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府中人張大嘴巴,哪料到事態如此變化。
領著周奕過來的盧文瑞更是吃驚,他急忙上來拍著盧祖尚的後背。
“大尚,恩公便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表叔,正是啊!”
盧祖尚聲音激動,周奕沒搞清緣由,卻上前將他扶起。
之前聽鯤幫的人說過,這位弋(yi)陽豪俠傾財散施,幫扶弱小,頗有義氣,又是范陽盧氏之後,在本地名頭極響。
東都三徵高句麗的詔文一經發出,固始、定城一帶寇賊義軍掀起弋陽煙塵。
正是這位募集壯勇俠士,鎮壓亂局。
又御汝南大寇於淮水南岸,這才保弋陽郡安寧。
若他想當個弋陽大龍頭,那可輕鬆得很。
“盧大俠快起,我新至此地,你得把話清楚,還有令師又是怎麼一回事?”
盧祖尚的情緒還未平復,順勢抓著周奕的胳膊上下搖晃。
“家師之疾,已無藥石可醫。縱觀中原大地,想救他老人家性命,惟餘真人的陰陽奇術。”
“令師今在何處?”
“本在青松觀,但那處荒僻,已被我移至家宅後院。”
他伸手朝內府示意,兩眼焦急地注視在周奕臉上。
只恨方才態度不好,生怕這位生氣轉身便走,那可真是留恨餘生。
話還是沒講明白,可週奕看他激動慌神的樣子,也不指望他現在理清亂緒。
“走吧,先去看看令師什麼情況。”
“你得知會,倘若他走過奈何橋,我再大能耐也沒法把人救回來。”
盧祖尚喜他不計較方才冒犯,又憂心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師父,面帶複雜之色連連點頭。
他順著江湖傳言,胡亂祈禱一句:“只盼閻君給真人一個面子。”
周奕撥出一口氣,沒答話,跟上盧祖尚凌亂的步子朝內院走去。
與之同行的盧文瑞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此時內心七上八下。
聽大尚的意思.恩公並非普通武人,而像是什麼仙道神姥之流,竟能溝通地府陰司?這.這.這還了得心下翻江倒海,沒想到自己是被這樣的人給救了。
這般福氣,回去得供一個牌位才成。
叔侄二人各都心亂。
深宅大院,連過數條長廊,才入盧祖尚師父所在。
大院中有不少人,院亭中坐著數名醫師,搖頭嘆氣。
盧祖尚一來,連續圍上來八九人,看樣子全是武人。他們的目光錯過盧祖尚,轉向周奕。
“盧兄,這位是?”
“正是五莊觀的易真人!”
盧祖尚擺手介紹。
眾人聞言又驚又喜,他們一直在為盧祖尚出謀劃策,還是其中兩位提議他去南陽。
雖說這位年輕,但其名頭早從南陽傳了過來。
大家都是江湖客,對這些事頗感興趣,幾番探聽,大得深機,這時沒人會因為一張年輕的臉而有所小覷。
他們一齊迎上來抬袖抱拳:“觀主!”
熱切招呼一聲,還想再認識一下這位南陽奇人。
周奕拱手,不及回應,盧祖尚朝兩邊連連擺手,叫眾人散開:
“你們暫收心意,遲些見過,閻王不等人,先叫真人瞧瞧家師狀況。”
“沒錯沒錯,大家讓開。”
“松隱子道長命懸一線,久久暈迷,顯是魂不入體,請真人設法搭救.”
那些搖頭嘆息的醫師全都起身,似有高人駕臨,他們也湊了上來。
沒入房便聞到一股藥味,四周窗扇齊開,屋內很亮堂。
一位老道長仰臥在床上,道髻鬆垮垂落,二目緊閉,眼尾深褐色的皺紋如枯藤般蔓延。
他便是盧祖尚的師父,松隱子。
透過濃郁的藥味,周奕敏銳感受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上前檢視一番:“令師已昏迷多久?”
“七八天了。”
盧祖尚道:“師父從江都方向回來,起先還有意識,能自行療傷,像是漸有好轉,可忽有一日,精力大衰,堅持了兩三天,便昏迷不醒。”
“之後再未醒來,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
“且脈跳日漸微弱,如此下去,恐怕再有幾日光景,師父便要功散而去了。”
他雖然心憂,但口頭上對生死並無避諱。
周奕輕應一聲,上前一指點在老道長的膻中穴上。
讓他驚異的是感受到的那絲魔煞之氣,竟不在此處。
周老嘆又進步了?
