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曉霧未晞。
南陽城西,八人八騎,輕踏郊野,因天色尚早,兀自按轡徐行。
遙望前方山崗,其勢逶迤。如潛龍伏地,首尾皆隱煙樹。
婁若丹的心情略顯複雜。
“常聞江湖高客,樵隱深山,但也只是道聽途說居多,真要說見.”
她微微搖頭,沒再朝下說。
昨日聞聽陳瑞陽之言,她即刻出去調查,果有其事。
甚至陳瑞陽之言更為樸實,市井荒誕之說,多涉陰陽幽冥,眾口描繪,栩栩生動。
縱然她是個女中豪傑,此刻臨近臥龍山,看一派煙籠,心下也多添異樣。
陳瑞陽望著山崗:
“昔日武侯躬耕,茅簷聽雨,今雖苔痕侵階,歲月有遷,風致猶存。”
“或許.”
“這一方水土對能人異士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吧。”
婁若丹認可點頭:“蘇運是南陽幫老人,最早跟隨楊鎮打拼的幾人之一,這位易真人叫南陽幫欠了好大的人情,倘若他開口,這份人情中的一部分要轉到咱們牧場身上。”
“幫主有何顧慮?”陳瑞陽不明其意。
婁若丹舉袖抹掉面上溼氣:“其實我挺願意接受。”
“哦?”
“場主奉行祖訓,絕不參與江湖、朝堂爭鬥,一貫以商言商。易觀主乃是江湖異人,不同於大家門閥,故而無此顧慮。”
陳瑞陽聽她這麼一說,心覺有理。
“真要得了這份人情,幫主打算怎麼去還?”
“我還持昨日意見,不可生債。”
婁若丹提起韁繩:“等我見過這位易觀主再說吧。”
“況且,荊山派這事沒那麼好解決。我要權衡一番,不能擔了人情,卻不成事。”
“陳老哥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提他是奇異人士,單憑南陽幫這份恩情,我也不會開罪於他。”
陳瑞陽本打算再囉嗦兩句,這時把話壓了回去。
臥龍崗並不遠,他們騎馬趕路,盞茶功夫便到。
天色尚早,沒忙著登山。
婁若丹帶人在山下游逛,看到一排竹籬茅舍,舊年桃符猶掛,戶戶相連,村落極多。
南陽商業繁榮,人口眾多,這一景象不算奇怪。
只是崗下白河村竟有早集,煙火氣甚濃,婁若丹停馬,自己下去打聽問詢。
逛了一圈下來,心中對於陰陽詭事的忌憚消除大半。
就連陳瑞陽都是如此。
鄉民樸素,有什麼說什麼,當陽馬幫的人只聽到他們說五莊觀的好話。
大家行走江湖多年,自能分別話語真假。
在他們眼皮底下偽裝,沒那麼容易。
故而,眾人接受了易觀主風評極好這一事實。
婁若丹逐漸露出一絲笑容:“我對此行更有期待了。”
“五莊觀守一方平安,又對這些鄉里大行方便,看來易觀主這個異人身上,要加上宅心仁厚、心慈好善八字。”
“場主知曉我們與這樣的人來往,也會大加贊同。”
陳瑞陽笑道:“如果不來此地,屬實料想不到。”
“這算是錯打錯著。”
“幫主,現在登山嗎?”
婁若丹看了看天色,神情更顯鄭重。
她的想法已有改變,飛馬牧場向來不排斥與各大勢力結交。
既然有這樣一位品性高潔的方外之客,怎能錯過?
哪怕南陽的麻煩事處理不了,也可為場主結交一份善緣。
“走!”
