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半開,窸窣蟲鳴聽得更為真切。
陽興會密室中的兩人沉默良久。
“雲長老,該怎麼辦?”季亦農打算聽命行事。
雲採溫已思索良久:“已可篤定邪極宗很早便在打理南陽,城內大多數勢力都已被滲透,只是你限於眼界,難以覺察。”
這是魔門慣用手段,陰癸派便藉此把控襄陽。
同為兩派六道,邪極宗耍用此法,自如家常便飯。
“那季某今後如何在南陽行事?”
“襄陽、南陽兩地是宗尊定下的,不可丟,你且明確這一點。”
雲採溫踱著步子:“至於做事.你便將其餘人都看做邪極宗勢力,凡事三思而行,不可暴露陰癸派這一身份。”
“據我猜測,邪極宗的滲透還在繼續。任志該是沒有配合,故而被殺。”
“倘若”
季亦農提心吊膽地接上話:“倘若邪極宗的人找上季某,該當如何?”
雲採溫沉默了。
季亦農哭喪著臉往前一步:“雲長老,季某為陰癸派流過血,您可不能不管我。”
“天大地大陰後最大,季某還要為陰後盡忠,還望雲長老教我。”
雲採溫朝外邊望去幾眼,坐回軟榻:“我都沒慌你慌什麼,邪極宗雖然有些勢力,距本門可還差得遠。邪帝魔功未成,故而避開宗尊,道心種魔大法極為難練,我可沒聽說過誰練成了。”
“哪怕當代邪帝驚才絕豔,也非是短期之功。”
“只是他們在南陽紮根日久,力聚一處。而本門佈道天下,不僅與佛門道門相爭,還在收羅其餘各派各道,若全力在此,邪極宗必然退避三舍。”
季亦農恭敬道:“季某自然知曉本宗偉力,卻揪心眼前之急,不得解法。”
雲採溫嗯了一聲:“邪極宗先殺羅長壽,又殺任志,倘若他們真找上你,你見到邪帝,莫要猶豫,納頭便拜就是。”
季亦農啊了一聲,臉上肌肉抽搐。
心道一聲:在你叫我跪之前,我已經跪了。
“這如何使得,豈不是對陰後不忠?!”
“你有心便好,”雲長老提點道,“活人總比死人有用,你也可以順勢探查訊息。”
“邪極宗在南陽與冠軍兩地的關係讓我大感困惑,若朱粲已與邪極宗合作,沒道理與南陽為敵,簡直是自相矛盾。”
季亦農咦了一聲:“難道.”
“難道邪極宗內部不合?”
他想把水攪渾,這時張口便來:“邪極宗隱沒許久,突然爆發大批高手,可見本代興旺,甚至是邪帝不止一位,就和漠北草原一樣,有頡利、突利兩位大小可汗。”
“故而兩城廝殺,內部也在爭奪道統。”
雲採溫順著他的思路,只覺邪極宗的底蘊比自己預料中更深。
但是細細一想,不少節點都能聯絡起來。
就比如,當初義莊中該有八大高手,忽然變成五位,這不正是內部不和的體現嗎?雲長老的面色變了又變,只覺邪極宗這潭水更深了。
“也許你的荒誕妙想正好言中,此事我會稟明宗尊,算你立下一功。”
雲採溫看向季亦農的眼神帶著一絲欣賞:“近來你得韜光養晦,不要事事皆盯。等風頭漸過,再去探查訊息。”
“明白了。”季亦農沉聲應道。
“我先去尋霞長老,與她商議此事。”
雲長老毫不拖沓,話音未落便駕馭高明輕功,倏忽出窗,飄然而去。
這一晚.季會主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一會兒夢見邪帝,一會兒夢見陰後。
旁人瞧不見這天下間最恐怖的漩渦,而他已在這漩渦中央,攪來攪去。
……
湍水西岸,冠軍城。
食人魔朱粲聚叢集盜稱王,號“可達寒賊”,又號“迦樓羅王”。
故而現在的冠軍城,又被其叫做迦樓羅國。
此城雖不及南陽富庶,卻也是一方大城。
他有著“食人魔”的名號,不過對於本城居民,朱粲殘忍血腥的面孔稍有隱藏。
否則嚇走城民,徒剩空城一座,便追悔莫及。
“大王,楊鎮破壞了我們的交易,奪走您的貨品,難道您一點也不生氣嗎?”
