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下西風,正一遍遍數著階上的紫薇殘瓣,數著漸深的秋。
青衫人邁步走來,衣襬所過亂斜碎花,攪亂了秋風思緒。
它吹向靜室門旁的秦公子。
撩起幾縷青絲,叫那略顯複雜的眼中波光搖晃,不自覺豎起一指搭于丹紅下唇,蹙眉思索。
青衫人越近,秦公子下唇上搭著的那一指按得更深了。
南陽之行是出乎意料的,聞所未聞的毒煞,更有忽然一個能觸動心境的人。
他的氣質,很獨特。
龍興之地,果有奇人隱者嗎?
“五莊觀”秦公子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念著。
這該是一個道觀的名字,可此前聞所未聞。
“易真人!”
楊大龍頭一見來人,腦海中有一陣熟悉感,此時顧不得細想,邁步抱拳相迎:“深夜請真人下觀,多有失禮。”
“我已聞聽蘇堂主之事,”周奕擺了擺袖子,“其餘先不談,大龍頭立時帶我瞧瞧蘇堂主吧。”
“本人心下也惶恐得很,只怕沒有力挽狂瀾的手段。”
醜話當然說在前頭。
楊鎮接上話:“真人深夜趕赴,南陽幫上下感念恩情,蘇兄弟此刻.全在天意。”
周奕微微點頭,話說明白就好。
他邁步朝靜室走,目光自然撇過楊鎮身旁的‘公子’。
這傢伙俊得不像話,一看就是女扮男裝。
陳老謀給他易容時曾開玩笑說過一句話:“如果世上有比天師更俊的公子,那麼一定是漂亮女人假扮的。”
陳老謀說的好聽話,自戀的周天師覺得全對。
“請。”
孟得功、範乃堂兩人讓開道路,應羽和呂無瑕伴在呂老爺子身側,秦公子邁步跟上楊鎮。
眾人延請臥龍真人入內。
只這個場面,在南陽郡便是頭一遭。
蘇運身前,三名施展銀針的醫師又行針走穴,那名老醫師面頰冒汗,喘著粗氣細看手上銀針。
針尖烏黑,邪毒氣息肉眼可見。
老醫師看了周奕一眼便移開目光,心中無有期待。
煞毒已經養成,不再受人所控。
只等那秦公子的真氣耗盡,蘇堂主必死無疑。
老醫師呆在床邊,一身真氣在施針時用了個七七八八,心中填滿失落。
終究是失敗了什麼樣的回春妙手也無濟於事,這已超過他所修醫道的極限。
他暗自搖頭,看向南陽幫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本著醫師本份,吳德修上前一步問道:“易真人可清楚蘇堂主傷情?”
“只聽得一些,並不詳盡。”
不管能不能救人,瞭解的越清楚,希望便越大。
吳老醫師也不囉嗦,當下三句變兩句,快而簡潔的將蘇運體內情況道明。
膻中穴,煞毒作根周奕腦海中一道亮光劃過,想到之前的安山寺僧眾。
那僧人的膻中穴本是凡穴,卻被老魔硬生生劈穴成竅。
瞅著床上躺平的漢子,心中稍有定算。
“膻中之竅是蘇堂主自己練出來的嗎?”
“是。”楊鎮回道。
周圍人敏銳發現,這位易真人考慮的角度,與他們大不相同。
吳老醫師問:“這有何玄機?”
周奕朝床邊走去:“如若此竅不是蘇堂主所練,竅中真氣不受自己控制而氣發,那麼我也愛莫能助。”
話只說到半截,眾人目色大變!南陽幫一眾老兄弟們暮氣沉沉的眼神活泛起來,心臟狂跳數下。
吳老醫師湊到周奕身邊,他望著手中發黑的銀針:“難道.難道真人有法門可破煞根?”
一大屋子高手、郡中頂尖醫道大牛、他郡外援都沒法搞定這個名頭可不能隨口亂接。
既要救人讓南陽幫承情,又不至於高調到讓一眾人物懷疑人生。
周奕心思轉動極快。
眾人見他的表情沒作變化,從進來到現在一直維持那副冷靜深沉模樣。
有一種叫故作高深,還有一種叫真有東西。
易真人一開口,連那位秦公子也覺得他是後者:“本人深治《大禹謨》,以惟精惟一之道提煉三分元氣,聚而為一,此氣可破諸般罡煞。”
三分元氣?!秦公子在沉思,楊大龍頭眼睛大亮。
眾武學前輩豈能不明白,所謂三分,想來便是人之精氣神。
惟精惟一、大禹謨若真有此法,定然精微已極,或許真有可能破煞根!
