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像是想起了周奕的話,朝白老夫子一禮:“夫子請指教。”白老夫子見二人心智成熟,沒將他們當普通少年看。
這時拈鬚道:“想想你倆小賊偷的身份,他武功這樣高,與你們說話時卻一點沒架子,這風度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徐子陵問:“夫子覺得大哥是怎樣的人呢?”
白老夫子悠悠道:“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這便是君子。”
徐子陵點頭。
寇仲也點頭,嘀咕一聲君子,而後又加了一句:“那李密定然是個小人。”
“否則不會欠周大哥這樣多金子”
……
傍晚,日暮時分。
江都城北。
吳橋街。
周奕察覺到附近有不少江湖人走動,還碰到幾隊騎馬行過的隋軍,心中暗道不妙。
繼續往北郊走。
這時看到一連排有些破落的大宅,尋到大門銅環盡數脫落那一家。
環顧四下,他一個閃身跳了進去。
破宅很大,透著一股陰森。
連過兩個天井小院,終於在長廊盡頭的房間中看到一盞燈火。
人應該還在。
這次江都之行正是為了一觀《長生訣》,好不容易有了與石龍道友論道講理的實力。
若失之交臂,實在可惜。
透過窗縫,周奕看到一位老儒生正伏案燈下,寫著什麼。
他看上去五十餘歲,面容甚為憔悴。
周奕走到窗邊,這老儒生還沒有發現。
他往後挪了兩步,搞出點響動,接著輕咳一聲。
“誰?”
田文投筆於硯,起身外望。
周奕漫步走來。
沒等周奕開口,田文直接道:“你們不要再逼了,我已經說過,來此只為避禍,不知曉石龍之事。”
周奕心下一沉:“田老先生,誰還來過這裡?”
聞聽這話,田文朝周奕身上的衣服一打量。
“你又是哪一方勢力?”
“田老先生一看便知。”
周奕說再多話,都沒有遞過去的那張字條有用。
白老夫子的字,田文豈能認不出來。
“你——!”
田文朝他年輕的臉蛋一瞅:“你趕緊走,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們是誰?”
“我也說不清楚,他們差不多就要來了。”
田文擺手急促道:“應該是什麼魔門中人,一個個就和瘋子一樣,說話也說不通。”
周奕忙問:“《長生訣》怎麼會洩露出去。”
“這事不算絕密,只是被人翻出來了。”
田文嘆了一口氣:“石龍的朋友來尋他,與他交流武道心得,兩個武痴忘乎所以,被追殺他朋友的人給發現了。”
“還不止一夥人,所以此事再難壓住。”
“那《長生訣》實在沒什麼研究價值,這十多年他的武功不進反退,若是安心練功,豈會有今日之難。”
“不說了,你快走吧。”
周奕不再說話,朝田文單豎一手。
“田老先生,你先回避,我來瞧瞧是哪裡的朋友。”
這時伴隨著輕微聲響,兩道黑衣人影一左一右落於屋頭。
左邊那人是個女子,雙手環抱一柄長劍,她看上去四十餘歲,眉毛特別淡,眼睛極為明亮。
右邊那人至少有六十歲,頭髮白過九成,眉毛卻烏黑濃密。他身量極高,卻像是一根竹竿般枯瘦,黑衣下凸起的骨節如同銅澆鐵鑄。
魔氣、煞氣.不會錯了。
周奕眼睛微眯,猜到他們應該是周老嘆的手下。
三人氣勢碰撞,老宅廊簷上的銅鈴微微搖晃。
“兩位非是等閒,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那女人撫摸懷中長劍:“本人明悅,師承天水蝶老,八歲學劍,修蝶雨劍法三十七載,小有所成。人稱天水明蝶,位列奇功絕藝榜。”
那枯瘦老人道:“老朽錢崢嶸,在上洛人稱鐵骨先生,略懂外家拳腳,上洛武林人傳我為外家拳掌宗師,勉強算是第一人。”
“當然,那只是謠傳,老朽還沒有臻至那等境界。”
周奕眸色微變。
這二人可不是易於之輩。
“兩位聲名不凡,為何會要成為魔門鷹犬。”
屋頂兩人全在搖頭。
“我們只是輸了,行走江湖,輸便要輸得起。”
“周老宗主比我們高明,大家公平論道,他拿出道心種魔大法,是我們心志不堅,承受不住他的奇妙之術,甘願領敗。”
“此刻我們在這裡,只是痴武而敗的代價。”
女劍客明悅道:“我馬上要殺你,你留下一個名姓吧。”
周奕拔劍出鞘,單手撫過劍刃,眼睛凝向那女劍客:
“今日你們還要再輸一次,殺你的人叫周奕。”
鐵骨先生笑了一下:“明姑娘,需要老朽出手嗎?”