婁若丹並不是往山上走,而是打馬返回南陽城。
等他們再出城時,從八人變成了十二人。
其中不少人手上帶著禮物。
拜山規格,變得更高。
陳瑞陽見到婁幫主的舉措,心下大感認同。
若婁幫主沒有這份眼力、判斷,也不可能有能力朝塞北做生意,與草原部族、塞北大派打交道可不簡單。
初陽破雲,金暉斜照。
春寒料峭稍得平復,此時登山,正合時宜。
沿著古柏森森的道路,當陽馬幫眾人牽馬上山,此處遠不及飛馬山城巍峨富饒,卻崗巒含秀,獨有他山之靜。
溪澗初喧,石瀨輕鳴解凍春水。
眾人聞得溪聲漸大,便拐過一彎。
入目是一座古觀,靜臥高崗,門前二鶴欲飛,木柱莊牆,大羅仙姑矚目於鶴上。
陳瑞陽正要上前拜山,吱呀一聲。
另外半扇觀門從內開啟,這時走出四條大漢。
這四人一個個肌肉虯龍,高大威武,眉目中各有霸氣。
皆是修練霸王火罡的後遺症。
只此四人,當陽馬幫這十二人,就找不出一個塊頭比他們大的。
叫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四人之後,又冒出四條大漢。
同樣的威猛高大。
一時間,像是看到肌肉叢林。
哪怕他們慈眉善目,也叫人不敢小覷。
婁若丹往前一步,見兩位小道童從觀中走出,各懷靈秀。
“婁若丹攜當陽馬幫一眾前來拜山,不知觀主可在。”
“在。”
“婁幫主,諸位朋友,請。”
晏秋夏姝笑著請他們進門,夏姝又道:
“此間尚早,我家觀主每日必修早課,請移步殿中。”
陳瑞陽有些好奇:“怎不見單、章兩位老兄?”
晏秋道:“兩位大哥昨日傍晚下山辦事,現在還未回來。”
陳瑞陽點了點頭。
婁若丹對幾名幫眾叮囑一聲,叫他們放好禮物,只與陳瑞陽兩人往前。
談事情用不到那麼多耳朵。
在鼎壇敬香後,被兩小道童引入大殿。
殿中正有一人,面朝黃老二像。
看他的樣子,像是剛剛起身,右手正執一卷經書。
他們才一入殿,那人便轉過身來。
陳瑞陽與婁若丹對“易觀主”這三個字早已熟稔,聽說觀主年輕,卻不詳其貌。
此時一見,二人不禁對視一眼。
這觀主確實年輕,卻瞧不見半分輕浮,與場主相仿,又似有股迥異場主的俊逸出塵之氣。
只當他在山中清修,不以為怪。
“易觀主!”
二人抱拳走了上來。
“兩位幫主請坐。”
周奕微微一笑,這時已有觀中門人送來茶水,兩小道童各接一盞,為他們奉上。
“多謝。”
晏秋夏姝來到周奕身後,婁若丹的目光不由朝大殿高閣上的那幅《太平神劍賦》瞧去一眼。
正對應三人。
唯一不同的是,此時這位觀主沒有畫中威嚴,也不見浮塵神劍。
婁若丹見過不少高手,卻一點感覺不到眼前這位的武功底蘊。
越是如此,心下越是重視。
陳瑞陽見過真人,心中更為安定:
“今日匆匆拜訪,頗為唐突。只因幫內之事被荊山派攪亂,心煩意亂,難得從容,還請觀主不要見怪。”
作為飛馬牧場的下屬勢力,說出這話,已是大給面子。
周奕自然不會端架子,“此事我早有耳聞,也知道你們的來歷。”
婁若丹見他神態,不由問道:“難道觀主認識我家場主?”
周奕搖頭:“我與你家場主僅一面之緣。”
婁若丹微感奇怪,抱拳道:“請恕本人直率,不知觀主為何要插手此事。”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大事,加之我聽聞飛馬牧場有神駒,卻又極難購得,若經兩位幫主之手,恐怕不算難事。”
陳瑞陽與婁若丹像是出現了幻覺。
真有他說的那麼簡單?牧場的好馬確實緊俏,但買馬的難度與處理荊山派的麻煩根本不是一個級別。
婁若丹順勢道:“觀主若能助我們擺脫麻煩,我家場主定以神駒相贈。”
“好,”周奕一點也不還價,“七日以內,你們定能收到訊息”
什麼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當陽馬幫的幾位算是有所感觸。
沒過多久,他們就從臥龍崗上下來了。
白河村邊的早集還沒趕完,就是這麼快。
拜山前腦海設想過的各種交流,或者被留在觀中用飯喝酒等等都沒發生。
婁若丹本就是一個辦事直率乾脆之人,可今天碰到這位,比她還要利落。
真是惜字如金,一句多餘的話沒談。
甚至,她都有些懷疑.“陳老哥,他真的只是要幾匹馬?”