迦樓羅王宮內,科爾坡已盡力壓制火氣。
王座上那人身量高大,著一身寶光閃閃的輕甲,腦袋很大,寬面眉散,眼角有一道火灼烙印,眼神煞是兇厲。
朱粲趾高氣昂:“楊鎮那邊本王自會討要,但你將本王的東西弄丟,難道就一點責任沒有?”
科爾坡身側數位突厥高手都面色不善。
不過這是食人魔的地盤,他們再狂也不敢放肆。
科爾坡反應很快:“這批貨未曾送到冠軍城,大王也沒有結算錢銀,損失全在我們商會身上,要說責任,只能由楊鎮揹負。”
“哦?”朱粲敲打著椅子,“可汗就這麼一點誠意?”
科爾坡也不是傻子。
見他這副樣子豈能不明白,朱粲根本就不願出兵。
以往恐嚇一下楊鎮,現在看到楊鎮態度有變,他反倒不敢蹬鼻子上臉。
冠軍城真要與南陽開戰,沒有一個足夠恰當的機會,半點攻下來的把握也不會有。
科爾坡心中憋氣,想到那麼多得力手下被殺,正欲給楊鎮找一點亂子。
這時外間一大陣腳步聲響起。
“宗主,您這邊請。”
科爾坡瞧見說話之人是一個妖嬈女子,正是朱粲的女兒朱媚,此女心如蛇蠍,常為朱粲出謀劃策。
她身邊跟著兩名高大男子,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因他們皆是朱媚面首。
除此之外,還有六十多名持槍武衛,全都是太陽穴高鼓的內家好手。
被武衛夾道相迎,又由朱媚親自領路的乃是一男一女。
男的臉闊若盆,著一身僧衲,瞳仁之中兩團鬼火時隱時現,一看便知是純正的魔門老怪。
一旁的宮裝女人眼角皺紋變淡,似要重返青春。
周老嘆與金環真身後,還跟著八名身蘊魔門真氣的武人,全是面無表情。
科爾坡猜到這些人的身份,他上前打招呼:
“見過兩位宗主。”
“在下科爾坡,來自塞外草原,受命於突利可汗.”
他說話間,發現兩大老魔無動於衷,壓根沒用正眼瞧他。
什麼突厥可汗,他們像是一點也不在乎。
於是又加了一句:“在下還與武尊之徒交好。”
周老嘆停下腳步,眼中兩團鬼火跳躍:“你認識武尊?”
科爾坡帶著一絲自豪:“武尊在大草原上縱橫無敵,數十年長盛不衰。
他老人家當年用的那柄長矛阿古施華亞,其中有一部分天雨鐵,還是我們商會貢獻上去的。”
他說話有些技巧,但周老嘆直來直去:“你懂炎陽奇功嗎?”
“這”科爾坡語塞。
周老嘆大嘴開合:“既不通妙法,有什麼資格與本座交流奧妙,不要耽誤時間,滾去一邊。”
科爾坡先被朱粲擺了一道,此刻面子大丟,心中一股氣憋著難受至極。
看著周老嘆繼續往前走,於是強塞一句:“宗主在南陽城中的設計全被楊鎮搗毀,就連您安排隱藏起來的裘千博也被他們找了出來。
若宗主與朱粲大王配合,先誅首惡,再滅南陽,豈不是輕而易舉?”
科爾坡瞧見.此言一出,兩位老魔同時停下腳步。
金環真扭頭看他,周老嘆的身體則是微微顫抖。
“好好.”他連道兩聲好。
科爾坡還不知他在好什麼。
就在這時周老嘆身影一閃,科爾坡周圍的突厥高手沒有反應過來,轉臉發現老魔已與科爾坡額頭貼著額頭。
“宗宗主,我我絕無冒犯之意。”
科爾坡糊里糊塗,不知怎麼惹了這傢伙,只當是抬高楊鎮掃了他的面子,趕緊說好話恭維一句:“楊鎮也沒什麼了不起,雖發現您的手下,卻還是被裘幫主跑了,可見他與您差得遠。”
“在下.”
話音戛然而止,一隻大手已按在他的膻中穴上。
“你可真該死啊!”
