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王歷第一百六十四日。
巳時,婁若丹與陳瑞陽下到臥龍崗山腳。
二人駐足,回望那古柏森森的道路。
從官署取貨後用了三天打理瑣事,跟著便拜山酬謝。
只是“咱們週轉塞北中原,買賣不算小,觀主是否對馬幫生意一竅不通?”
婁若丹眼中疑惑到此時還未消退:
“他對於利錢分成並不在乎,這是我的錯覺?”
“不是錯覺,”陳瑞陽道,“但你說觀主對馬幫生意不瞭解便大錯特錯。”
“先不談漠北風中雁為他做事,只他剛才詢問北馬幫的情況就大有見地。”
婁若丹拍了拍額頭。
北馬幫不屬於塞北三幫一派,是近來才興起的勢力,專和塞外諸族交易,且一躍成為最大馬商,幫主許開山極有手段。
倘若不關心漠北,抑或訊息閉塞。
不可能瞭解草原最新動向。
“這些旁枝末節不重要,好處對方收下就行,且咱們的關係不在明面上,這觀主是清修散客,旁人也瞧不出牧場做過妥協。”
陳瑞陽到底上了年歲:“只盼能在南陽更安穩一些。”
“走吧。”
婁幫主揉了揉眉心:“猿馱馬幫那幫髒人被滅了,本是大快人心之事,任志卻在往我們身上引,須得留心。”
“一看他就沒憋好屁。”
陳瑞陽咒罵一句,當陽馬幫的人又返回南陽城。
五莊觀內,周奕望著門口兩匹毛色發亮的壯碩健馬,多少有點意外。
飛馬牧場全是戰略資源,有馬有兵,生意遍佈各地,賣他們一點人情總沒錯。
但對方的回報給得也太乾脆了。
當陽馬幫在南陽郡城怎麼盈利賺錢,他無心插足。
現在卻不小心裝入口袋。
牧場財大氣粗,眼下處於‘廣積糧’階段,就當是商場主的資助好了。
周奕笑了笑,心中又盤算起來。
藥鋪生意,馬幫生意.嗯,若是還能有任志各類皮毛箭囊制具生意、季亦農的私鹽買賣,那就更完美了。
接下來兩日,周奕在觀中待得很安心。
打坐練功,與夏姝晏秋講經,指點一下火妹作畫順便探討《娑布羅幹》。
給陳老謀寫錦囊,翻看曹承賢遞來的最新藥鋪賬單。
老單與章車神從城內忙完回來後,大家又圍繞著兩匹牧場駿馬探討馬術。
周奕本是個馬術小白,耳濡目染,現在也頗有長進周天師收商場主好處後的第三日,兩位拜山客打破了短暫寧靜。
正是天魁道場的應羽、呂無瑕。
應羽入觀便道:“易道長,大龍頭請你過府。”
“可知是何事?”
“是那荊山派沒事找事,不過與道長沒直接干係。”
呂無瑕說起荊山派,沒啥好臉色,“猿馱馬幫被人滅了,城內有猿馱馬幫的殘餘找到任掌門,說是當陽馬幫乾的。”
“任掌門與多家馬幫關係要好,便要站出來尋當陽馬幫的麻煩。”
“城內大商人霍求也稱南陽城內不該有這樣的惡劣競爭,此事牽扯出不少勢力,加之上游朱粲近來大有異動,大龍頭便召集各大勢力去南陽幫商議。”
應羽看著周奕:“易道長與當陽馬幫有點交情,大龍頭說這事不該瞞著你。”
“大家都是南陽一員,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參與這次多勢力議會。”
他又謹慎添了一句:“與上次請你去本派的場合不同,這次更加嚴肅正式。”
“我和呂師妹等少數二代弟子,只准旁觀,沒機會說話。”
兩人望向周奕,心想他會不會答應。
畢竟上次請他去天魁派認識朋友,那時都是拒絕的。
只見周天師稍作猶豫:“兩位可以先行一步,我整理行裝,稍後便至。”
“不忙不忙,我們等你。”
周奕微笑點頭,朝後院去了。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呂無瑕有些神氣:“師兄,還是我猜對了。”
應羽無奈擺手:“我以為易道長又會拒絕呢。”
他們倆小聲嘀咕什麼,傳出笑鬧聲。
周天師略一頓足,感覺.自己成了別人快樂中的一環.南陽幫總舵。
那一連排的大宅今日正有大批人手進進出出。
高大的朱門前擺開兩排漢子,全是攜帶兵刃的內家好手。
門口三位管事檢查來客身份。
多半都是熟面孔,幾大勢力的掌舵人全到了。
“任掌門,請!”
