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擺袖拂去亭中石桌上的落花殘瓣,擱茶盤於其上,這時有風路過,簷角清響泠然。周奕迎了上去:“秦姑娘莫怪,易某行走江湖,總是惹事,都怪心裡藏不住話,有什麼就說什麼。”
秦姑娘開始倒茶:“那不知道長怎麼稱呼?”
“自然是易道人,俗名早就忘了,不知秦姑娘怎麼稱呼呢?”
秦姑娘聞言不由笑了:“道兄藏話的本事尤勝那神奇的三分元氣,小女子叫秦川。”
秦川,秦川.周奕一聽這名字,心中翻江倒海,微微朝她一瞥,只覺仙姿玉骨空靈之氣更濃。
連倒茶姿態都有種出塵美感,真是沒法想象。
沒錯了.用這個名字,還有這種仙姿只能是慈航靜齋的聖女,師妃暄。
在心中唸叨幾聲“三池大師”,壓下所有雜緒。
周奕看破了聖女的底細,卻沒讓她瞧出破綻。
遇見這位,他也沒什麼怕的。
一來是聖女脾氣甚好,不會亂殺人,二來她追求真理也不礙自己的事。
總之我也不是魔門中人,與慈航靜齋不算敵對。
周奕接過茶,道了一聲謝,“秦姑娘尋易某人,可是有什麼要事?”
“我前日去了一趟五莊觀,只覺易道兄身份不簡單。”
“而且”
師妃暄的眸子凝在周奕臉上:“易道兄已將我認出來了。”
周奕搖頭:“我只認識秦姑娘,師妃暄我自然是不認得的。”
師妃暄動人一笑:“道兄果沒說謊,心中藏不住話。我很好奇,道兄是怎看出妃暄的身份?”
“我有個好友叫鴉道人,他有個弟子叫潘師正,這位師侄與寧散人多有接觸,秦姑娘明白了吧。”
周奕說的全是真話。
聖女到底是不及天師機靈,自己將天師沒說出來的部分腦補上來。
甚至關於大禹謨的資訊,都從潘師正一系身上尋到根腳。
這足以證明,眼前這位是純正的道門中人。
忽然,她淡雅清豔的玉容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淺笑:“妃暄與潘道兄算是同輩。”
“沒關係,各論各的。”
周奕喝了一口茶水:“當然,你要喊我師叔我也不介意,人總有老的時候,也不怕被喊老。”
師妃暄也不生氣,畢竟他說的是“秦師侄”,反倒覺得他說話有趣。
在東都時,可沒碰到過這般道人。
“易道兄能否滿足妃暄的好奇呢?”
周奕迎上她的目光,師妃暄注視著他的眼睛,沒從其中察覺到任何波動。
這位說話略顯輕佻的道兄,內裡是個心志極為堅毅之人。
“這份好奇大可不必,我只不過是江湖上一蓬浮萍,掙扎求生於亂世,哪裡值得重視。”
師妃暄深看了他一眼,聖女有自己的矜持,不再追問。
“今次受楊大龍頭之邀來到南陽,沒出上幾分力,道兄出手挽救蘇堂主,妃暄也感心安。此番打攪,既是想認識道兄,又為告別。”
“另外,還有一事相告。”
“秦姑娘請說。”
師妃暄道:“陰後已至南陽。”
周奕心下一驚,這可是要命的事情。
“楊大龍頭準備大擺宴席,道兄該婉言謝絕,以免惹得陰後留意,招至災禍。”
“多謝相告。”
周奕還在思考,師妃暄已起身告辭。
將她送出院落時,周奕的目光並未流連在那快要消失的動人背影上,而是斟酌陰後之事。
一旦陰後找上門,除了納頭便拜,口稱宗尊,沒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他卻沒有注意到.那在月洞快要消失的仙蹤,竟駐足回眸。
師妃暄張著丹紅小口輕呼一口氣,不知為何,總感覺這位道兄身上有股吸引她的氣質。
還是遠離為好。
腦海中初見時的花雨青衫,像是很難抹去。
師妃暄朝大龍頭告辭,準備回慈航靜齋靜修.……
傍晚,梅塢巷中,陳老謀一見周奕,立刻道一聲恭喜。
“天師給了南陽幫這樣大的恩情,就算身份暴露,也不用擔心沒法在南陽立足。”
陳老謀話罷見周奕一言不發,心道不妙。
不會是惦記上次的肥鴨吧?“陳老,現在有一件事要辦,這事極為危險,一旦敗露,後果不堪設想。”
陳老謀坐了下來,“請說。”
周奕壓低聲音,徐徐講述。
陳老謀聽罷,面色大變。
遲疑了一下,朝周奕再看一眼:“算計陰後,此事太過瘋狂!”