算算時間,似乎也不像,畢竟才和周老嘆在六合附近對過掌力。
就算周老嘆新有感觸,也不至於一下將這生死竅核心都更改掉。
但是這股魔煞的氣息不會錯,一定就在老道長體內。
事出所料,為穩妥起見,將松隱子扶起來後,先以真氣護其心脈,再尋找魔煞源頭。
相比於周老嘆肆無忌憚的霸道魔煞,老道長體內的魔煞可以說是狡猾陰狠。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再另類的種他,依然是道心種魔中的手段。
周奕控制真氣,慢慢摸索竅穴。
盧祖尚等人大氣不敢喘,靜靜旁觀。
某一刻.處於坐姿的松隱子道長忽然睜開雙目,
眾人暗自心驚,忽見他白髮怒張,一股強烈勁風以周奕松隱子為中心,朝四下捲去!
臨靠床榻邊的桌子整個掀飛,桌面上的諸般藥材、藥具茶盞砸破窗紙。
近處除了盧祖尚,其餘人仰身倒退。
盧文瑞站在靠後的位置,與兩名醫師一樣,朝後摔了個狗吃屎。
四下響起驚呼,又將聲音收止,內功不強之人,全都抬手遮臉,再擋勁風!
床榻之上,松隱子鬚眉朝兩側面頰斜飛。
二人衣袂張揚,一股又一股氣勁,不斷迸射!
忽然盧祖尚低喊三聲:“退、退、退!”
周圍人聞聲而動,一股寒氣與魔煞之氣攪和在一起,宛如從地府吹來的陰風。
這陣勁風並不大。
卻影響人的精神,似乎讓每個人的靈魂跟著顫抖。
尤其是內功不深、意志不堅之人,更在陰風襲來的瞬間,像是聽到鬼哭狼嚎,有陰惻惻的桀桀笑聲。
不知是什麼詭異法門,竟然將人內心深處的恐懼喚醒,進而具現出來。
越是去想,看到的越是清楚。
比如一瞬間陷入幻象中的盧文瑞,正看到白衣青年在抖甩黑色鎖鏈,將松隱子道長的魂魄捆住,把他從鬼門關另一頭拽回來。
鬼門關裡面的恐怖景象,正符合他以往胡思亂想時的場景,頓時讓盧文瑞從頭到腳汗溼。
原來溝通陰陽,就是這般恐怖景象。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保準不敢走夜路。
盧祖尚乃是弋陽郡第二高手,精氣神自然遠超其餘觀者。
他卻也被這場面驚住。
只覺以往見識到的江湖,頗為狹隘。
方才桌子被掀飛,灑在地上的水,竟在這股陰風下凝結為冰,這冰迅速融化,既冒著冰白霧氣,又在白霧深處,閃爍點點黑煙。
此番場景,連他也覺得驚悚。
屋內氣霧蒸騰,那位易真人右手換左手,壓在老道長背部。
這時又一股勁氣飛出,壓得所有氣霧抬不起頭,貼地爬出屋外。
他以掌變指,順背移動到頭頂。
松隱子渾濁的眼神逐漸清明,自主閉上雙目。
而周奕的真氣則是盤旋在老道長的天頂竅。
這股魔氣大不尋常,雖不及周老嘆的魔煞渾厚猛烈,卻夾雜著亂人心智的力量。
像是娑布羅幹?
為了祛除禍根,老道長天頂竅中的魔根被周奕納入體內,歸於自身天頂竅中。
謹慎試探,發現它已徹底老實。
這時回撤功力,下了床榻。
盧祖尚面露喜色,發現師父雖然閉目,卻已在床上運功打坐。
以他老人家的功力,回魂之後,想必無有大礙。
“真人,家師的情況怎麼樣了?”
他還是問了一句,求個心安。
“隱患已除,調養一些時日便可週全。”
盧祖尚聽罷,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真人,此恩深重,難以盡述,容盧某慢慢報答。”
“松隱子道長也是我道門朋友,念此情誼,我也該盡綿力。”
周奕的謙虛之言眾人哪能認同。
一位絡腮鬍嘆道:“真人手段叫我等大開眼界,這陰陽奇術,哪怕是三大宗師,也無有涉及。”
“是啊是啊。”
“江湖上打打殺殺,這殺人是一門學問,救人更是大學問。”
有人應和:“寧散人武功再高,也不能如真人一般將人從幽冥拽回。”
“……”
盧祖尚為了讓師父安靜打坐,招手示意眾人出門。
周奕微鬆一口氣。
再讓他們吹下去,恐怕寧散人道門第一人的名頭就保不住了。
“盧大俠,現下能否給巨鯤幫一個解除誤會的機會?”
