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都詔令一出,天下皆沸,然各地調集之軍亦往遼北。
楊廣御駕涿郡,待五路大軍會師,誓滅遼東糞土臣元。
然而,此一行並不順利。
老百姓不是傻子,不願送死。
楊廣來到臨渝宮,斬殺逃亡士兵,試圖震懾,沒想到適得其反,逃亡之人越來越多。
九州四海,義軍更是與日俱增.長江之上,四艘艨艟鉅艦,高掛嶺南宋旗,正逆流西上。
船頭站著一位作文仕打扮的公子,脊直肩張,給人一種深諳武功的感覺。
“魯叔,過到前方渡口,我們可就分開了。”
宋師道看向身旁那人,他年約四十,卻滿頭白髮,長著一把銀白色美須,頗有大家氣度。
正是嶺南宋家著名高手,銀鬚宋魯,江湖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強橫的銀龍拐法。
宋魯聞言,拈鬚嘆道:“想當初文帝在時,家主縱有雄才大略,仍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內亂外憂,朝政敗壞,楊廣此去遼東,完全沒看清天下形勢。”
宋師道笑了笑,沒有延續宋魯話題。
“只希望今趟能把生意做成。”
嶺南宋家一直從事一項最賺錢的行當,就是從沿海郡縣,把私鹽經水路運往內陸,謀取厚利。
他們與巴蜀獨尊堡聯姻,關係甚密,將私鹽運往巴蜀,再由獨尊堡分發當地鹽商。
武林判官解暉在巴蜀勢力極大,故而這條鹽線,被兩大勢力吃走一大半,別家縱然眼饞也無能力插手。
可到了中原,宋家的影響力就削弱不少。
比如東都、襄城、南陽等地,這般生意多為宇文閥所控。
旗下海沙幫穩穩壓制宋閥手下的水龍幫,這等格局,已持續十數年之久。
可是近來出現一樁怪事,宇文閥、海沙幫高手竟在南陽連連折損。
宇文化及之子、妖矛之徒、海沙獅王、宇文無敵一名得力干將,全部慘死。
一些人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
原本水龍幫勉強在南陽佔個一成生意,且隨時有可能被對手吞掉。
眼下,卻叫他們生意越做越好。
以南陽為缺口打入中原腹地,如此機會,宋家豈能錯過。
宋缺有一子兩女,二公子宋師道專責私鹽營運。
為顯重視,由宋師道親身前往南陽。
宋魯拈著銀鬚,見渡口將至,目中閃過戒慎之色。
“南陽雖無戰火,卻也不似善地,死掉的這些人來頭不小,各有身份。”
“可見,南陽一地的江湖人不太講江湖規矩,只怕我宋家的名頭也不是那般好用。”
“你此行務必小心,不可在別人的地界與人鬥狠。”
宋魯想到什麼,又道:
“南陽多現魔蹤,高手層出不窮,更傳有魔典現世,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切不可牽扯進去,以免陷入魔門道統之爭。”
宋師道點頭:“魯叔放心,我會收起好奇心。”
二人正說話,忽然一齊看向江岸。
只見一人正在岸邊急奔,他身後追了七八人,那急奔之人回頭一掌,一股兇悍的魔煞之氣打得兩名追兵噴血暴斃!
罡氣撲過四丈,腥風吹到了宋師道與宋魯的臉上。
二人眼中閃過異色。
岸邊有人大喊:
“舵主,他就是從南陽逃出來的那傢伙!”
“快追!”
又有人大喊:“給我拖住他!”
宋師道與宋魯沒有插手,見後方人追得緊,那逃命之人一個急停,急促轉身反衝人群。
一雙鐵掌拍死兩人,又將那名舵主兵刃打斷。
連消帶打之下,追來的八人不一會就被他殺個乾淨。
之後那帶著一絲儒雅之氣的臉轉向了宋魯與宋師道。
宋家巨舶上的高手匯聚過來,宋魯一伸手,將他們止住。
岸上那人看了一眼宋家旗幟,與巨舶逆向而行,取道江都。
“被殺掉的人像是來自巴陵幫,這幾人怎有膽追這樣的高手?”
