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奇怪。”
周奕扶鋤而立,“在下上不知天數,下不明大勢,如今偏安一隅,在南陽做一個耕夫,得享太平,那也很好。”
蘇運聞聲,大搖其頭:“觀主莫要說笑,若南陽的耕夫都如你一般,那可不得了。”
楊鎮蒼老的目光中泛著深邃之色。
他忽然一笑,也從田壟邊拾起鋤頭,與周奕一道碎土除草。
“這塊田是五莊觀的?”
“沒錯,”周奕朝旁邊指了指,“那邊還有兩小塊薄田,也屬於道觀。”
“我近來練功心境不穩,所以找點活幹幹。”
“這是個好方法。”
周奕望著鋤地比自己嫻熟的楊鎮,不由問道:“大龍頭來找我,可是為了城內突然出現的魔煞之事。”
楊鎮點頭:“正要向觀主問計。”
“近段時日,我對冠軍城那邊派出了眾多人手,可謂是嚴防死守。”
“但這人不知打哪來的,感覺他就在城內,可每次殺完人,我們都尋不到的根腳。又聯絡了吳德修,將一些可疑之人篩查一遍,可是毫無所獲。”
周奕問:“幾家勢力都有人死嗎?”
“不是,朝水幫,鎮陽幫沒有人死。”
“曾幫主侯幫主十分配合,約摸能有那魔頭身手的人各都篩查一遍,依然不得線索。”
楊鎮說完,發現周奕沉默幾許。
少頃他才道:“有一個人你們多半沒有去查。”
聞言,三人矚目望來。
“易觀主,這人是誰?”
周奕望著南陽方向:“就是那天議會大殿中的倖存者,灰衣幫幫主裘千博。”
“什麼?!”蘇運與孟得功吃了一驚。
就連楊鎮也心頭一涼。
他們懷疑過許多人,甚至鎮陽幫的侯幫主他們都不太信任,唯獨沒有這位裘幫主。
“如果那天灰衣幫的長老真下死手,裘幫主多半活不成。吳德修也說過,裘幫主是一位痴迷練武之人,他很容易被蠱惑。”
“當日他體內也有魔煞之氣,正好用其門人一掌來掩蓋,還以為是被人打進他體內的。”
“鎮陽幫與朝水幫沒死人,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駐地剛好距離灰衣幫最遠。”
如果前面一句話只是臆測,後面這句話,直叫楊鎮三人渾身一震。
倘若真是裘幫主,那他確實有能力將南陽攪亂,眾人大機率懷疑不到他身上。
周奕看出他們去意大增:“大龍頭,兩位老兄,你們去忙吧。”
“雜草多了莊稼不長,我得把這些草除了。”
楊鎮默然抱拳,退出田壟。
蘇運招呼一聲:“觀主,我們改日再來尋你。”
“好。”
三人調轉馬頭,原路返回時,不禁回望那晨光下田間務農的年輕背影。
“駕!”
“駕!”
楊鎮急聲催馬,直奔郡城。
晌午時分,南陽城灰衣幫內一陣騷亂。
地上躺著七八具屍首,其餘數百號人齊齊望向屋頂。
眾多幫眾目瞪口呆,屋頂上那道渾身散發煞氣的魔影,正是他們的幫主!裘千博的妻兒也滿臉驚恐。
若非事實就在眼前,他們也難以相信這一幕。
孟得功冷聲質問:“裘幫主,你為何要這樣做?”
“人各有志,我向往巔峰的武道,卻無緣觸及,就這麼簡單。”
裘幫主與那些入魔的人不一樣,他話語冷靜,瞳孔也不似天魁派褚長老那般血紅,更沒有將自己燃盡。
“你沒有瘋?”