盧祖尚與他一起走出大院,聞言苦笑一聲:“豈敢。”
“此時就算不是誤會,有易真人一言,我也不可能再尋巨鯤幫麻煩。”
“我從不挾恩做事,一切講規矩。”
周奕提議:“還是當面說清吧,倘若真是巨鯤幫的過錯,盧大俠要找他們的麻煩,那也是天經地義。”
“好吧。”
聽了他的語氣,盧祖尚只能答應下來。
松隱子正在療傷,周奕將盧文瑞送出門時,總感覺對方滿腹心事,看自己的眼神很怪。
盧祖尚謝過表叔,派人相送,旋即將周奕延請府內客廳上座,弋陽郡內的一些朋友也聞訊而來。
不多時.巨鯤幫的人來了。
領頭那位左臉掛著刀疤的錦袍大漢,正是卜天志。
鯤幫手下已與他講過“天師已至”。
此時朝客廳上首一瞧,卜天志心下大定,他一點也不想在這淮水上游與盧祖尚鬧出矛盾。
“觀主。”
這位鯤幫副幫主是個強悍人物,在大江上多有他的傳聞,此時一來,卻有種先拜山門的感覺。
不過,
對於見識過那救治松隱子手段的人來說,卜幫主這態度實屬正常。
周奕才應一聲,盧祖尚直接站了起來:“卜幫主神通廣大,竟將易真人請到此處。”
“家師已轉危為安,咱們的誤會,已不必再提。”
卜天志卻道:“本幫主事販賣訊息,若無信用絕難持久,只要從我們手中流出去的訊息,必然是真實的。”
“再說我們與松隱子道長無冤無仇,怎會故意賣假訊息害他。”
“卜幫主說的有理。”
盧祖尚點頭:“但家師遭受此難,確實與你們所傳訊息有關。”
“他非但沒在安宜尋到石龍,反入魔穴,實在太過巧合。”
卜天志道:“我們給松隱子道長的也只是大致方位,石龍是活人,他會移動,更何況追查他下落的人可不在少數。”
“道長與石龍是朋友,欲助於他,碰上魔門的人只是巧合,絕非我幫有意設計。”
“雖然我們兩家在決水渡口有過矛盾,卻不可能做這樣自毀聲譽之事”
盧祖尚心中已將此事擱下,若真是巨鯤幫所為,何必又請五莊觀主前來?
只此一項,恐怕就要付出不小代價。
畢竟這位觀主不是誰都能請得動的。
當初師父遭災,心中急憤,又念雙方懷有舊怨,遷怒之下,自然與巨鯤幫矛盾爆發。
此刻眾人當面,盧祖尚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
聽了卜天志的話後,立刻叫人奉上茶盞。
“此事是盧某人魯莽,卜幫主還請見諒,也承貴幫之情,請得真人降臨舍下。”
說話時看了周奕一眼。
大抵意思可能是:觀主瞧見了吧,這全是給你面子。
卜天志自然不會託大應承。
連續擺手,說了兩句場面話。
大家相視一笑,不僅解除誤會,面上也都不難看。
不多時,盧祖尚聽府中侍衛來報,說松隱子道長從打坐中醒轉,正在喚他。
盧祖尚歉聲告退,匆匆前往。
他在弋陽郡中的朋友,也全都跟去。
周奕與卜天志一齊走到廳外的庭院中。
“盧祖尚很重要嗎?怎麼連你都耗在這裡。”
“其實.”
卜天志小聲道:“此人對天師更加重要。”
“哦?”