“不必。”
她話音才落,寒芒暴起時一縱而下,細劍上下輕顫,直取脖頸。
上一劍還未刺完,下一劍又刺.連續六劍!
蝶雨劍法在魔煞真氣催動下,變得詭異無比,只見人影在晃,魔影在晃,劍在晃,曼妙絕倫,翻飛劍蝶,戲舞廊前。
“鐺鐺鐺~!”
周奕像是看清了她的全部動作。
六劍擊中,如同燕子六抄水,把蝶影全部抄踩水中!
“有點本事。”
明悅低讚一聲,足尖點地騰空八尺,細劍在廊頂青瓦上擦出串串火星,借力旋身時已從上方壓下。
這時劍勢化作漫天蝶影,正是劍法奧秘“劍蝶雨落十九式”。
周奕劍風驟緊,風中之劍越來越快,劍吟風鳴與劍刃清嘯絞作一團,震得廊下燈籠紗罩片片碎裂。
劍上真氣碰撞,女劍客的魔劍吃了大虧!忽聞“咔嚓“脆響!劍上的力道一直傳到腳下,明悅將廊簷處的半塊鬆動青磚直接踏斷!面前白衣人影一飄,劍光風極如電已刺到面門。
她臨危不亂,借踏磚反震之力側身貼柱,細劍重重磕在廊柱雕花上,其上力道驚人,木屑紛飛中竟生生踏出個缺口,整個人如壁虎般倒貼樑柱。
這時順勢舉劍橫掃對方下盤。
周奕頓覺足底生風,雙腳點離地面騰空而起。
劍上匯聚一口強勁真氣,如山洪奔流,風過無影,帶著霹靂劍光,一劍斬去!劍氣橫飛,明悅全然不懼。
她雙手抱劍,蝶雨劍法全展,一樣是劍氣橫飛!
這一下,雙方傾瀉大量真元,四周樑柱炸響,木屑紛飛。
然而讓女劍客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她這絲毫不弱於對手的劍氣,且在魔劍的加持下,一觸及對方劍氣,真元衝撞,竟然不斷瓦解!
幾乎在一瞬間大蓬血液飄飛,她已被劍氣貫穿,胸口全是劍傷。
“怎麼怎麼可能”
女劍客瞪大眼睛,先看著周奕,忽然明白過來。
這時轉臉看向錢崢嶸,想要提醒但是,她想說的話,卻沒能說出口。
眼中神光暗淡,化作一縷清氣,成夢中之蝶,自由飛走女劍客,倒下了。
“你知道她想說什麼嗎?”那老者對她的死非常平靜。
周奕搖頭:“不知。”
錢崢嶸嘆道:“她也算一方名宿,今日敗劍於你,何其不甘。”
“這比輸給周宗主要丟臉多了,一來她是用劍的,二來你的年歲太小,和她在天水的那些傳人差不多大,屬於晚輩。”
“在你來之前,曾有好幾隊人馬與我們目標一樣,想要你身後房內的那個儒生。可是,那些人都被我們殺個乾淨。”
“論功力,老朽自然比她要高,可論及殺人速度,卻遠遜色於她。”
“你的劍法厲害,內家功夫更是了得,劍氣竟能壓制她的劍氣。否則,你要論招,幾百個回合也贏不了她。”
“小小年紀,就有這樣一身功力,實在是難能可貴。可是,今天老朽就要殺你,平白扼去一位天才,唉,真是可憐可嘆.”
周奕舒展眉頭:“錢老兄,你的意識如此清醒,為何還要幫人做事?”