“而且,城內不止荊山派一家,鎮陽幫與陽興會與荊山派密切,也在其背後站隊,有他說的那麼輕描淡寫嗎?”
陳瑞陽道:“我本就暈乎,今日見過之後更暈乎了。”
“不過,他對本幫應該沒什麼惡意。”
話罷連連搖頭:“七天還是等得起的,先等等看吧。”
婁若丹覺得只能如此。
一行人回到當陽馬幫,中午用飯時,他們還在商量。
“乾等太過被動,我還沒去過楊鎮那裡,今次由我去問。”
婁若丹吃過一頓飯,還是坐不住。
陳瑞陽沒反對。
只是婁幫主還未動身,馬幫門口一陣騷動。
來人竟是官署差役,雖說是官署中人,但都是城內大勢力的門人手下。
“婁幫主,陳幫主,你們那匹貨確實有問題,還請與我們走一趟。”
“有什麼問題?”婁若丹皺著眉頭。
“是我表達有誤,”那差役笑道:“其實是貨物扣得有問題,範堂主親自來到官署,任掌門已經鬆口,你們可以將這批貨取走了。”
二人聞言齊齊色變。
陳瑞陽確認一遍,差役還是這樣回答。
不及細究,婁幫主點齊人馬,派出五十餘人一道去拉貨。
官署在城北位置,近日湍河漲水,能聽到城外嘩啦啦水聲,官署的倉庫就在靠河較近的位置。
在官署倉庫附近,婁幫主遇到了南陽幫的冷麵辦事人,八臂鷙刀範乃堂。
罕見的,範堂主朝他們露出一絲笑意。
同時又將一封官署文書遞給他們。
“勞煩範堂主。”
“不必,”範乃堂道,“此前多有誤會,任掌門丟的那批貨找到了,與貴幫沒有關聯。”
陳瑞陽心中有氣,但此事與南陽幫關係不大。
人家是南陽大龍頭,胳膊肘不能總朝外拐。
“多謝。”
陳瑞陽拱手道:“本幫南北奔波賺點辛苦錢,一直為商作買賣,從不參與各大勢力紛爭,是絕不會與朱粲勾結的。”
“此次給大龍頭添亂,還請代為轉達歉意。”
範乃堂道:“你們還是感謝易觀主吧,他為此出了不少力。”
話罷不願多提。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範乃堂帶著他們去了官署倉庫,當陽馬幫的人當面點貨,一車不少。
這才告辭。
路過官署的大門,婁若丹與陳瑞陽還碰見了任志。
這位荊山派掌門摸著稀疏的鬍子,一臉陰沉地走了上來。
“飛馬牧場果然厲害,不過南陽周邊最大的皮毛生意還是由任某人在做,兩位真的不考慮與我合作嗎?”
“牧場從不排斥與人合作,但任掌門獅子大開口,本幫還怎麼賺錢。”
婁若丹輕哼鼻息:“總不能叫場主貼補我們吧。”
“言過其實。”任志搖了搖頭。
婁幫主鄙夷一笑:“任掌門若真想做此合作,何不上牧場山城尋我家場主?”
“你此刻去山城,牧場一定歡迎得很。”
任志冷冷一笑:“婁幫主有膽魄,飛馬牧場勢大,但別忘了這裡是南陽。”
“不錯,這裡是南陽,”婁若丹昂首與他對視,“本幫按照南陽的規矩做買賣,任掌門也不允許嗎?難道郡城是任掌門的後花園?”
任志將冷笑收斂,轉以一個充滿陽光的笑容:
“任某在南陽經營二十餘載,從未有人這樣與我說話,好,好得很。”
他又慢悠悠走入官署之中。
“幫主,你將他得罪到死了。”
“他是個貪利小人,買賣與他重迭,他卻沒膽量競爭,只要沒打算與他合作,本就會與我們為難。”
婁幫主看得通透:“都這樣了,還不能叫我賺點口舌便宜,讓他難受一下?”
“再言之,難道我真的怕他?”
