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懸中天,白河波浪輕翻,粼粼若碎玉橫鋪。
周奕環顧四望,靜聽之下唯水浪波聲,偶有清脆鳥鳴,再無異常。
謹慎朝那女子腳踝瞧去一眼,她的小腿蜷曲扣在水草中,是穿了鞋的。
才遇見師妃暄,生怕又來個魔門妖女。
那真是要助妖女修行了。
周奕又靠近幾步,目色漸變。
微弱的呼吸,還有煞氣。
細細感受一下,不會錯了,是那幾個老怪研究出來的魔功煞氣,與蘇運身上的毒煞同出一源。
越來越弱的呼吸,她要死了。
回憶了一下陳老謀探聽到的情報,結合南陽幫收集的資訊,周奕沉思片刻,又看手中長劍。
倘若真是義莊中人,也該被陰後所傷。
怎會滿身煞氣?
內訌了?這倒正常,畢竟魔門老傳統。
周奕又打量少女幾眼,知她不可能是裝的,不過也搞不清楚她的身份。
想到對義莊之事多有疑惑,於是走到河邊。
託過腋下,將她朝岸邊拽了拽。
“喂,能聽到我說話嗎?”
周奕喊了兩聲,又朝她臉上用力拍了兩下,不見她應。
傷得挺重。
得虧他在南陽幫當了多日‘醫師’,對付這種煞毒,自然駕輕就熟。
當下將少女背轉過來,左手託她後頸,右掌抵在她的中樞穴上。
一道真氣打入,再轉命門穴。
兩穴交匯控制,能刺激神志。
這法子是吳德修老醫師教的,他乃華佗傳人,是南陽、淮安、襄陽一代頂級醫道大師,若無吳老醫師調養,蘇運早就死透。
少女體內有一股純厚真氣,底子比蘇運深厚得多。
周奕能探索到她的凡穴與氣竅,等於是窺探了她的練功法門。
中樞、命門中的煞毒被清掉後,少女輕喘一口氣。
周奕護住她的心脈,舉掌一按,她張口吐出一口黑血。
只是穩住傷勢,沒有再往下救治。
“咳咳咳”
她咳了三聲,又吐出一口血。
似是恢復了幾分清醒,朝身後石頭一靠,睜開疲憊的雙目轉向周奕所在方向。
那是一雙泛著幽藍色的眼睛,眼白透亮,本該澄澈如漠北草原上的綠洲,此時卻黯然失色。
這種失色,不僅是一種肉體傷痛帶來的反饋。
更有一種精神靈魂的失落感,比荒野之秋還要寂寥、傷感。
她閉上眼睛,像是在查探體內狀況。
轉瞬間迎上週奕的目光。
“你你是什麼人”
“路過之人,”周奕將火色長劍插入河畔碎沙中,“這是你的劍?”
“是。”
少女摸著自己的胸口:“你的真氣很特殊,它在抵禦赤邪魔手的魔煞。”
她喘了一口氣道:“你走吧,等他們追上來,你會被周老魔收納入棺。”
少女雙目無神,面含抑鬱之色。
話罷看向白河,靜靜等待死亡。
她重傷垂危,已無力抵擋煞氣,只等它慢慢蝕入心脈。
忽然眼前這路過之人走到她身邊,不及說話又被他按背打入真氣。
這一次護住心脈的真氣更厚,煞氣被封在心脈四周,動也不動。
她深知赤邪魔煞的詭異,現在竟有一種真氣能完美將其壓制,如果那周老魔在此,不知該是怎樣的表情。
“你為何不運功?”
周奕蹲下身子,好奇地望著她。
“我幫你護住心脈,以你的功力,現在該有些機會與煞氣對抗才是,為何不掙扎一下?”
“你不懂”
少女只說了三個字,似被觸及傷心事,抑鬱之色更甚。
“讓我猜猜,”周奕坐了下來,“你是黑石義莊中八位高手之一,沒錯吧?”
少女預設了。
“然後你被偷襲打傷,這種來自同伴的背叛讓你很痛心,對嗎?”
少女轉頭,用頗有異域風情的眼睛凝視著他。
“你麼?”
