
“是不是一個矮胖道人?”
“看來你們挺熟的。”
獨孤鳳抿唇笑了起來:“他說你欠他的金子還未兌現,說什麼上了你的大當,他去找蒲山公營的人要賬,結果遇到一堆高手,差點被李密的手下留下。”
“這木道人好不講道理。”
周天師黑著臉:“自己沒本事要賬,憑什麼壞我風評。”
獨孤鳳又道:“他說過段時間要來尋你。”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在哪?”
“我見他怒氣衝衝,一副要與你打架的樣子,就沒說。”
周奕欣慰點頭,心中暗道一聲好鳳凰。
“南陽暫且穩固,不過臨近的淮安、襄陽之地,亂事頻發,上游還有冠軍城朱粲這個大威脅,你在此地還是隱姓埋名的好。”
她又道:“我已去過郡城,向巨鯤幫的人打過招呼,你去他們那尋問訊息,不會收你資費。”
“南陽城內幾大勢力中,有一家鎮陽幫,他們的幫主侯言與東都大族沙家作五金生意,涉及守城弩箭、兵器。”
“沙家在關中掌握十大礦場,其中一些與我獨孤家一道經營,工藝名聞天下。”
“鎮陽幫的大宗買賣很需要看我們的態度。”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這是我的身份玉牌,你要是尋鎮陽幫做事,只消給侯幫主看過這個,他大機率會賣面子。”
周奕翻看手中精緻玉佩,心中又生暖意。
“你不怕我胡亂拿你的身份做事嗎?”
“不怕,你不是那樣的人。”
獨孤鳳目光又放在那畫上:“這畫我好喜歡,等我這次回洛陽尋祖母,一定給你帶樣好東西回來。”
周奕追問是什麼,獨孤鳳背過身子不理他。
曉得她是個很能守秘密的人,比如考驗他會不會作畫這事。
周奕乾脆不問了。
又看向回紇少女,她正在研究顏料,無比投入。
天色漸晚,周奕在自己居室旁清出一間客房給獨孤鳳。
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雪。
風雪留人,讓獨孤鳳一直在觀中待了好幾日。
她與阿茹依娜從抱有戰意到開始說話,也許鳳與火是相配的,她們在一起討論劍道武學。
如果回紇少女對武學沒有嚮往的話,她也不會被騙到義莊。
兩個好鬥的人遇上,這一戰終究沒有避免。
那是小鳳凰登山後的第八日,天上飛舞著零星雪花。
臥龍山下,白河冰面上,一玄一紫兩人拔劍大戰。
遠處厚厚的冰面上還有幾人,正圍著幾個冰窟窿。
周奕、謝老伯還有夏姝晏秋,各持一個釣竿。
“師兄,兩位姐姐打起來了。”
“不用管。”
周奕知道她們只是較技,而且是在互相有些熟悉的情況下。
這與一開始在五莊觀前碰面大有不同,故而並不擔心。
夏姝看得目眩神搖:“師兄,她們的劍法叫什麼,雪花好像在往天上飛,好漂亮。”
“一個叫碧落紅塵,一個叫”
周奕隨口一說:“叫雪飄人間。”
晏秋問:“誰會贏?”
“我會贏。”
周奕瞥見晏秋的魚竿在動,於是搶步上前,把晏秋擱置在冰面上的魚竿拽了起來。
嘩啦一聲。
一條碩大的翹嘴紅鮊被拽出水面,周奕提著魚來到謝老伯面前。
“謝老,今日是我贏了。”
他將這條翹嘴紅鮊往地上一放,用腳丈量。
近三腳長短,乃是一條大物!謝季攸指了指晏秋:“那是晏秋的初釣之魚,為河伯所贈,天師怎麼搶功。”
“哦”
周奕笑道:“我們師兄弟妹三人加在一起的釣魚年歲也遠不及謝老,自然齊心協力。”
“好吧,天師贏一回。”
謝老伯又笑著加了一句:“現在是一比九。”
“師兄,勝敗關係依舊懸殊,”夏姝一臉鄭重。
周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怎忘了我道門之學?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贏過一次,就不差後面九次。”
他正說話,那邊終於打完。
火妹沒有朝這邊來,她鬥劍之後,像是若有所悟,給了周奕一個眼神,便一路朝臥龍山去了。
小鳳凰眉眼含笑,看來是贏了。
“其實我勝之不武。”
“為何?”