周奕隨口一編,眾人各道神奇。
“來兩人,扶起蘇堂主。”
“我來。”孟得功與範乃堂,這左膀右臂齊齊相應。
郡中三位醫道大牛退散,東都外援秦公子旁觀,楊大龍頭屏住呼吸,呂重應羽呂無瑕全都矚目!
蘇堂主被左膀右臂架著肩膀抬起,他的眼睛睜到一半,看見了那道年輕面孔。
“散開~!”
這一刻,易真人彷彿成了南陽幫的主人,大龍頭、天魁高手齊齊後退,讓外界清新氣流湧入。
蘇堂主被擺成盤腿打坐的姿態。
周奕坐到他的背後,匯聚真氣,一指點背,注入蘇堂主的任督二脈之中。
順著經絡行氣,加上之前吳老醫師講述。
片刻之間,他已經搞清楚了蘇堂主的症狀。
有安山寺僧人那個例子,心中多少有點把握。
蘇堂主的經脈被一股真氣封住,這股真氣雖被煞毒蠶食消耗,卻極具韌性,非是高明先天真氣無法辦到。
先在背部第三胸椎棘突下將真氣注入身柱穴。
周奕第一次與蘇堂主體內的煞毒正面碰上。
雙方真氣相抗!
這是周老研究狂人的偉大成果,與周天師《老子隨意治經》所得的一場交鋒。
煞毒的氣勢明顯更大,在蘇運的體內浩浩蕩蕩朝‘三分元氣’殺來。
但是周奕有種腳踢老嘆幼兒園的古怪感覺,煞毒就像是一團火,瘋狂湧向大海。
刺啦刺啦毒煞被周奕的真氣一碰,遇到了剋星。
散,不斷的消散!一方量大而雜,一方純度過高。
身柱穴上的毒煞,很快被清理乾淨!
此穴亦關乎人體熱寒,故而範乃堂與孟得功感觸最深。
二人對視一眼,兀自一愣,只覺蘇運肩膀發燙。
這時縷縷赤色煞煙蒸騰,浮細而上,將四人籠罩其中。
身柱、神道、靈臺、至陽~!
片刻之間,一直到督脈第七胸椎,毒煞盡除。
大龍頭等人又驚又喜。
他們如何看不出這是毒煞被破的景象。
易真人的真氣如此了得,竟真能破魔門老怪的毒煞!
起初這任督二脈的煞毒,他們憑藉真氣也能化解。
但一個多月過去,煞毒越養越烈。
在場眾人,可就束手無策了。
惟精惟一,三分元氣,可破諸般罡煞,這話半點吹噓也沒有。
這時大家看到易真人‘額頭冒汗’,曉得他破煞辛苦。
周奕足夠低調,他控制速度,連破八大穴道中積攢的毒煞後,便盤腿收功打坐,一言不發。
沒有出聲,也沒有人去打擾。
蘇運再次躺下時,他原本半睜的眼睛已全部睜開。
帶著沉沉疲憊,側目去看那個正將他從陰間拉回來的高人。
吳老醫師擺手,示意他不要亂動。
接著又對他的身體做了簡單探查,這次可以確信,南陽幫抓到的不是稻草,而是一方木筏。
了不起,了不起啊。
吳老醫師瞥了青衫人一眼,心中還有一層顧慮。
經絡中餘毒能解,可膻中穴的煞根怎麼辦。
他想出聲詢問,又怕打擾,只在心中焦急,反覆唸叨。
南陽幫其餘人的心情差不多,不敢高興太早。
唯有秦公子是個例外,總用眼神去打量那氣質不凡的青年。
三分元氣?