任志神色冷厲地嗯了一聲,一擺寬袖帶著數名幫中骨幹入內。
“侯幫主、裘幫主、曾幫主,三位幫主請!”
南陽幫管事依次問候鎮陽、灰衣、朝水三幫掌舵人,態度很是恭敬。
“季會主,這幾位是.?”
季亦農身邊跟著好幾人,除了陽興會的幾個熟人之外,還有生客。
雖說陽興會是城中排行前三的勢力,南陽幫的管事也不敢隨意放行。
“這兩位是宇文閥的朋友,這位是海沙幫盛舵主。”
季亦農擺了擺手,“大龍頭早知道幾位朋友要來,讓開吧。”
管事朝那三人點了點頭,讓開道路。
季亦農領人入內。
路上有不少行人、江湖客看見南陽幫的盛況,或遠或近瞧著熱鬧,議論紛紛。
外牆邊停著連排馬車,一匹又一匹好馬。
旁觀之人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這可是風雲匯聚。
尋常難得一見的大勢力掌舵人,此時扎堆出現,一些氣勢兇悍之輩,叫人不敢多望。
數位郡中前輩宿老,也受到了大龍頭邀請。
可見,今日是有什麼常人不知的重大事件。
這時門口又出現三騎,是三個年輕人。
南陽幫負責迎客的三位管事這次一同笑著上前:“觀主!”
同時那兩排攜帶兵刃的內家好手也齊齊相請。
這一態度,便是旁人享受不到的。
“那位是誰?”
吃瓜客們的聲音中帶著驚疑,踮起腳尖朝那入了朱門中的青影多瞟一眼。
不知情的人面露疑惑。
人群中南陽郡的江湖老人喟嘆一聲:“那是臥龍山真人,五莊觀觀主,更是我南陽陰陽靈媒第一異人,就連合一派的通天神姥也自稱在溝通幽冥的本領上不如這位。”
瞭解詳情的人多作附和,初來乍到之輩瞪大雙目。
日頭正高,早春的寒氣漸漸淡去。
南陽幫議會大殿高掛“忠義”匾額,其下有八面徽記,分別對應南陽八大勢力。
雖說湍江派已成歷史,但他們的徽記依然保留下來。
此時大殿高客滿座,上首主位坐著的自然是楊大龍頭。
左手第一位是陽興會季亦農,右手第一位是天魁派呂重老爺子,其餘幾家的座次並不固定,互有謙讓。
今日在場還有不少客人,所以呂重老爺子這一側全是楊鎮邀請來的貴客。
周奕本想低調,卻被範乃堂拉到呂重身邊,為南陽幫第一貴客。
地位與七大勢力掌舵人基本平行。
才一落座,就吸引了各道視線。
好在周奕並不怯場,與身旁的呂重老爺子友好交流。
又衝著正對面兩位有債務關係的朋友親切一笑。
季亦農皮笑肉不笑,任志則是微泛冷笑。
看來並不是很喜歡這位債主。
周奕左手邊是南陽香嚴寺主持戒塵大師,再左側是從鎮平來的玉佛手魯幽朋,此人不僅是江湖高手,還是鎮平頭等玉雕玉石大商人。
再往下是漠北大商人霍求、吳德修老人、新野二老.當陽馬幫的身影也能看到,坐在幾位南陽名宿之後。
這是楊鎮賣牧場面子,否則一個馬幫沒法這麼靠前,城中其他勢力還有一大把呢。
周奕目光掃過一眼,內心也有些驚異。
難怪有人盯著大龍頭這一位置。
這些人聚在一起,加之背後的人馬、財貨乃是一個龐大數目,楊鎮若是有些野心,不談未來如何。
只消揭竿,搖身一變就是大反王。
加之南陽是龍興之地,響應之眾恐怕不在少數。
大殿內除了入座之人,每家背後還站著舵主護法,好在此殿夠大,否則容不下這上百號人物。
有目光不斷朝自己掃來,周奕已經習慣。
不過此等場合,又坐在這一位置,倒是叫他頗感新鮮。
“大龍頭,今日突然召集諸位朋友來此,不知是有何要事?”