宋師道隱隱感覺不妙:“還有,南陽逃出來的人,這又是何意?”
宋魯沉臉朝後吩咐:“你們幾個不要去巴蜀,陪護二公子去南陽。”
“是!”五名精幹刀客一同應諾。
“此人的武功路數我從未見過,似乎是魔門人物。”
“但要說巴陵幫追擊魔門中人,又不像是這些人的行事風格。”
宋魯疑雲大起,舉目望向南陽。
“這龍興之地,不知發生了什麼。”
“總之,你要小心。”
“一旦敲定生意,立即從南陽抽身,其餘事交給水龍幫打理。”
……
臥龍山上,陳老謀正瞧著安逸作畫的某天師,不由在一旁念起最新訊息。
這些訊息不再侷限南陽一地,而是關乎天下形勢。
“延安人劉迦倫聚眾十萬,自稱“皇王”,建元“大世”,並與陝北稽胡族聯合,震動關中!”
“被張須陀擊潰的孟讓東山再起,他攻佔盱眙,焚燬楊廣行宮都梁宮.”
周奕擺了擺手:“陳老,你不用再念了。”
陳老謀又簡述道:
“翟讓、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杜伏威、鄭文雅眼下真是烽煙四起,燒遍九州,楊廣還在懷遠鎮,大隋已是無力迴天。”
他不禁問道:“天師還能坐得住嗎?”
“當然坐得住。”
“那劉迦倫勢大,但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不是來了麼。”
陳老謀聽罷,微微一怔。
因為這訊息他還沒念出來:“天師給我一種諸葛再世之感。”
“靜臥山崗,卻知天下事。”
周奕笑道:“我太平道最是安分守己,他們先打,等我把賬收完再說。”
陳老謀與他相處日久,已深諳其意。
“與你欠賬的兩位,現在已被大龍頭盯上,他們與漠北做生意,楊鎮不會管。但這一次,任志卻是得了失心瘋,上了突厥人的賊船。”
周奕把筆一丟:“難道他與朱粲勾結?”
“猜對了。”
陳老謀冷笑:
“準確來說,是突厥人與朱粲合作。這幫草原人想趁此機會叫大隋更亂,那科爾坡在任志的幫助下,準備將一批精良的馬具、三稜響箭賣給朱粲。”
“幾乎是讓利出售。”
“科爾坡本想與楊鎮合作,又賄賂城內各大勢力,不過這些勢力安居南陽,各守底線,便沒能得逞。”
“如今他希望朱粲掌權,這個食人魔一旦控制南陽、冠軍,可想而知是利於草原的。”
周奕來了精神:“我正愁此事。”
“不把這筆賬算清楚,我想外出做事都有顧慮。”
陳老謀開著玩笑:“天師準備攻佔哪一城哪一郡?”
“沒有,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陳老謀點頭贊同:“確實該出去聯絡其他勢力,屆時大旗一舉,各地響應,才可稱得上當世大賢良師。”
“楊大龍頭還在遲疑,我覺得他最終會來拜山。”
陳老謀將手上的訊息擱在桌上。
周奕又囑咐兩聲,陳老謀便返回南陽城去了兩日後,南陽天色大變。
“轟隆”聲連響,雷鳴裂空而作。
大雨傾盆而下,天空像是裂開一道口子。
山澗初鳴於石罅,俄頃成濤。溪泉驟湧於幽蹊,霎時作沸。
天空中的雷鳴一道又一道鑽入周奕耳中。
他未受到絲毫影響,靜靜坐在道觀後院。
手陽明大腸經練通已有三日,他本在練第九條正經足太陽膀胱經。
隨著玄門內功再度增長,久久沒有氣發的至陽穴終於風隙大開。
觀外風雨大作,青嶂倏變蒼墨。
而周奕體內,也像是有一場狂風暴雨。
不遠處的表妹已有感知,她輕挪腳步,拿著畫坐到通往後院的過道上,不讓任何人打擾。
一道又一道真氣注入至陽穴中,這個像是填不滿的竅穴,終於在周奕精衛填海石式的不懈努力下,驟然在體內氣發。
從任脈膻中、督脈中樞,任督二脈氣息串聯。
終於,至陽大竅徹底開啟!