“我為何要瘋,你們不來攪局,我只需再演一段時日,就能從魔門老怪手中賺取更多法門。”
“裘某能成為一幫之主,倒也不算庸才。”
“我接觸這老魔的秘法後,以對探求武道的堅韌心志抵抗住了心魔幻法,並藉機鑽研,竟叫我挖掘一絲漏洞,並順著這個漏洞反向利用他的法門。”
“哼,這是他小看我的代價。”
如果不是渾身魔氣,裘千博這時候的談吐配合他的長相,應該像一名帶著傲氣的儒將。
裘千博嘆了一口氣:“罷了,如今秘密洩露,一切都晚了。”
“唉,沒想到這險些讓我送命的苦肉計都被你識破了。”
“大龍頭,我對你的智慧佩服至極。”
他又看向楊鎮: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以裘某此時的功力,如果不顧一切拼命出手,你們想毫髮無損,那是絕不可能。”
裘千博說話間抬起右手,見其手掌被滾滾煞氣包裹,一陣猛烈罡風發向四周。
只此一招,便知其所言不虛。
更為驚人的是,裘千博正散發著一股看淡生死、直面武道的氣勢。
如果一戰,他會三合昇華,打到燃盡。
那絕不是褚長老之流能比擬的。
楊鎮沒在意他的話,只是問道:“你打算做什麼?去冠軍城投靠魔門?”
裘千博道:“我去冠軍城,第一時間就會死。”
“那老魔決不允許我這樣的存在,這是對他的極致嘲諷,可以說是侮辱,裘某會遠離此地,浪跡江湖。”
楊鎮思索片刻:“裘兄今日能活著離開,非是因為你的功力.”
“而是顧念我們這許多年來的交情。”
“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裘幫主深深看了楊鎮一眼,又朝範乃堂、孟得功、蘇運抱拳。
“裘文仲。”
裘幫主喊了一聲。
“爹~!”
一位近三十歲的男人跪了下來,悽喊一聲,連連磕頭。
裘千博見狀,身上的魔氣微有起伏,但轉瞬便堅定下來:
“這些年為父疏於俗務,你將幫內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很不錯,以後,你就跟著大龍頭。”
“孩兒.遵命!”
一臉冷色的範乃堂道:“裘幫主真是個狠心人。”
“哈哈哈!”
裘千博哈哈一笑,毫不在意,他像是掙脫了一切枷鎖。
“楊老兄,告辭。”
話罷,朝著城東遠離冠軍的方向爆射而出。
瞧見他身影消失,楊鎮四人的內心並不平靜。
蘇運不禁道:“我們與裘千博相識多年,今次才算真正認識他。”
“不過.”
“他的確有手段,竟把那些老魔戲耍一通。”
蘇運看向冠軍城方向:“這也算好事,那些老魔知曉後,便不敢胡亂施為,否則會有更多裘千博這樣的人,那他們的臉可就丟盡了。”
楊鎮嗯了一聲,看向灰衣幫這個巨大的爛攤子。
“世伯。”
裘文仲躬身上前,楊鎮一把將他扶起:“以後你就是灰衣幫幫主。”
“是。”
裘文仲將楊鎮引入內堂,又聽他道:“你與你爹走向兩個極端,他痴迷武功,你卻精熟俗務。但在江湖上打拼,想讓人服你,終究要靠實力。”
“世伯雖能做你依靠,但我年事已高,不得長久。”
裘文仲一驚,又反應過來,收起慌亂之色:“世伯有何教我?”
楊鎮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西邊一指:“文仲,牽一匹馬,去那裡。”
“那是.?”
楊鎮沉默幾息,終究還是悠悠開口:“臥龍山,五莊觀。”
裘文仲深深看了楊鎮一眼,楊鎮又低聲對他碎念幾句,以作忠告。
他心中百轉千回,最終在安撫孃親過後,騎上一匹快馬,朝西而去。
灰衣幫門口,範乃堂三人站在楊鎮身邊。
範乃堂堅定道:“大龍頭,無論你有何想法,我們都支援你。”
“不錯!”孟得功、蘇運異口同聲。
楊鎮微微搖頭,忽然問:“你們說,我給裘賢侄指的路如何?”
蘇運道:“再正確也沒有了。”
“裘千博的苦肉計厲害,心智也非常人能及,但我現在更覺得,易觀主對我們說了反話。”
“什麼反話?”