季亦農放下茶盞,朝著任志的反向看了一眼。
他可不信兩個馬幫的糊塗賬會被搬到這種場合。
別說是他,連任志自己都不信。
季亦農話罷,眾人都看向首座面帶威嚴的大龍頭。
楊鎮稍稍抬手,壓下雜音。
“裘兄。”
“在。”
灰衣幫裘幫主被點名後,朝上首方向抱拳。
“年後這次是裘兄手下帶人去冠軍城的,沒錯吧。”
提到冠軍城眾人就想起朱粲,南陽為了穩住這個食人魔,還處於朝冠軍城進貢的狀態。
朱粲一旦發狂,幾萬大軍沿湍水而下,南陽必然打仗,那安穩便不復存在。
此話一提,大殿氣氛稍緊。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裘千博。
“不錯,正是本幫傅兄弟領人去的。”
灰衣幫副幫主傅泰鴻聞聲,從裘千博身後走出,此人五十餘歲,黑黝黝一張臉看上去顯得很乾練。
“大龍頭,正是本人領隊。”
傅泰鴻一抬手,鎮陽幫、陽興會各走出一人。
周奕身後也有腳步聲移動,天魁派也走出一名高個漢子。
聽應羽與呂無瑕喊這人為褚長老。
對了,叫褚訪冬。
周奕想起這人名字,靜聽他們說話。
灰衣幫的傅泰鴻繼續道:“這幾位兄弟當時也隨我一道,迦樓羅王對我們的態度很不友好。”
“往年至少要在冠軍城待上一月左右,這次我們只待了十天。”
鎮陽幫、陽興會的兩人,天魁派的褚長老全都點頭。
楊鎮語氣低沉:“你們在冠軍城內,可覺察出什麼異樣?”
傅泰鴻瞧著楊鎮,瞳孔微微一縮。
他稍作沉默,大殿中驟然安靜下來。
“聽說冠軍城湧來一批神秘人,好像與魔門有關,只是.只是我們沒能瞧見。”
天魁派的褚長老點頭附和:“我們被限制在一個大宅內,朱粲不允許我們走動,第四天時,他命人抬來一鍋.一鍋肉湯請我們喝。”
眾人聞之微微色變。
傅泰鴻道:“我們沒敢喝,那幾日只吃自己帶的乾糧。好在沒有其他為難,只在第十日將我們趕走。”
去朱粲的領地做客為何要帶乾糧。
這都是南陽城各家勢力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
“大龍頭要問其他訊息,我們也是毫不知情啊。”
傅泰鴻透著無奈。
楊鎮掏出兩份信,目光掃過大殿眾人:“這是朱粲給我送來的,一封由傅幫主他們帶回,一封前日送到幫內。”
“信上說了什麼?”季亦農追問。
楊鎮把信擱置在茶盞旁邊:“他讓我們加貢,再添三成。”
“哼,痴心妄想。”季亦農冷喝一聲,除了陰癸派,沒人能從他手裡撈錢。
他的錢就是陰後的錢,朱粲這是在朝陰後要錢。
在季亦農心中,這朱粲腦門上掛著一個死字。
“朱粲每年都是這番說辭,稀鬆平常,我看不用理會他。”
朝水幫的曾幫主露出鄙夷之色:“他有什麼資格叫我們加貢,倘若他敢來一趟南陽城,休說三成,就是加一百成我也認了。”
“仗著有兵馬,虛張聲勢罷了。”
鎮陽幫的侯言道:“他從南陽撈的好處已經夠多,現在日子正滋潤,怎麼可能出兵。去年他朝我買弓弩,企圖壓我價格,我沒給他半分讓步,最後還是他妥協。”
“此人就這般尿性,大龍頭不必慣著他。”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連續有人接話。
周奕默默待在一旁。
這幫人在城內鬥得兇,可現在有外人分他們的錢,自然會拋開成見。
朱粲在諸位掌舵人眼中,就是個無賴。
如非他兵強馬壯,做事毫無底線,又與諸多兇賊惡寇勾結,手下有一批狠人,大家豈會買他的賬。
眾人意見一致,幾乎不用商討。
有幾個脾氣爆炸的,甚至說要順著湍水逆流而上,把朱粲滅了。
這王八蛋趴在南陽城頭上吸血,大家交的一部分稅,就落在了他手裡。