原本膻中穴中儲存的煞氣,被頃刻煉化。
成為了最純粹的真氣,融入流淌在體內的真元之中。
周奕練氣速度極快,可畢竟日短。
體內功力雖然精純,卻比不及老牌江湖人深厚。
這一大股煞氣真元,直若旁人十年苦修。
同時,只一運功,方圓十丈之內,蟲行蟻走的細微聲響,都能從雨水中辨別。
這等亂中聽音的手段,相比於江都第一高手石龍,也尤有勝之。
周奕從打坐中睜開眼睛。
提氣於絲竹空穴,二目像是有一道電芒閃過。
此乃道門高明修煉之士才能有的異像,喚作虛室生電。
足以證明,他並非只是修練魔功那麼簡單。
周奕看到阿茹依娜抬起頭朝他看,回紇少女幽藍色的瞳孔在他此時的眼力看來,更加清澈明亮。
體內玄功、魔功,更自如的切換。
讓周奕生出一種隨心所欲的歡快感覺。
拔出身側湛盧,真氣一注,登時刃光湛湛,映人眉眼。
叫人一看,便曉得是玄門正宗法門。
可等他任督二氣行過,至陽大竅的魔氣顯化讓周奕本人也不由一怔。
只見湛盧一片漆黑,上方魔氣如火焰一般跳動。
沒有錯,感覺劍上沾了魔火,至陽之力騰騰而沸。
周老嘆練魔功,將自己雙目練的如同兩盞鬼火,這是一種魔道真氣具現顯化。
可與周奕這種顯化相比。
老嘆的藝術品只算是簡陋的民間粗瓷,周奕的卻是釉面瑩潤如玉的精瓷。
這是老嘆在追求的精極之美。
“你”
回紇少女的表情不由變了,邁步走來:“你的功力增長了許多,難道是將道心種魔大法練成了?”
“誰說我練的是道心種魔。”
周奕說話時魔氣全收,轉變成玄門高士。
一看到他溫和寧靜的眼神,或許會忍不住向他求教道門經卷。
依娜上下打量著他,想到他的身份,不由小口微張:“太平鴻寶。”
“怎麼樣,有沒有弱了第五奇書的名頭?”
依娜顯然認可了五大奇書的說法。
“嗯,很特別,你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勢,而且是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
“也許你適合修煉娑布羅幹中的最高秘卷,可惜那智經只在大尊手中.”
她搖了搖頭,自己斷了這個話題。
“其實我適合修這個。”
周奕掏出《老子想爾注》:“其實神奇的源頭,都在這裡。”
少女盯著那道卷,忍不住說道:“可以借我看看嗎.表哥。”
“看吧看吧。”
周奕非常大方,把經書放在她手中,隨後邁著輕快的腳步去了前院大殿。
少女的目光有一瞬間被他的背影勾走,又快速回到經卷上。
這幾乎是太平道的鎮教寶典,極為珍貴。
她看過某天師翻過很多次,尤其是這段苦修的時間。
一想到這些,心中有股被信任的感覺。
望著院中桃樹,望著那翻新的屋瓦,五莊觀的古樸色調,漸漸取代了塞外草原無垠的綠。
周奕走到黃老大殿,燒起一炷香,絮絮念著:
“弟子不踏實的心總算安定了一些,未來時光漫漫長,二老多多關照。”
給黃帝老子敬香,插入香爐。
回身聆聽飄蓬大雨,心情頗為舒暢。
二目不由飛去江都方向。
“先把手頭兩筆賬算清,再找個合適的時候與石龍道友論道。”
一念及此,臉上不由泛起盈盈笑意觀外滴滴答答,大雨三天三夜還在下。
一陣腳步聲打亂周奕清修。
“大龍頭,裡邊請!”