“這些天依娜和你都與我分享過武學,我對娑布羅幹有了許多瞭解,所以.”
周奕打斷了她的話:“一樣的,你也向火妹分享心得,互作補充。”
眼前這位的武學天賦極為恐怖,小小年紀,功力就直追獨孤家的老奶奶。
只因傳承緣故,眼界受限。
獨孤閥的武學雖然名列前茅,卻差了四大奇書等頂尖秘卷。
不過自從與他有過交集,小鳳凰的眼界已跳出獨孤閥的框架。
獨孤鳳沒有再接話,而是望著周奕道:“我準備回洛陽。”
她在汝南已經耽擱,又在南陽逗留。
再不回去,恐怕獨孤家要派人來尋找了。
周奕不再挽留,起身相送。
獨孤鳳與兩小道童告別,又與謝老伯打了一聲招呼。
二人沒有走大道,沿著白河冰面並行。
寒雲垂野,若鉛幕四合。
河畔蘆荻低垂,冰綃懸在枝頭上輕輕晃動。
兩小道童瞧著遠處一片白茫茫,青玄二色,消失在河彎窄道.周奕送走小鳳凰,順路去了郡城一趟,向陳老謀詢問南陽周邊近況,回到觀內,已是傍晚。
兩小道童與謝老伯都已返回。
入了大殿後院,他將事情從年前一直盤算到年後。
南陽周邊戰事四起,各方勢力角逐。
道場現在的實力雖然大有提升,練出罡氣的太保已有五位。
但是還算不上什麼,就近一比,南陽城內的各大派都有數千人。
真刀真槍幹,可幹不過人家。
叫周奕沒有想到是,回紇少女竟端著一堆東西走來。
“你不是感悟鎮教寶典去了嗎?”
“是的,我發現一樣對心境有益的東西。”
少女指了指小鳳凰留下來的顏料:“你幫我畫一幅畫,我想對照著去學。”
周奕搖頭:“我要練功,很忙的。”
少女非常乾脆:“我之前答應只幫你守家,現在可以延伸,幫你下山出手一次,不管殺誰。”
底線就是這樣突破的。
周奕笑了:“你要畫什麼。”
“和獨孤鳳那幅畫差不多即可。”
半個時辰後,周奕完工,正好晏秋喊著用飯。
火妹一直沒去看他畫什麼,見他放筆才湊過來。
本以為畫中會有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美少女,她還想瞧瞧周天師怎麼去畫她那雙眼睛。
可是畫中一個人物沒有。
那是漠北草原的一角,綠草,牛羊,馬匹,還有一彎綠洲。
不過畫色暗淡,背景是夜晚,上方懸掛著一輪彎月。
“這是一幅讓我心神寧靜的畫,但與我要求的好像不一樣。”
“一樣的。”
周天師淡淡道:“這是《清泉月賦》。”
“那日你在白河之畔說過,阿茹依娜,寓意月光下的清泉,希望你享受這份寧靜.”
周奕話罷,轉身出門。
回紇少女帶著幽藍色的眼睛凝注在畫中,呼吸微微急促,她壓制下來,久久無言……
獅王歷一百四十二日。
大業九年最後一天,群賢會於臥龍山五莊觀。
桃庭院後,列坐其次,雖無九州四海之珍饈,粗茶村酒,亦足以暢敘幽情《太平本紀》:“大業十年初,周天師酒後發興,觀湛盧作畫為賦,一童子執浮塵,一童子捧湛盧,天師居於後,為《太平神劍賦》,懸之高閣,意靖四海.”
……大半月後,天大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