“我對黑石義莊中的事比較好奇,看你不像魔門中人,怎與他們湊在一起的?”
“同教朋友相邀,”她又加了句,“我本在榆關騎馬,與他們偶遇,之後南下至此。”
榆關,也就是山海關。
周奕稍一琢磨,忽有種雲開霧散之感:“大明尊教?”
少女的眼神稍有變化,但話語還是沒有感情:“你知道的真多。”
只這一句話,周奕將邪帝四個徒弟身份過一遍,便聯絡起來了:“是周老方邀你至此?”
這一次.少女幽藍的瞳孔終於泛出一抹驚色:“你是什麼人?”
周老方是大明尊教的五類魔之一,更是周老嘆的孿生兄弟。
如此一來,周奕雜亂的思路盡數理清。
這兄弟二人手黑心黑,聯手坑大明尊教高手。
兩個混賬玩意,可別把漠北大尊也引過來了。
“我是附近一個小道觀的觀主,略有底蘊,不算什麼大人物。”
“謊言。”
少女無情揭穿:“中原知道本教秘密之人不多,你能叫出周老方這個名字,必然與本教有過接觸。”
周奕笑了笑:“聽說貴教有大尊、善母、原子,麾下還有五明子、五類魔這十大高手,不知姑娘是哪一位?”
見他對大明尊教之事如數家珍,少女的心本已死掉,現在卻不想帶著疑惑死得不明白。
於是回了話:“我是五明子中的妙火明子。”
原來是火奼女,周奕望著那柄劍暗暗點頭。
少女冰冰冷冷道:“死人可以為你保守秘密,說吧,你是誰。”
“可曾聽聞過,太平天師。”
這句話入了少女的耳,幽藍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太平鴻寶,原來是你這個傢伙。”
嗯?周奕摸了摸鼻子。
我這樣出名嗎?
“都是因你那些傳言,周老嘆才會去翻看道門典籍,否則他赤手教的武功練不成道心種魔大法,更不會有赤邪魔煞,也就不會讓他的弟弟來尋我。”
她氣得一歪腦袋。
被同教中人出賣,已讓她的“教義信仰”支離破碎,沒了精神寄託。
現如今臨死前又碰見罪魁禍首,這下徹底抑鬱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句話不說死得利落。
周奕見她一副與自己做仇的樣子,心感冤枉,不願背這口黑鍋:
“你要怪就怪李密,他欠了我大筆金子,想賴賬,故而散佈傳言害我,你我皆是受害者。”
“你是一個死人,我若騙你就沒必要自報身份。”
火奼女思考一番,微微點頭。
“周老嘆研究道心種魔大法,怎會聯絡到你們?”
周奕見她猶豫,又道:“你告訴我,也許我能為你做點什麼,比如,讓你安安靜靜、沒有痛苦的死去。”
少女微微一顫,怔怔將眼前青年面孔印入眼底。
“他是為了本教的《光明經》,鎮教寶典《娑布羅幹》,以及寶典中最高深莫測的一卷《御盡萬法根源智經》。”
“周老嘆的養煞法多為殘道,乃是人之精神出現問題,失心者本身不完整,永遠淪為殘道。”
“他想以光明經與娑布羅幹控制煞根精神,以殘道種出真道、真魔,再與身相合,完成另類種他,練就道心種魔大法。”
周老嘆的想法聳人聽聞。
周奕思索片刻:“姑娘有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嗎?”
“我是五明子,不是原子,大尊怎會傳我智經。”
周奕知道不可能,心下還是道了一聲可惜。
“你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便是因為遭受同伴出賣偷襲?”
她又不說話了。
周奕神色從容:“什麼背信棄義、過河拆橋,見利忘義,這在魔門來說可不算什麼。你與他們打交道,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
“魔門是魔門,聖教是聖教。我一直相信善母的話,她說聖教沒有背叛,只有方向,教眾該朝那個方向走,找到曾在波斯的根源,統御萬法,最終會是一片淨土。”
她面色慘白:“可惜這是錯的.”
“妙力明子妄圖奪秘法而遁、周老方抓住了妙力明子,我也要在教義崩碎下滅亡。”
“所謂的淨土,尚不及漠北的一片純潔綠洲.”