周老嘆怒斥一聲,打出一道玄而又玄的真氣,直接叫科爾坡渾身如過電一般,瞬間僵直。
他雙目驚恐,被周老嘆抓著胸口,朝後一擲。
五位面色黝黑的黑衣人將科爾坡抬起,扛在肩膀上。
“將他入棺。”周老嘆暫歇怒火。
“是。”
與科爾坡一道來的那些人都呆住了,動也不敢動。
金環真安慰道:“有什麼可生氣的,這人內力不算差,將他煉了也算個好材料。”
周老嘆道:“他還是差了點,浪費真氣。”
金環真輕拍他的肩膀:“他練的是塞外功法,內力燥烈,與之前所用殘道稍有不同,”
周老嘆這才點了點頭。
朱媚與她的兩位面首內心發寒。
兩位老魔旁若無人的討論魔功,煉這煉那,真怕他們把自己也煉了。
朱粲迎了上來:“兩位宗主可是要問那裘千博之事?”
“他在哪?”
“曾在永安郡附近露面,又順長江而下,去了江都方向。”
周老嘆一揮手,出來數名黑衣人。
“你們現在就去追,一旦搞清楚他的具體位置,立刻彙報,我要親手抓他回來。”
“是!”
朱粲望著這些黑衣高手,極為眼饞。
看向周老嘆,就像看見聚寶盆一般。
這些黑衣人的情況與裘千博類似,多是武功不俗的江湖人,受不住魔功的蠱惑。
但是,他們沒有裘千博那份心志。
故而被周老嘆打入一道玄而又玄的真氣後,雖得了行功秘錄,卻丟失自我,成了赤影兵團的一員。
這是周老藝術家品鑑大明尊教的邪門教義後,新得的練煞養煞法門。
相比於對付任老太爺那種粗糙方法,已是飛躍式進步。
“最擅長光明經與娑布羅乾的人還是善母,若我全通善母的精神法門,將她的逍遙拆用於竅中神,那一定會是全新的境界。”
周老嘆順著朱粲的目光,也望向那些黑衣人,痴痴而想。
金環真道:“我很支援你,但刻下將善母引過來只會是大麻煩。”
朱粲插嘴問:“不知何時才能培養出大批高手?”
“快了,等我把那人抓回來修補法門。”
周老嘆看了朱粲一眼,隨手給他畫了一張大餅:“此法一成,定叫你手下的高手成千上萬,屆時攻城略地,易如反掌。”
“不過,我們要按照約定做事.”
朱粲兇惡一笑:“那是自然。”
“若我迦樓羅國稱霸天下,兩位可以隨意設立國教。”
“哈哈哈”
兩人對視大笑。
周老嘆又看向那些突厥高手:“這些人歸我了。”
“宗主隨意取用。”
“朱粲.你瘋了,你要與可汗為敵嗎?!”一名突厥人驚悚大叫。
可是,這威脅半分效果也無。
朱媚作為朱粲的外接大腦,望著被拿下的突厥人,心中有一些顧慮卻不敢開口。
遇到這些恐怖老魔,哪怕她同樣心狠手辣,卻也深深忌憚老魔們的手段。
唯一叫她慶幸的是這些老魔似乎只對練功感興趣,甚至還會讓她指揮一些入魔之人。
朱家父女見此情形,才與老魔們深入合作。
朱粲有了更大、更明確的野心之後,從光腳變成穿鞋的。心態竟稍有轉變,不似之前那般恣意妄為。
楊鎮夜襲漢縣碼頭,他竟然輕飄飄揭過.任掌門屍繞護城河第二日。
周奕送矮胖道人至山腳。
木道人來時兩手空空,走時挎著包袱,臉上全是笑意。
他用肥大的手掌拍了拍財神爺的手臂:“做人一定要周奕,下次還有這等好事,務必叫上我。”
周奕笑呵呵道:“你要去尋鴉道長?”
“去接濟他一下,”木道人露出壞笑。
這次掀翻科爾坡老窩,他大賺了一筆,說話極其好聽:
“真正為咱們道門謀福利的,還得是你這樣的,等你武功高點,我們聯絡幾位道門朋友,選你作道門第一人。”
“寧散人是誰?道爺可不熟。”
“你可閉嘴吧!”
周奕驅趕式擺手,“快走,快走,回你的高老莊。”
“哈哈哈!”