“能辦嗎?”
陳老謀來回踱步,把心一橫:“辦了。”
周奕笑了:“好兄弟!以後你過世,我來給你出黑唸經。”
“說點吉利話吧,”陳老謀沒心情開玩笑,“一想到那是魔門宗尊,我現在都想換一條褲子。”
忽然又道:
“倘若我倒大黴死了,你給我挑一口大紅色棺槨,我晚上詐屍,找你敘舊。”
“好說,好說。”
周奕不提閒話:“陰後來此多半是衝著義莊去的,我要驅虎吞狼,把義莊這個威脅從身邊攆走。”
“你派遣精幹之人散佈訊息,之後把這些人全部遣走,讓他們順水路直去江都尋卜老兄。”
“這不用你教,”陳老謀有點暴躁,“對了,你這訊息靠譜嗎?”
“陰後的行蹤,你是怎麼知曉的?”
周奕輕叩著茶桌,悠悠道:“慈航聖女被我魅力所折,溫聲細語相告。”
陳老謀見他不是開玩笑,不由搖頭:“聖女沒救了,不該遇上你。”
周奕皺眉:“說的那麼嚴重,我又沒辜負過哪家姑娘。”
陳老謀呵呵一聲:“正有人打聽你呢。”
周奕想到鯤幫背後的勢力,目中一亮:“難道是小鳳凰?”
陳老謀並不答話,忽然面色肅穆,看來是又想起陰後之事。
周奕告辭離開,去到城內一家小酒坊,那是太平道場的產業。
叫他們回觀中傳遞訊息。
接著,他返回大龍頭府上。
雖然將大擺宴席這事推去了,卻答應了連續十天的家宴。
所謂“家宴”,自然是南陽幫核心人物。
楊鎮、範乃堂、孟得功,恢復行動的蘇運,還有六位長老,包括天魁派的呂重老爺子。
藉著這次機會,之後在南陽郡的一切行動,都不用擔心被本地勢力欺負了。
似湍江派那般找茬,不可能再出現。
於南陽一地,靠人面關係算是能站得住腳。
本該心安,卻因為陰後這檔子事,周奕晚上也難睡好。
他一直惦記著城內訊息……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後第四十六日。
南陽郡城西南。
黃昏時分,霞色浸濃,松梢宛如火燃。
黑石義莊中,正在開棺的周老嘆聽到外邊一陣松濤聲大響,他正欲開棺,忽然立在院中一動不動。
身旁揹著獨腳銅人的魔門宗師亦是如此。
幾位高手各都閃身出現在風火牆上。
原本是八道身影,這時只剩下五道。
宮裝女子、大帝、周老嘆、尤鳥倦,還有一位矮胖人,他們齊齊盯著松林方向。
三道麗影,正在松林上移動。
最前方那人速度極迅,眨眼之間,已站在一株高松之上。
她像是沒有半分重量,輕輕踩著被西風所晃的松針。
見她衣飾素淡雅麗,臉龐深藏重紗之下,正迎風而立。
來到她身邊的風像是大了許多,衣衫袖袍,飄飛狂舞,可身下松針卻一動不動,這畫面當真詭異難測。
重紗下的一個眼神,便叫風火牆的魔門宗師也深感不適。
雲長老、霞長老出現在重紗女人身後,微笑望著風火牆上的人。
丁大帝、周老嘆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老嘆揚聲道:“陰後法駕,有何貴幹?”
雲長老卻道:“怎麼只有你們五人,剩下的邪極宗高手呢?”
尤鳥倦發出難聽至極的聲音:“自然在義莊之內,你走上前,便能看到。”
雲長老沒理會他的話,忽然問:“當代邪帝在何處?”