“若在塞北叫我遇上他的人手,哼,你瞧他的羊皮能不能運的回來。”
陳瑞陽無奈搖頭。
牧場中似她這幫彪悍的不在少數。
“可想而知,咱們的麻煩還在後頭。”
“陳老哥不必心慌,等把這批貨處理完,我們再去一趟五莊觀。”
婁若丹眼中閃著異色,“易觀主比我們想象中還要神通廣大,你也發現了吧。”
“那是自然。”
陳瑞陽恢復認真之色:“七天?這才半天都不到,而且陽興會與鎮陽幫這兩家今日也沒見著。”
“更離譜的是”
“那範堂主說,荊山派丟的貨又找到了。”
“哪怕是楊大龍頭,恐怕也沒這位的辦事效率高。”
“幫主,你不會真的只送幾匹馬吧?”
婁若丹道:“我沒那麼蠢,幾匹馬才值多少?而且,我欣賞辦事幹脆的人。”
“這位比楊鎮辦事快,似乎也能靠得住。”
“不過,得先寫一封信送往山城,把幫內狀況與這五莊觀之事告訴場主。”
陳瑞陽吸了一口氣:“易觀主說,與場主有過一面之緣。”
他沒來由地添了一句:“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其實他們之間是認識的,只是不願與我們說。畢竟,這位長相不俗,場主更是美麗動人。”
“所以才對本幫的事這樣上心。”
婁若丹驚悚地望著他:“厲害,陳老哥還想做月老是吧。”
“要不要我把你這胡說八道的話寫在信裡。”
“別別別,”陳瑞陽鬍子一抖,急忙擺手,“那以後我哪有膽子回牧場,你就當我放屁.”
……
“侯幫主,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鎮陽幫內堂,任志一臉慍怒地看向面前的馬臉大漢。
桌上的江南好茶,也沒心情去嘗。
“說好一道瓜分當陽馬幫,你怎臨陣退縮?還有,我那批貨在哪是不是你抖落出來的?”
鎮陽幫的侯言眉頭大皺:
“你應該懷疑是不是門內出了叛徒,那飛馬牧場不缺金銀,想收買你幾個門人還不簡單?我出賣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任志用指尖叩著桌子:
“今日範乃堂過來,季會主去應付海沙幫的人不在此地尚能理解,你又沒有急務,怎不與我一條心?”
侯言嘆了一口氣:“任兄弟,不是我不夠義氣,當陽馬幫之事我不能再管。”
“哦?”
任志面色陰沉:“侯兄有何苦衷?”
“飛馬牧場被各方勢力看重,影響奇大。”
侯言聳肩道:“你可知道,因為你這一點羊皮,我已被關中勢力點名。”
“什麼?”
“我的兵器買賣源頭在關中礦場,這點你不會不知,侯某的一點關係,便是在沙家、獨孤閥與關中劍派,這三家在關中礦場屬於聯盟關係。”
“這一次,我收到了獨孤閥的令牌,叫我不要插手飛馬牧場之事。”
“你叫我怎麼辦?”
“雖然我在南陽不懼怕這些人,可一旦違揹他們的意思,我這礦場生意至少涼去一大半。”
“那麼這上千號人,就只能跟著任兄你做箭囊、馬鞍等皮毛制具了。”
任志才知有這回事,眼中閃過凝重之色。
沒想到獨孤閥會插手南陽之事。
“難道飛馬牧場已與獨孤閥達成交易?”
侯言的馬臉拖得更長了:“我久居郡城,豈能知曉這等密事?”
侯言低著腦袋,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他又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易,其實與南陽城無關,如果不是牽扯關中礦場,侯某必然奉陪到底。”
“此事侯兄可以詢問陽興會的季兄。”
“上次海沙幫的獅王、宇文家的公子死在南陽,如今有宇文閥高手來此,季兄與他們聯絡在一起,底氣比我足得多。”
“……”
又聊過一會,侯幫主將任掌門送走。
“幫主,馬幫的事咱們真要放手?”
方才一直端著茶盤,負責在旁倒水的老者問道。
“當然不管。”
侯言冷冷一笑:“咱們在其中的生意遠不及任志,得小利承大害,豈能為之。”
“而且”
他變了臉色:“那是獨孤家老宗師的令牌,這什麼意思?得罪飛馬牧場,豈不是等於和獨孤閥死扛?”
“我再插手,咱們在關中的人,恐怕要被關中劍派殺個乾淨。”
那老者欲言又止侯言道:“可是疑惑我為何不告訴任志?”
“你想想看,我和他有多少買賣是做在一起的?他若是和羅長壽一樣死掉,咱們不就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