孟得功一愣,知道自己誤解了,忙加上一句:“哪一句?”
蘇運道:“就是那句:在下上不知天數,下不明大勢。”
範乃堂拍了拍他:“從鬼門關走一遭就是不一樣,蘇兄弟的腦袋越來越靈光.”
裘文仲心懷忐忑,騎馬直出城西。
想到前段時間副幫主刺殺大龍頭一事,又想到老爹突然立地成魔,浪跡江湖。
還有楊大龍頭給他指引的方向。
這一大堆東西,都需要時間消化。
現在要考慮的,是怎樣面對接下來要見的人。
這位觀主的名號已是耳熟能詳。
但大龍頭如此做法,實在叫人難以理解。
灰衣幫雖說在城內大勢力中排名靠後,但也有眾多生意,上千號人馬。
如果匯入南陽幫,便能叫大龍頭勢力大漲。
甚至能讓南陽幫在天下八幫十會中的地位再度攀升。
在裘文仲看來,這是最穩妥最不容易生出變數的。
可是,大龍頭給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裘文仲心中有些膈應,但還是選擇聽從安排,老爹一走,楊鎮是他唯一的依靠。
否則湍江派就是他們的結局“噠噠噠”
馬蹄聲越來越低,裘文仲下馬牽繩,視線在兩邊田地中打量。
不少農人在田間忙碌,老黃牛發出哞哞的叫聲。
終於在臥龍山腳下,他見到了幾位不同於農人的身影。
那年輕人左右身側,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看上去頗為靈秀,不像普通農戶家的孩子。
定睛細看,才認定是那人。
“觀主。”
拽著馬靠近幾步,裘文仲攥著韁繩雙手抱拳,遠遠先招呼一聲。
正在田邊吃飯的周奕不由轉過頭來,沒等他問。
“灰衣幫幫主裘文仲,見過易觀主。”
這一次,他更正式的抱拳作禮。
灰衣幫幫主?周奕腦筋一轉,猜了個大概,將食盒蓋上,也拱手回禮。
“裘幫主,所來何事?”
晏秋上去為他牽馬,裘文仲來到田壟邊坐下。
“是大龍頭叫我來此。”
“你與裘千博是何關係?”
“那是家父,不過,他已離開南陽,朝著江都方向去了。”
這顯然不在意料之中。
周奕還以為裘千博已死:“貴幫發生了什麼事?”
裘文仲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盡數告知。
周奕聽罷,直呼精彩,若不是有外人在場,他真要笑出聲來。
周老嘆玩脫手了,得意的作品帶著他的魔功直接跑路,這離奇程度足以媲美任老太爺詐屍。
“家父沉迷武學,這次得了魔門秘術,恐怕再也不會回來。”
“大龍頭叫我”
裘文仲輕呼一口氣:“大龍頭叫我遵觀主號令。”
周奕微微搖頭,“你也瞧見,本人上山修道,下山耕田,微末本事,哪能指揮大幫大派。”
“回去吧,幫我謝過大龍頭好意。”
聽到周奕拒絕,裘文仲心神一鬆。
他也不認為跟著五莊觀會有什麼前途,易觀主主動拒絕,這時回去不算違背大龍頭的話。
那麼融入南陽幫,應該不成問題。
正想起身告辭,忽然驚覺。
易地而處,自己會心動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可是一整個幫派的財富,能號令上千幫眾。
易觀主拒絕得這樣乾脆,似乎沒將灰衣幫放在眼裡。
再一想.大龍頭將自己指向臥龍山,易觀主又將自己指回南陽城。
這.一股衝動壓在身上,裘文仲從要站起來的姿勢便成了換一個位置坐。
“易觀主不必操心幫中內務,家父常年練功,瑣事都由我負責,觀主在山中練功,不會有任何妨礙。”
“只消觀主接受,我好帶著幫中三位長老,七位舵主一道拜山見禮。”
“其餘諸事,皆不用觀主操心。”
“且有任何吩咐,文仲都會照辦。”
裘文仲起身作揖拱手,又加了一句:“方才大龍頭的吩咐已被觀主拒絕,此時乃是我心甘情願。”
周奕聞言,不禁笑了:“拜山就免了,幫內現在定然混亂,你去善後吧。”
裘文仲只聽見這麼一句話。
他心中疑惑萬千,這時候豪賭一場,卻也不問。
應聲過後,牽馬而退。
夏姝道:“師兄,這個人好機靈。”
晏秋指了指地面:“他方才想走,不知為何又坐了回來。”
周奕搖了搖頭:“跟著我不見得就是好事。”
“這灰衣幫的幫主、副幫主都沒了,實力大有折損。相比於灰衣幫,我其實更看重他這個人。一幫上下各種瑣事,想想就叫人頭疼。”
“若只有一個爛攤子,我決計不會接手。”
兩小道童又嘰嘰喳喳討論。
周奕細細一想.楊大龍頭有何深意?