江湖上怎麼多出了這些奇異法門。
更有一層,秦公子覺得,這青年隱隱像是一個漩渦,總會把人的目光吸過去。
只道是自己心志不堅,突遇奇異之人,心生好奇。
大約兩炷香後,閉目的易真人又睜開眼睛。
這一次.蘇運背部朝外,面朝周奕。
在眾人緊張的視線中,他一指點向了蘇運的膻中穴。
此地的煞毒要遠比經脈中的餘毒精純,難怪拔除不得。
不得不佩服這幫老魔,竟有如此創造力。
周奕嘗試了一下,內心一寬,感覺這事成了。
竅中煞根縱然棘手,他依然能處理。
不過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煞根遇到他的真氣後,竟然開始氣發。
隨後沿著真氣行進,順指尖少商穴反衝入他的體內!
變故驟降,周奕心驚之下趕緊撤手,吳老醫師站得最近,瞧得真真切切。
“易真人!”
老醫師聲音顫抖,看向周奕的表情全然變了。
一種作為醫者發自內心的敬佩擋也擋不住。
“怎麼回事?!”
楊鎮嚇了一跳,搶步上來望這閉目不言的青衫人。
吳德修是南陽醫界最頂層的人物,他祖先乃是魏晉時的吳普,師承華佗,修《吳普本草》,精通赤白二術。
他的眼力,尋常人哪能比肩?
眾人知其身份,當下只見吳老醫師極是動容:“易真人他.他以身為媒,自種煞根,行改天換地之法,交梭膻中,把蘇堂主竅穴中的極致煞毒吸入自己體內,再行鎮壓。”
“此法.”
“稍有丁點差池,易真人便也活不成了!”
楊大龍頭瞪大眼睛,南陽幫眾人聽罷無不心顫。
躺在床上面色轉好的蘇運差點就要翻身而起,納頭便拜。
原來易真人之前不說話,便是決定用這種方法來救人。
眾人這才恍然。
秦公子的心跳快了一拍,不禁往前一步,眼眸中倒映著那張佈滿森森黑氣的臉。
若不知情由,恐怕要以為這是什麼修煉精純魔功的魔門人物。
此刻看去,只覺他渾身正道光輝流轉,乃是奇人中義士。
只見易真人身體顫抖,鬢角髮絲淌出汗水,竅中煞根何其棘手,三分元氣還能奏效嗎?眾人捏著拳頭,微微屏住呼吸,心中暗暗祈禱。
不多時,瞧見他面上黑氣轉淡,呼吸由急而緩,楊鎮面露喜色。
周奕睜開雙眼,第一時間看向吳德修老人,只覺與這位老醫師一見如故。
吳德修拱手道:“常言道醫者仁心,如今真人當面,老朽過往的一點仁心已算不得什麼了。”
周奕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疲倦:“我今在此,也算醫者,仁心無關乎大小。”
吳德修默默點頭,楊大龍頭嘆道:“怎能叫真人涉險,若真人有礙,我楊鎮無地自容!”
周奕平靜一笑:“要說冒險,也是我被諸位義氣所染,人之別情,最傷肺腑。不想見諸位失望,這才有此衝動。”
楊鎮、孟得功、範乃堂三人被這話戳進肺腑。
孟得功恨不得去庭院中搖那棵自己種下的紫薇花樹,再送易真人一場秋庭雪。
有的人交往一輩子都難貼心,有的人說一句話便知能做朋友兄弟。
大家第一次見面,可看周奕的目光,已是將他當成了自己人。
“蘇堂主情況如何?”吳老醫師問。
“幸不辱命,叫我拔去一部分煞根,只是竅中煞毒委實兇悍,我險些著道,只可分而行之,逐步祛除。”
周奕已足夠低調,吳老醫師卻嘆:“何等神奇的手段。”
“不愧是臥龍崗奇人,這下蘇堂主有救了。”
周奕不再回話,只道:“我需要靜養調息,勞煩大龍頭給我一間靜室。”
“易真人隨我來。”
楊鎮親自引路,帶周奕去了一個頗為雅緻的小院。
哪怕是之前那位秦公子,也沒有這份待遇。
“蘇兄弟,感覺好些了嗎?”孟得功一臉關心。
蘇運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他的臉恢復了一絲紅潤之色。
南陽幫眾鬆了一口氣,一個個面露喜色。
不出意外,蘇兄弟命算是保住了。