“從淮安郡桐柏渡口起,淮水流經汝南、汝陰,再至淮南壽春。”
“在這淮水上段,盧祖尚有著巨大影響力。”
卜天志言簡意賅:“淮水南有弋陽、義陽二郡,盧祖尚在此地素有豪俠之名,可以說,他便是這兩郡之地的大龍頭。”
“此人幼年時體弱多病,跟隨他師父松隱子練功之後,才免了早夭之禍,故有今日之成就。他性格受了些道門影響,行事豪放不羈。”
“所以他不喜別人叫他龍頭,自稱范陽盧氏第一俠。”
“這兩郡之地不算大,卻同心同力,叫賊寇外敵不敢進犯,郡中武林人,各大幫會,皆以他為首。”
周奕聽他這麼一說,登時對盧祖尚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卜天志笑了笑:“盧祖尚這次欠下的恩情是還不完了。”
“倘若汝南賊寇被隋軍滅掉,弋陽便能從南岸影響到淮河北岸,那時有了這一層關係,等同於天師控制了淮水上游。”
這確實是個好訊息。
“汝南賊寇是什麼人?”周奕在江都附近停了一段時間,訊息有些滯澀。
現在這世道,是幾天一個樣。
“多是四大寇的手下,還有從廬江、汝陰郡散亂的義軍,被整合在了一起。”
“前段時日,淮安郡的義倉守住了,可汝南的汝豐倉卻被賊寇破開,大批米糧被賊寇拉走,他們順著淮河運到盱眙,與孟讓匯合。”
周奕將兩邊資訊結合,明白過來:“孟讓正與來整在盱眙大戰,米糧對他倒是有用。”
“不錯,這米糧能賣一個高價。”
卜天志道:“但是,孟讓卻被人玩弄。”
“我聽到最新傳聞,李子通入了孟讓軍陣,兩股勢力聯手對戰隋軍。”
“可是.李子通手下大將白信卻在汝南露面,與大寇勾結。”
“也就是說,李子通一邊與孟讓合作,一邊從孟讓手中賺錢。倘若孟讓找我買訊息,這條訊息,至少賣他三百金。”
李子通與孟讓搞在一起,難道在老杜那裡吃了閉門羹?不過,李子通乾的這事倒是符合周奕對他的刻板印象。
“你怎麼對汝南的事這樣清楚?”
卜天志一臉可惜:“我正在淮水兩頭倒賣訊息,若非被盧祖尚耽擱,這會兒還在汝南賺大錢呢。”
“天師應該曉得,獨孤家的千金之前便在汝南辦事,我還要順帶去照料那幾家的生意。”
“你都忙不過來了,你家雲幫主呢?”
卜天志無奈聳肩:“幫主前段時日也在汝南,只是並未停留。她與獨孤策順潁水自東都而下,準備前往丹陽。”
“這位獨孤家的公子,自負得很。”
“我若沒見過天師也就罷了,見過之後,只覺獨孤公子沒眼看了”
周奕笑著拍他肩膀:“大族子弟內有乾坤,也許老卜你沒看到人家內在的閃光點。”
卜天志很是真實:“此地沒有旁人,天師不用給他留面子,好聽的話,可以等見到獨孤家的老奶奶再說。”
那還真是有點爛。
這位獨孤公子面對老杜,能無傷接兩招,第三招就不敢出了。
與卜天志又聊幾句。
多與汝南的訊息有關,再結合淮水上游形勢,叫周奕心中多有想法。
“觀主,家師要來謝你。”
盧祖尚風風火火跑來,周奕早聽見腳步聲,邁步迎了上去。
老道長功力深厚,擺脫了魔煞,運氣活血之後,已能行走。
“見過易真人。”
松隱子蒼老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可見已經緩過來了。
周奕瞧了瞧他的氣色:“道友精神虧空,何不多歇一時。”
“老道得以活命,全仗真人奇術。”
松隱子的老眼注視在周奕臉上:“此次被人算計招災,幾要喪命,卻因禍得福,見到真人這般奇士。”
周奕笑了笑,順著盧祖尚的步子,與老道長入了一間靜室。
可見是他們安排好的,其餘人並未跟來。
“道友是被誰打傷的?”
周奕很關心這個問題,但老道長只是搖頭。
“貧道正在與兩位魔門中人交手,沒見到他的臉。此人身法極快,一掌將我打傷,轉身便走。”
“那時我壓住傷勢,擺脫之前與我交手的那兩人。”
“因無石龍道友確切訊息,身又負傷,便想著將傷養好再去尋他。”
“才回光山,並不覺得自己受傷多重,只是體內有一道異種真氣難以除盡。”
“忽然有一日,打坐時心魔大起,感覺頭頂發癢,這道異種真氣鑽入百會穴,再難拔除。”
“其後便陷入昏睡夢魘,精神越來越虛,直到真人出手,將我喚醒。”
想到這噩夢一般的日子,松隱子撫須長嘆一口氣。
周奕往邪帝四名徒弟身上想,覺得有些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