楊鎮二顧臥龍山,被兩名壯漢延請入觀。
周奕從後院迎來時,楊鎮和蘇運正摘斗笠,身上的蓑衣卻沒脫。
雙方見面打了個招呼。
“今日怎不見範兄與孟兄。”
“他們也想來此,卻是走不開。”
楊鎮接過夏姝遞來的茶水,大喝一口。
蘇運道了一聲謝,把茶水擱在桌上。
“觀主可猜到我們的來意?”
周奕看了兩人一眼,心覺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說道:“因為科爾坡與任掌門的事。”
“正是。”
楊鎮對於周奕知曉訊息毫無意外:“楊某遲疑不決,請觀主教我。”
“簡單,就一個字”
蘇運問:“哪個字?”
“殺。”
二人聽罷,矚目看他。
周奕輕飄飄說道:“朱粲是南陽城最大的威脅,他是一頭惡狼,此時殺二賊,便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當今天下,烽煙處處。”
“這科爾坡聽令突厥可汗,狼子野心,任志執迷不悟,勾結外賊,南陽想在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必先安內。”
“大龍頭以為如何?”
楊鎮沒開口,蘇運直接道:“其實大龍頭與觀主看法一致,只是心裡那一關還沒過去。”
周奕寬慰道:“大龍頭行之以仁,顧念舊情,就比如面對那裘千博。可裘幫主與任掌門心思不同,一人向武,一人為利,任掌門已是利慾薰心,大義小義置之腦後。”
“既然如此,大龍頭何必與他再講仁義。”
楊鎮微微沉默,吞盡盞中熱茶。
“多謝觀主。”
“我們五日後便動手。”
楊鎮說話,與蘇運一道告辭了。
周奕送二人出觀門。
“師兄,他們是來問策的嗎?”
“當然不是。”
周奕望著山路:“楊大龍頭一心守護南陽,當下不願受戰火波及,勢必剷除後患。”
“那他為何趕雨至此。”
“這我就不清楚了,或許是表明態度,或許是單純告訴我要動手的時間。”
“畢竟這是南陽幫內部才知曉的,陳老謀也打聽不到.”
楊鎮來過之後,周奕便召集觀中人手。
大龍頭打突厥人,臥龍山自然要幫幫場子。
“要我幫忙嗎?”
“不用。”
周奕衝著回紇少女笑了笑:“這次是南陽幫主場,我只是去撿點便宜,你在家守著吧。”
安排好一切。
周奕正計算著收賬的日子,沒想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楊鎮登山後的第四日,五莊觀門口吵吵嚷嚷。
“你這道人無理取鬧,我家觀主什麼時候欠你金銀。”
“道爺不屑說謊,讓我見你家觀主。”
門口幾人還是攔他。
那道人生氣了,喊話聲音極大,在觀門外大叫道:“欠債要還錢,做人不能太周奕。”
“進來進來!”
某天師身形閃出觀外,將那矮胖道人拽了進去。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
木道人入了道觀,咧口大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周奕望著這矮胖道人。
“這還不簡單?”
“道爺我稍微打聽一下,近來哪裡大事頻發,哪裡神神叨叨的事情最多,自然就能找到。”
“不過.”
木道人四下打量著五莊觀:“這不是那嘴臭烏鴉的老窩嗎?”
“鴉道人回扶溝祖觀,便將這道觀贈予我。”
“原來如此。”
木道人說話間伸出一隻手:“說好的金子呢?”
“是李密欠我們的金子,不是我欠你的金子,你別把賬搞錯了。”
周奕瞪了他一眼,見他要說話,於是搶話道:“不過你跑來找我,看來是沒什麼盤纏了。這樣吧,大家是老朋友,明天晚上我帶你去幹一票大的。”
“又要燒大營?不去,不去。”
“放心,風險小,回報高。”
周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去把突厥可汗的一個窩給端掉,你能拿多少東西,全看你的本事。”
周奕又把細節講給他聽。
木道人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