“宗尊已至,請邪帝現身一見吧。”
聞聽此言,周老嘆等人快速用眼神互動。
丁大帝用陰森的聲音說道:“聖帝豈是你們想見就見,陰後請回吧。”
就在這時一陣詭異的空間塌陷之感縈繞在義莊四周,風聲、松林聲、蟲鳴鳥叫全都消失!灑向義莊的夕陽,似乎都瞬間暗淡。
“既然邪帝不在,你們將天魔策最高之秘留下,便可以走了。”
漠然語氣響徹在五人耳際。
“陰後,你什麼意思?”
周老嘆冷哼一聲:“陰癸派又不是我聖門共尊,又有什麼資格取看兩派六道的典籍?”
“難道其餘各派各道已聽從陰癸派號令了嗎?”
“我看不盡然吧。”
尤鳥倦冷笑:“你當真有把握吃定我們?”
他冷冷威脅:“今日只要陰後敢動手,便與我聖極宗結下死仇。如今聖帝歸來,你可要考慮後果。”
“哦?那是什麼樣的後果?”
陰後淡淡一笑,忽然伸手,風火牆上的五人瞬間感覺到一股恐怖至極的吸扯之力,正要將他們拉向松林。
隨著那修長的手輕輕轉動。
空間塌陷之感越來越強烈!幾人如何不知,這已不是天魔大法空間篇,而是邁向第十七層的解體篇!
此時雖能抵禦,心中卻忌憚無比。
這便是魔門八大高手首座的功力!
她已將天魔大法練到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出神入化的境界!
“陰後.你當真要如此嗎?!”
周老嘆怒氣翻湧,他此生最痛恨旁人在他搞武學研究的時候打擾。
可眼前之人,卻是想殺也沒法殺掉。
今日之辱,他日定要償還!祝玉妍的聲音還是沒有波動:“給你們五息,交出道心種魔秘卷。”
雲長老與霞長老已準備動手。
這時尤鳥倦看向她們身後,忽然驚喊:“石之軒!”
剎那間,天魔大法出現空隙。
風火牆的五人齊齊打出一掌,又在同一時間朝後爆退,沿著不同方向奔逃!陰後冷眸如電,天魔勁力化去掌力,繼而魔影迅疾而動,朝著尤鳥倦追去。
那尤鳥倦頭也不回,用逆行派絕頂輕功順逆遁行大法,發足勁力亡命飛逃。
二人衝入林莽,速度快得難以想象。
雲長老與霞長老追了一陣,竟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宗尊生氣了,本想給邪帝一個面子,沒打算下死手,這尤鳥倦非要自己找死。”
霞長老停了下來。
雲長老卻謹慎道:“沿著痕跡繼續追,別停在這裡。萬一邪帝這時候回來,宗尊不在,我倆也要逃命。”
她話罷已追了上去。
霞長老一想大有道理,她也不想單獨面對邪帝夕陽落下,晚間霧氣甚濃。
黑石義莊內,兩道矮胖身影,一位宮裝女子去而復返。
金環真道:“何必要冒險回來?”
“欸,這些家當用得趁手,不能丟。”
周老嘆扛起一個巨大的硃紅色棺材:“祝玉妍這個老妖婆,今日逼我挪窩,等我大法練成,必然報仇。”
另外一個矮胖人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哼,已大有進展,你再騙一些高手過來,我需要更多經文典籍,這會加快進度。”
矮胖人應了一聲。
金環真抖動宮裙:“這地方已經暴露,不能再回來了。”
“燒了!”
周老嘆道:“燒掉它,賬記在陰癸派身上,現在我便是陰癸派債主,遲早找他們清算。”
“丁九重呢,要不要聯絡他?”
“暫且不用,他幾日沒殺蒲山公營的人,等他殺上一陣自會找來。”
周老嘆道:“同樣是毀家之仇,我能體會。”
他又表達讚譽:“我邪極宗有仇報仇,丁師兄這一點倒是不賴,等他剪下李密的狗頭,那一定爽快至極。”
“走吧,走吧!你囉嗦的要死。”
那矮胖人吐槽一句。
周老嘆將硃紅色的棺材開啟,朝裡面看了看,內有一個身量極高之人。
正是那日與他們一道研究大法的頂尖高手。
周老嘆冷冷一笑:“還妄圖帶走本宗秘卷,真是找死,這可是陰後也求而不得的真妙之學。”
“不過這傢伙是個重要材料,有極大用處。”
很快,黑石義莊燃起大火。
三人扛著一口大棺材,朝著湍水上游、食人魔朱粲領地而去……
南陽郡城,陽興會內。
季亦農一夜未眠,第二日晌午,他收到一條訊息。
黑石義莊大火!