周奕不在此處,這南陽幫的左膀右臂又去感謝應羽和呂無瑕。
兩個小輩驚喜交加,生平第一次被南陽幫高手這樣重視。
他二人雖然沒有出真氣內力,可若不是他們,旁人也不曉得臥龍山上有這麼一號奇人。
此時見蘇運情況穩定,便又好奇詢問他們怎樣認識的。
呂無瑕與應羽這才說的更詳盡,你一言我一語,將在賒旗茶樓碰見一位執陰陽旗幡道人的事情如數說來。
接著便是任老太爺詐屍,易道長七催燭火,以及後續千里送家書一事。
這些事又離奇,又叫人讚歎。
卻叫他們看清了這位奇人的風采人品,一時間心中反覆唸叨,相逢恨晚之情愈發濃烈。
知道周奕安居五莊觀後,孟得功與範乃堂高興得很。
臥龍崗離郡城不遠,以後可以多打交道。
待蘇運傷愈,必要登門拜謝,大擺酒宴。
這才算禮數週全。
秦公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在東都碰見的江湖事不少,卻遠不及此處新鮮。
舉步出門,又看秋月庭砌,目過花樹。
紫薇枝上殘紅猶綴,如美人褪妝。
腦海中忽又出現那道青衫人影,他不僅從月洞中走出,還像是闖入自己心神一般。
一時青影徘徊,眼中迷亂。
這是心神有失的跡象。
怎麼回事?
玉面公子眉色有變,抿著朱唇,像是被削去了三分空靈之氣。
幫派靜室內,另一位青衫公子也皺著眉頭。
周奕從閉目到睜目,接著又合上雙眼。
果然不錯自己的膻中穴內,竟多縷縷煞氣。
這些煞氣並未呈現煞毒狀態,像是被提煉過一般,比蘇運竅中煞根更顯精純。
當然量也是大大削減。
它在體內溫順無比,順著氣發隨心而動。
完全變成了他的一股異種氣勁。
這對嗎?周奕摸著下巴尋思,下次大帝他們再開會,自己是不是也該站在一口棺材上,與他們一道研究道心種魔大法?畢竟這是在南陽幫內,周奕只是稍微研究一下。
反覆確認這股真氣在膻中穴內不會作怪,這才心安。
將今晚發生的事前前後後過一遍,除了那個大機率女扮男裝的傢伙外,其餘都無問題。
以楊大龍頭的性格,這份恩情可不算輕。
未來一不小心暴露天師身份,恐怕他也難將寒心話說出口。
雖然小小算計了南陽幫,周奕也問心無愧。
畢竟,他真的把人救活了.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後第三十七日。
這一天,南陽幫內一掃前段時日的陰霾之氣。
經過五莊觀主拼死拼活、盡心竭力的捨命救治,南陽幫第四號人物右手劍蘇運總算脫離危險。
膻中穴內的煞根,被徹底拔除。
這位義薄雲天的易真人,已成了南陽幫炙手可熱的人物。
楊大龍頭已下令,南陽幫上下近六千幫眾,見到這位易真人不可有半分冒犯,否則以幫規論處。
未時,周奕將最後一道煞氣煉入膻中穴,總算大功告成。
這邪惡陰毒的煞氣除了當作異種真氣外,還能有什麼用?
真想找大帝他們問問。
短短數日,周奕沒摸清楚。
不過,現在算是多了一個陰人手段。
一旦把這玩意打到對手體內,尤其是膻中穴,那可是蘇運級別的體驗。
將氣理順之後,周奕開啟門。
外界忽然有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來人並未收著步子,周奕聽得真切。
腳步聲穿過走廊,入了庭院,那一身白色長衫隨風拂揚,極為飄逸。
正是那位秦公子,他手中端著個茶盤,看來是從幫中管事手上接過來的。
周奕微微眯眼,忽然笑道:“怎敢勞煩秦姑娘送茶。”
這一聲“秦姑娘”頓時叫她頓了一步。
她原本說話時空靈得很,被他這麼一搞,自然沾上煙火情緒。
“楊龍頭看破不點破,易道兄怎這樣唐突呢。”
這庭院中央築一小亭,四柱朱漆,頂覆青瓦,簷角懸著銅鈴。
庭中亦植紫薇一株,虯枝覆亭,絳英綴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