一個人的信仰崩塌,無疑是可怕的。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當如何?”
少女望著河畔秋色、白河湯湯:“我會騎著大尾羊,遊逛草原,永遠不出漠北。”
周奕頓了片刻,緩緩開口:“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對了,還不知道姑娘叫什麼名字?”
少女幽藍色瞳仁倒映著白河之水:“我叫阿茹依娜,母親曾說,那是月光下的清泉。”
“好名字。”
周奕匯聚一口天霜真氣,瞬間為寂寥的暮秋河畔,添了濃濃冬意。
阿茹依娜合上雙眸,“太平天師,你叫什麼?”
“貧道周奕,號易道人,治《老子想什麼是什麼經》。”
聽了他這古怪又好笑的話,少女在臨死之時,慘白的嘴角竟勾勒了一絲笑意。
冰冷的掌力從胸口按來。
阿茹依娜的眼前越來越黑.意識墜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這便是死亡的感覺嗎.……
荻花瑟瑟,搖碎斜陽殘照。蒹葭蒼蒼,籠煙薄霧溟濛。
晃.輕微的搖晃.阿茹依娜於無盡的冰冷中感受到一股暖意,那是夕陽落山時的最後餘熱。
她微微睜開眼睛,第一時間想的是。
自己來到了陰司冥域?可眼中倒映的,卻是夕陽、遠山,還有兩邊不斷倒退的樹木。
轉醒之後,思維快速運轉。
低頭一看,竟被人揹在身上,生前的記憶湧現,她立時反應過來。
不過,她第一時間沒說話,也沒掙扎。
白河的水聲能聽見,還有飛在空中的鳥雀撲稜翅膀的聲音。
很安靜,很安心,感覺心中好些東西都放下了。
這便是善母所說的淨土嗎?
作為一名江湖大高手,這是一次新奇的體驗。
“你醒了?”
聽了這話,阿茹依娜皺眉道:“你不是說送我一程嗎?”
“沒錯,只是這一程還沒到,如果你可以自己走的話,我這就放你下來。”
“為什麼救我?還有,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說過,你我皆是受害者,故而讓我有種同病相憐之感。至於為何能救你,只因我練過一門專破煞氣的武學,這是你命不該絕。”
少女沉默良久,側臉看那些不斷倒退的樹木。
“你們漢人是不是有,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這種說法?”
“其實沒那麼死板,如果對方的長相你不滿意,可以靈活一些,比如說一句來世再報。當然你滿意也沒用,因為我也會拒絕。”
阿茹依娜思考著周奕的話:
“那就好,一來與我們回紇(hé)人的傳統不同,我們那邊救命之恩可以結為兄妹,二來我不太喜歡你這樣的。”
“我哪裡不好?”
“草原上馬賊、大寇極多,你這樣的身形在漠北,保護不了牛羊,保護不了馬匹,也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所以,我對你的臉蛋沒那麼上心。”
周奕毫不介意:“那正好,其實我挺擔心自己的魅力。”
阿茹依娜很乾脆:“你打算讓我做什麼?”
“按照你們回紇人的傳統,你就做我的遠方表妹,以這個身份重新生活,順便幫我看家,怎麼樣?”
“可以,但僅限於看家,別的事我不一定會答應。”
“那自然。”
先賺來再說,周奕暗自一笑。
又問道:“既然與周老嘆交換經卷,說明你看過道心種魔大法的秘卷,對嗎?”
“看過,其中一幅行功圖我記得很清楚,這正是他要殺我的原因。”
阿茹依娜明白他的意思:“到了你的地界,我給你畫出來。”
周奕大喜,但還嫌不夠:
“你的《光明經》可以借我看一眼嗎?”
“光明經是妙力明子主修的,他已經被周老嘆抓走。我的天賦比他好,善母便叫我修《娑布羅幹》,不過這部鎮教寶典沒有修全,你想看我也可以給你複述。”
“但一來你不懂教義,二來沒有善母輔助,三來寶典不全,可能看過之後,對你有害無益。”
“你那破煞真氣極為特殊,還有那.”