矮胖道人見他這謹慎樣,不由哈哈大笑,雖不明其意,但已習慣了他這樣開玩笑。
他踏上阡陌小道,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好好練功,以你的天賦,道爺我可不是在說笑。”
周奕沒理這一茬,只叮囑一聲:“江湖險惡,你多小心。”
“江湖妖女多,你也多保重”
木道人迎著陽光,大踏步消失於小徑。
周奕望著矮胖道人的背影,內心有點小羨慕。
木道長還真是自由自在他還沒從山腳返回,遠遠聽到馬蹄聲打東邊來。
只有一騎,很快一名身材挺拔的長鬚老者映入眼簾。
這是楊大龍頭第三次來臥龍山。
“大龍頭,請。”
周奕請他入觀,大龍頭下了馬,有些複雜地望著他。
而後朝山道方向伸出一隻手,悠悠道:
“周天師,請。”
周奕眼中的異芒一閃而逝,心情很快平復下來。
兩人一道登山。
南風吹得兩側古柏沙沙作響,他們的步伐很慢。
“大龍頭何必改我稱謂,其實我在這裡做個五莊觀主也挺好。”
“欸楊某也不願。”
楊鎮手扶長鬚:
“但一想我年歲已高,再沒多少機會去認識這天下間的神奇人物。天師捲起千里煙波,倏而躬耕南陽,楊某不主動打一聲招呼,實為生平大憾。”
“大龍頭謬讚了。”
周奕輕嘆一口氣:“我一路顛沛流離,沒什麼可值得稱道,如今有觀安居,倍感珍惜。”
楊鎮搖頭:“初初我也只是好奇,沒想到尋著蛛絲馬跡越查越驚,也解開了心頭疑惑。”
“蘇兄弟那樣的傷勢,也唯有天師的太平鴻寶才能逆天改命。”
“以楊某一開始的性子,恐怕對天師避之不及。如今知曉周天師為人,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心態。”
他話語爽直,不曾繞彎子。
周奕笑問:“大龍頭是想叫我繼續做觀主,還是做天師呢?”
“那得看你心情,我哪有本事能管,”楊鎮苦笑。
“天師年紀輕輕,卻得嘗普通人一輩子都難經歷的人間五味,心中自存經緯,非我一垂老衰朽之人所能忖度。”
“誒~!”
周奕並不認可:“這話言過其實,前段日子在田裡,我們還一起除草平坷,能有什麼不同?”
楊鎮聞言,撫須而笑。
二人一路聊到道觀,等坐下來喝茶時,這位大龍頭終於步入正題。
“隋失其鹿,天師可要逐之?”
楊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周奕道:“其實,相比於隋失之鹿,我更願得一份安穩。”
“然”
周奕與他對視:
“大龍頭能查知我的底細,便知我這身份破綻極多,不可能全然保密,朝堂又如何視太平道?哪怕我丟了太平道主的身份,在有心之人眼中,皮相易改,骨血難移。”
“除非我斷絕紅塵往來,真的成為方外之客,但不瞞你說,我可能坐不住,便是現在已有出去逛逛的心思。”
“值此亂世,天下形勢,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我要為自己考慮,也要顧念我的至愛親朋。”
楊鎮聽懂了他的心思,甚至也讀懂其中的一點小小苦衷。
他又問:“天師欲鑄南陽為劍嗎?”
周奕反問:“大龍頭有何打算?”
楊鎮望著東都,忽然岔開話題:“天師對一件事應當不知情。”
“何事?”
“與天下間的正道魁首有關。”
周奕毫不遲疑:“慈航靜齋叫大龍頭靜心等待天下共主的出現,那時交接南陽,既可得受恩賜,又可護佑南陽郡民。”
“呼”楊鎮喘了一口粗氣,心中實難平靜,這是一等一的密事,絕不會往外傳。
“想來聖地傳人也想象不到,天師將她們也看穿了。”
他沒有深究,又道:“楊某算是有幾分察言觀色之能,故而有一個離奇發現.”
周奕眸色微變:“難道慈航靜齋此刻已告知大龍頭,誰能得隋之鹿?”
“這倒是沒有”
楊鎮語氣轉變:“可奇怪的是,我聽這位傳人的口吻,似乎是心有人選。”
“回想那時,東都尚未發出三徵高句麗的詔文。”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抑或是楊某錯覺,想來作為武林聖地的第一傳人,話語中包含自信也屬正常。”
慈航靜齋選人的時間對不上,周奕一時也沒有確切答案。
楊鎮打斷了他的思緒:
“聖地傳人的話原本契合楊某心意,但那是在見天師以前。”
“現在,我的心意已經轉變。”
“不提救命之恩,也不提雍丘千里煙塵俠義事,只近觀臥龍山周邊.”
楊鎮感慨一聲:“有些東西是偽裝不出來的。”
“不過.我希望天師善用南陽這柄劍。”
周奕笑了一聲,一句話打破了沉重氛圍:“多謝大龍頭信任,但還是先叫我觀主吧,這柄劍也在你那放著,我可不想陷入戰火。”
“只消大龍頭這些話,叫我心中安穩,便勝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