“這就是你不懂周宗主的玄妙之處了。”
“與精神相結合的魔道真氣是難以掙脫的,如果我潛意識裡生出背叛,精神便會起伏,進而產生可怕的心魔。這種心魔我嘗試過,只會讓我痛苦,卻沒法掙脫。”
他仰頭道:“老朽的武道之心不如裘幫主,他是個了不起的。”
“周小朋友,很抱歉,老朽這就要殺你。”
周奕忽然把劍一收,這個動作,讓錢崢嶸愣住。
“你什麼意思?”
“哦,聽聞閣下是外家拳腳高手,而我呢.”
周奕翻掌在身前相請:“我也略通拳腳。”
“呵哈哈哈哈~!!!”
錢崢嶸哈哈大笑,屋頂上的瓦片全部在抖動,這些瓦片像是也跳起來大笑,大家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錢崢嶸和藹一笑:“周小朋友,今日的你就像是老朽的精神燃料,讓我找到了一些快樂。”
“多一些這樣的快樂,或許老朽能擺脫道心種魔。”
說過一句玩笑話之後,陡轉面色。
“轟!”
一聲爆響,枯瘦老者腳下屋樑直接崩碎,他的身影鬼魅般消失在屋頂上。
周奕的目光快速在走廊一側的房屋移動。
鐵骨先生的速度非常快,聲音又壓得極低。
若論功力,毫無疑問在他之上。
又一聲炸響,錢崢嶸從木屋中爆射而出。
隔空一爪,直擊肩井穴,他指尖帶起的勁風壓得廊下燈籠穗子繃直如鐵線!分筋錯骨之力抓風而出。
周奕不閃不避,左臂屈肘如鐵盾橫架,翻掌使出擒拿手法,掌心翻轉間直擊對方腕脈,拇指節重重頂向“內關穴”!兩人真氣相交,勁風轟然逸射。
女劍客流出的血被勁風壓得倒流。
周奕自然沒有這份恐怖功力,錢崢嶸心中大震,他的凝練真氣竟被人打散了!
他練氣一甲子,眼前這年輕人如何與他比肩?“看拳掌!”
錢崢嶸怒哼一聲,二人兩掌相交時再爆悶響,錢崢嶸只覺腕骨如被烙鐵燙過,他借力旋身時右腿已掃向對方小腿。
周奕足尖點地拔起三尺,借廊頂橫樑倒懸之勢,雙掌如刀劈向對方後頸“天柱穴”。
錢崢嶸聽得頭頂風響,竟不抬頭,他在拳掌上敏銳把控極為恐怖。
左掌反撩掃向丹田,右掌化拳直擊橫樑,木屑紛飛中倒踩七星,借力前撲,指尖戳向周奕腳底湧泉。
周奕雙腿驟繃,腳尖擦著對方指尖掃過,膝頭順勢撞向老者小腹。
這招“金雕展翅”從楊大龍頭處習得,乃是廬江金雕拳門絕技。
此刻省去兵器,全憑腰腿勁力,竟將廊頂橫樑震得吱呀作響。
錢崢嶸轉瞬沉腰坐馬,雙掌如抱圓木推出,掌心紋路間隱現青黑光華,鐵骨斷龍式!
掌風所及,周奕急忙避讓,六尺內青磚表面驟然浮現蛛網般的裂紋!
“喝啊~~!!!”
他招合真氣,以極為犀利的手段,轉瞬間把周奕的拳掌破得一乾二淨。
天師論及拳掌,在精微之間遠不及這位老人。
可是錢崢嶸打得太過憋屈,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自己的真元積累,非但沒有優勢,反倒受制於此。
先是覺得不可能,忽然多年經驗朝腦海中反饋出一道靈光!“不是老夫,而是真氣出了問題!”
這時一掌拍向周奕,體內真元順著脈絡行走,也變成了魔煞之氣。
一道銳利黑芒在周奕指尖展現,直直點出,錢崢嶸的掌風碎了!
魔煞像是被一下子點燃,化作熱風吹向四面八方。
這一擊錢崢嶸沒設任何防備,被周奕順勢打中膻中穴!那道周老嘆打入他體內“玄而又玄”的魔道真氣,直接抽離膻中,於是天頂、中樞內的魔氣,登時化火而燃。
剎那間,錢崢嶸的魔氣燃盡!