她說到這嘴角微翹,又迅速收斂還未露出的笑意:“那老子什麼經,不輸給《娑布羅幹》,其實沒必要練。”
周奕搖頭:“你之前說大明尊教的典籍關於竅中煉神,我只是想參考一番。”
這一下,少女沒有拒絕。
周奕帶著她一路上到臥龍山,走上古柏所夾的幽靜山道。
“你帶我回來不一定有好處,我此舉等同叛教。”
“這是大尊與善母絕不允許的,你給自己找了一個難以抗衡的對手。”
周奕沉默幾息,忽然道:
“此地距漠北數千裡,等大尊找到這裡時候,不知是什麼時候,那時能不能抗衡就難說了。”
五莊觀快要到了,依娜稍稍一掙,從他背上下來。
原來她是可以走路的。
周奕笑了笑,順手從謝老的籬笆牆上取下一朵小菊花。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恭喜你重獲新生。”
她大大方方接過:“多謝。”
就在這時屋內的謝季攸聽到動靜,朝外探出頭來,看看是哪個採花大盜。
瞥見這一男一女後謝老伯又朝五莊觀的方向瞧了瞧,腦海中想起烏鴉道人。
謝老覺得,比起烏鴉道人,這位看上去高明許多。
周奕朝謝老伯打了一聲招呼,帶著阿茹依娜前往五莊觀。
不多時.兩小道童迎了上來,沒等他們問話,周奕就介紹道:
“這是火妹,以後會常居觀內。”
周奕是故意的,因為回紇少女總是冷著一張臉。
阿茹依娜主動道對兩小道童道:“我叫阿茹依娜。”
夏姝與晏秋笑著打招呼:“火姐姐。”
某天師稍有得意,忽見兩小道童目光飛來,登時面色大變。
朝身上一摸,從城內買來的鴨子不翼而飛。
這才想起,之前給回紇少女療傷時,把鴨子遺失在河畔。
心中悔恨之意,如同江河氾濫。
這可真是回紇少女入住五莊觀,周小天師大意失肥鴨。
“他怎麼了?”依娜冷冷的臉蛋上,出現幾縷疑惑。
晏秋道:“觀主有好生之德,將幾隻肥鴨放生於郊野。”
夏姝看了看回紇少女:“這叫火姐姐與肥鴨不可得兼,得人而舍鴨也。”
“哎呦~!”
清風明月各吃一記,五莊觀主整頓威嚴。
這一日暮色降臨時一名頭戴斗笠腰佩長劍的男子在白水河畔尋了一圈,找到了一灘煞毒之血。
他低身檢視,皺著眉頭。
嗯?斗笠男面色一凝,發現一塊大石上放著幾樣物事。
檢視之後,揣於懷內。
四下無有人影,斗笠男搖頭而去,去時,執鴨大嚼,醫治肚腸.第二日。
周天師取道白水河畔,復踏野花尋鴨,鴨無影蹤,登時魔氣蒸騰,煞入眉眼,老嘆若見,定大笑樂,開棺延請之周天師抑鬱而回。
……
獅王被大帝修剪後第五十六日。
五莊觀內,周奕手捧兩卷。
其中一卷,正是道心種魔大法的行功走氣圖。
周奕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不由掏出了《大帝墳中圖》。
那一副是任脈,而這一幅《老嘆棺中圖》,乃是督脈。
二者一旦聯絡起來,便能任督並行,周天迴圈。
回紇少女畫出來的這一卷,對周奕來說非常重要,他將任脈練完之後,心生意猶未盡之感。
倘若將此卷也練成,必然魔功大進。
只是面前有一個巨大的問題,將真氣行過督脈這不難。
可是該將哪一個凡穴練成“氣竅”,這學問可就太大了。
與上次的圖譜一樣,這幅圖也沒有硃砂點竅。
大帝那張圖,是在安山寺僧人身上受到啟發,才得知膻中竅的秘密。
那是周老嘆的研究成果。
如今沒了老嘆這盞明燈,這督脈足足二十八穴,一旦開錯氣竅,便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險。
何況這是道心種魔大法,危險係數直線飆升。
周奕也不敢胡亂嘗試。
邪帝對這四個徒弟果然是嚴防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