僅僅是投桃報李,還是說.他已經知曉我的身份?那麼,這便是楊大龍頭的態度嗎?“師兄,還要繼續鋤地嗎?”
“鋤地,你們也來。”
“好。”
兩小擼起袖子,下到田裡,隨周奕一直忙活到傍晚。
田間的農人們散去,三人也荷鋤而歸。
踩著影子上山,一路閒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平和寧靜。
這份寧靜,或許是大多數人的願望。
但是這份願望,很快便被打破了。
周奕連續耕田勞作,一連六日。
這一天,一匹快馬疾奔而來。
鯤幫來此送信的人,竟是陳老謀。
周奕看到他時,感覺陳老謀的表情有些古怪,不過可以確定,有重大事情發生。
“天師自己看吧,我先走了。”
陳老謀將信送到,打馬便走。
周奕站在田壟邊,將一份信加羽急信攤開。
上方寫道:
“朕聞黃帝五十二戰,成湯二十七徵,方乃德施諸侯,令行天下然高元悖逆,竊據遼左,不修藩禮,屢犯邊疆,兼勾連突厥,侵擾我遼東黎庶,是可忍,孰不可忍.!”
對高句麗的第三徵,開始了周奕把信一合,如果陳老謀在此恐怕會有些詫異。
因為某天師並沒有多麼驚訝。
只是很平靜地將信看完。
這是一場挽尊之戰,楊玄感的好兄弟兵部侍郎斛斯政,他竟然投靠高句麗,在楊廣看來,這個人必須死。
周奕的心境起伏變化,生出一股迫切練功之念。
扛著鋤頭,直接返回臥龍山就在這封詔書從東都傳出後,四海為之一震。
本就來回奔波的救火隊長張須陀徹底忙不過來了,東邊揭竿,西邊起義。
各大勢力鼓動暗流,江湖大派隨之而動在尤宏達與大帝之流的逼迫下,蒲山公營終於憋不住了,李密改變計劃提前來到滎陽。
遠比過去低調的李密,在瓦崗寨拜見了大龍頭翟讓。
當瓦崗寨點起那一炷香時,軍師沈落雁修書一封,言中原道書魔典現世,送呈南海仙翁奕劍大師傅採林點派弟子,傅君婥抱劍出山。
東溟派巨舶上,李家二郎攜其妹夜話東溟夫人。
東都獨孤家,一位近百歲的老人正在被一位少女‘糾纏’.天君席應沉心鑽研紫氣天羅,意外收到邪極宗拜帖,信中直言武道無上大秘。
嶺南天刀站在磨刀堂前望著東都文書,召來銀鬚宋魯.南來北往的武林人做著更頻繁的互動,忙碌的馬幫從塞北運回馬匹,賣出了極為高昂的價格。
一時間,塞北馬賊大寇群出。
竟陵之南的飛馬牧場迎來更多拜客。
商秀珣孤芳自賞,將眾多拜客拒於山城天險之外,她獨坐高城之巔,一邊吃果子,一邊欣賞一幅奇特畫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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