周老嘆的玄妙之氣,則是被吸入周奕的膻中生死竅,等著被至陽大竅煉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你天克周宗主的道心種魔,真氣屬性天然壓制,我們這些外道,空有偉力,卻魔煞粗糙,自不是你半分之敵。”
“本以為周宗主的妙法已是天下間最為罕見,卻哪裡能想到啊.”
“當真是天外有天。”
錢崢嶸微微點頭:“原來明悅是想說這個,周小朋友,我之前錯了,她沒有輸給你。”
“對了,你這是什麼武功?”
“太平鴻寶。”
老者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仰起頭,忽然大笑。
“哈哈哈!周老宗主,這次老夫沒輸,是你輸了.!”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雖然身死,但依舊筆直站立。
他的骨骼幾如銅鐵,這是外功將要登峰造極的境界。
周奕喘了一口粗氣。
他擼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胳膊,青一片紫一片,小鳳凰看到都要心疼的那種。
這老傢伙實在太狠了。
真論拳腳,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不愧是上洛拳腳第一人。
可惜,魔煞之氣將他的真氣同化,對付旁人沒問題。
碰到他這個上位中的上位,真氣破綻太明顯。
同為痴武之人,周奕也為他感到可惜。
這時將他的屍體放到那位女劍客身旁,讓他們躺在一起。
他微微點頭。
這麼一來,他倆黃泉路上還可論武,不算孤單。
聽到外邊巨大的動靜消退,田文老先生放下手中紙筆,從屋中走了出來。
望著滿目瘡痍的走廊,破開大洞的屋頂,倒塌的樑柱.田文用手揉了揉眼睛。
“你竟能贏過這兩個魔頭,我可是親眼見他們殺了數十人。”
田文老先生見他在揉手腕,關心道:“你可是受了傷?”
“沒有。”
周奕拍了拍衣襬:“只是衣角微髒。”
“這兩人的功夫確實高明,但距離本人,尚有不小的差距。”
“方才我們打鬥,你沒有看嗎?”
“這些江湖事,觀之便有禍,我只對詩文感興趣,不敢惹麻煩,也不喜歡打打殺殺。”
“石龍他他還是執念太深。”
田文搖了搖頭。
周奕轉過話題:“你待在這裡很危險,這兩人還算有點耐心,換了心急手狠之人,不知會用什麼毒辣手段來逼迫你。”
“《長生訣》之事或有解法,田老先生不必急著萌生死志。”
“不過,方才動靜太大,此地不宜久留,田老先生要麼速帶我去見石龍道友,要麼換一處居所。”
田文有些猶豫:“石龍正在想辦法。”
“倘若我倆這一去正好打擾到他,豈不壞了大事。”
周奕很是果斷:“田老先生,你可能幫不上忙,但我或許可以拯救石龍道友。”
田文望著那兩具屍體,心下倒是認可他的話。
“嗯?又有人來了!”
周奕聽到腳步聲靠近,兩個,三個,四個。
“稍等一下。”
他閃身到屋頂等候。
果然有四名黑衣人衝了進來,一看衣飾,便知是巴陵幫的人。
這四人看到田文,登時大喜。
但很快,在一道白衣人影落下後,四人便在天井院落中呼呼大睡。
這老儒生不再猶豫,回身把詩書全揣入懷中,塞得鼓鼓囊囊。
周奕真有些無語。
可想到他是揚州詩文大家,也就釋然了。
那兩個老魔雖然逼迫他,卻也相當於是護衛。
他們死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找到這裡。
“走吧,我帶你去見石龍。”
他想走正門。
周奕抓著他的肩膀,帶他上到屋頂,讓老儒生體會了一把什麼叫輕功。
田文不斷指路。
二人在天快要黑的時候終於來到城北一棟靠近內河的莊戶。
田文有節奏地叩響門上銅環。
終於門開啟了,裡面走出來箇中年人,他長相斯文,鬍子稀疏,作一身文士打扮,看上去像是一位書生。
在他目光飛來時,周奕拱手招呼:“在下週奕。”
這文士也拱手:“揚州石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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