那個邪極宗的恐怖魔窟,就這樣被毀掉了。
在城內其他勢力迷惑時,季亦農卻激動無比,他清楚知道發生過什麼。
這種知曉江湖大秘的感覺,叫他有種凌駕他人的錯覺。
不多時.他就知道這並非什麼好事,雲長老回來了。
望著這個年輕的老妖婆,季亦農惶恐問道:“長老,宗尊何時駕臨?”
“已經走了。”
季亦農聽罷,又是失望又是鬆了一口氣。
雲長老忽然皺著眉頭,提醒一聲:“你小心一點。”
“這次我們沒見到邪帝,卻與邪極宗的人動手,你可不要把自己暴露了,否則邪帝找你麻煩,宗尊可不在南陽。”
季亦農後背冒汗,連連應諾。
還是江湖古話說的對,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險。
“長老,我有一事要報。”
“什麼事?”
季亦農道:“楊鎮手下的老人蘇運身受重傷,本無從醫治,現在卻被一位五莊觀的道人治好了。”
“道門中人?”
“是。”
雲長老揉了揉額頭,感覺有點頭疼:“你可以查一查,但最好不要節外生枝,邪極宗的事還沒有解決。”
“另外,宗尊叫你調查,搞清楚南陽城內散佈道心種魔大法的源頭在何處。”
“遵命。”
“我要去襄陽一趟,城內的事你自行做主吧。”
季亦農應了一聲,雲長老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黑石義莊的事情解決,湍江派倒臺,得在城內重新起勢。
季亦農顧不上睡覺,出門叫上幫派馬車一路朝東,奔著朝水幫、荊山派方向去了南陽郡城大道上。
周奕坐在一個餛飩攤位前吃餛飩,他望著來來往往的馬車,想到才入城的那幾日。
當時好多幫派旗幟都不認識。
現在有名有姓的,全都瞭然於胸,也算是半個本地人。
比如方才一駕豪華馬車從他面前駛過,周奕不僅認出那是陽興會標誌,還認出從馬車內探出半張臉的季亦農。
這傢伙,欠了他十家鋪子。
有了這層債務關係,印象極是深刻。
吃飽喝足,周奕又買上幾隻熟鴨,光明正大朝城西而去。
還是陰後有實力,義莊中那樣多高手,竟直接把人家的窩給燒了。
已經向陳老謀反覆確認幾遍,散佈訊息的人連夜去往江都。
畢竟靠販訊息吃飯,巴陵幫被楊鎮趕走,鯤幫少了這個對頭,陽興會的人不夠專業,很難查到陳老謀手下的精銳。
現在與南陽幫、天魁派這兩家勢力交好,黑石義莊的威脅暫去。
周奕感覺壓在胸口上的那塊大石頭沒了,整個人都輕快不少。
接下來把道場各方面經營好,在南陽會越過越踏實。
他提著熟鴨,一路哼著不知名小調出了城。
時序暮秋,四野蒼莽。平疇盡處,衰草連天。
本是蕭颯淒涼之景,但周奕心情好,便覺暮秋幾多野趣。
朝臥龍山方向,一路野菊叢畔,素瓣承露,猶抱清芳。
周奕從路邊摘了幾朵野菊花,正要發詩興,日光照耀,一點紅芒在遠處的黃茅叢中一閃而過。
要不是他感官敏銳,絕難發現。
他輕咦一聲上前查探,果有發現!
草叢中.竟有一柄火紅色長劍。
正待細看,見地上痕跡越來越亂,野菊被人踏過,沿跡而尋,一路來到白河之畔。
周奕朝遠處一瞧,再端詳手中長劍。
這時皺眉走了上去。
只見一名曲線玲瓏的少女仰躺在河邊,她雙目閉緊,生死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