冠軍城遠不及南陽富庶,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收入來自南陽。
議會大殿鬨鬧一片,一下嘈雜起來。
沒人待見這食人魔王,可確實拿他沒辦法。
有人馬,武功高。
殺不掉,他一直噁心你。
讓周奕沒想到的是,就連坐在他身旁的香嚴寺主持“戒塵大師”都在破口大罵,佛門老僧看樣子很想將他超度。
香嚴寺本在冠軍城有個分寺,結果被朱粲滅了。
據說不少和尚被他鼎煮而食。
一些魔門中人碰到朱粲,都要照照鏡子,什麼才叫人間惡魔。
每年差不多的時候都會鬧這麼一出,除了周奕有種獵奇感外,大家已是司空見慣。
可是相比於往年,今年的大龍頭卻面色凝重。
等大夥罵過一遍,稍微冷靜一點後,楊鎮再次抬手壓下噪聲。
“大家該知曉黑石義莊之事,這是一夥難纏的魔門勢力,自義莊燒燬後,我收到他們朝西北方移動的訊息。不出意外,就在冠軍城附近。”
“朱粲今年的態度遠比往年強硬,他的依仗,應該就是這些魔門中人。”
“我曾在義莊附近與他們打過交道,所見八人,無一例外全是頂級高手。”
季亦農斷了楊鎮的話:“就算有他們與朱粲合夥,攻城略地又豈是八名高手能做到,難道大龍頭捕風捉影,便要說服我們同意朱粲加貢?”
季亦農的底氣,顯然也比往年更足。
再狂一點可能就要說“你害怕的話那大龍頭位置便讓我坐”。
眾人看向楊鎮。
這位大龍頭什麼都好,就是會因為安穩而妥協。
以往的妥協大家還能接受。
這要是順了季亦農的話,估計在場一大半人都要心寒。
“季兄莫要激動,”楊鎮語調平緩,“我不會慣養朱粲的慾望,但此事涉及各家利益,故而邀諸位共商,如今意見統一,自然是再好不過。”
他目光看過幾位掌舵人:
“外敵環伺,城內要加派城門防務,多調兩隊人馬,查驗可疑人士。”
“同時,還要諸位同心協力維繫城內安定,莫要再生爭執。”
不少人聞聲點頭,至少表面上如此。
然而.客座上的婁若丹與陳瑞陽面色稍變,他們看到荊山派的任志站了起來。
“大龍頭說的極其在理,如今只有城內安穩,才能北拒朱粲。”
“所以.”
“該將城內一些禍亂源頭除去。”
任志說話時瞥向了當陽馬幫。
婁若丹毫不退縮:“任掌門,你可是習慣了朝我們身上潑髒水?”
大殿之中,眾人的目光齊齊朝這兩家望去。
早聽聞他們在爭鬥,此時是看戲不嫌事大。
呂重老爺子起身勸說:“兩位不要激動,你們的誤會坐下來談談便可解決,何必大動肝火。”
“呂老兄,這可不是誤會。”
任志的臉上全是鄭重之色,“眼下城內大敵是朱粲,倘若將朱粲的內應留在城內,決計是後患無窮。”
此言一出,不少人的目光都變了。
“任掌門,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婁若丹氣笑了:
“我看你荊山派才是與朱粲勾結,你攪得城內不安,豈不是讓朱粲佔便宜。”
“大龍頭一直在平息此事,你卻緊咬不放,看來南陽城眾多朋友的安危,不及你荊山派這點小利。”
陳瑞陽也冷著臉站了起來:“任掌門,你真要欺我飛馬牧場無人?”
當陽馬幫絕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下受辱。
荊山派要死磕到底,他們只能奉陪。
“兩位幫主稍安勿躁,”一直沒說話的大商人霍求開口,“不如先聽任掌門將事情講清楚,好讓我們明白緣由。”
大殿眾人已經察覺到不對。
婁若丹看了霍求一眼,知道這位漠北大商人來歷極大,南陽城各大勢力都收過他的好處。
她瞥了一眼霍求身後的兩名大漢,還有插在他們背後閃著烏色的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