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帥帳內燈火通明。
一名瘦削老者沉著黃臉,正擺弄那發箭刺客的手臂。
“若伏兄也不識,此人定不是我竟陵郡周邊之人。”
老者沒出聲,繼續檢查屍首。
馮歌轉臉朝周奕、婁陳三人介紹他的來歷。
這老者名叫伏弘,本是方莊主帳下幕僚,負責處理獨霸山莊中的大小事務,又是一個江湖通,故而對周圍幾郡勢力瞭如指掌。
比如山莊各類任職文書,都是經他與莊主商量,再由左右先鋒發出。
周奕聽罷多了幾分信服之色。
虛行之說過,他曾收到獨霸山莊右先鋒方道原的邀請。
想來也是此人知悉虛行之的能力。
“你們來看。”
伏弘將屍首左右手分別抓起,他的中指、無名指與食指的第二指節內側,覆蓋著層層迭迭的厚繭。
“此人與尋常弓箭手不同,他左手三指繭皮連成一片,有一道橫向硬嵴線。足見他是左手拉弦,右手掌弓。”
眾人一看,確如他所說。
伏弘又把屍首翻了個面,乾瘦的手在其腿肚上下捏來捏去:“他的腿曾經斷過,一長一短,想來是個跛子。”
“若伏某猜的不錯,他該是四大寇手下一位焦姓頭領。”
“不過.”
老者皺眉看向周奕:“怪就怪在周公子的話,按說此人貪生怕死,絕不是嘴硬之人。當年他曾落入海沙幫獅王的手中,被打斷了腿,靠著磕頭求饒才保住一命。”
周奕約摸猜到原因,卻只道:“若他知無不言,我自然將他生擒回來。”
伏弘也道是這個理。
馮歌沒在意那些,知道是四大寇的人他反倒鬆了一口氣。
倘若真是錢雲的人手,城內必然大亂。
“竟陵城內,是否有巴陵幫存在?”
“巴陵幫在城內開了好幾家青樓。”
馮歌問:“有何不妥?”
“巴陵幫與蕭銑合謀,四大寇與他們同流合汙,錢雲口中的謠言想必也出自他們之口,以巴陵幫的實力,散佈謠言不算難事。”
周奕說完,馮老將軍眼中閃過冷光:“我會派人盯著他們。”
“那就勞煩馮將軍留心一個人。”
“何人?”
“他叫香玉山,我們在汾川城被襲擊,就是此人手筆。”
“馮某記下了。”
婁若丹盯著伏弘,想到錢雲口中的謠言,不禁問道:“兩位莊主蒙難,伏先生可有什麼線索?”
伏弘良久不言,露出追憶之色:“在莊主遇害前半月,他們曾秘密見過什麼人,自那之後便憂心忡忡,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悒悒不樂,我問起時,莊主對我也語焉不詳。
在兩位莊主遇害前,右先鋒方道原先一步慘死家中。
我猜到方道原聽到了什麼秘密,曉得莊主碰上的事危險無比,伏某人微力薄,便不敢再問。
後來”
他掃過大帳內的幾人,尤其多看了周奕一眼。
“後來莊主遇害前三天,忽然在一次醉酒後對我說了一句含糊不明的話。”
周奕注意到,馮老將軍一臉困惑,直直看向伏弘。
“莊主說,不久之後,九州內外,將有一場彌天大禍.”
幾人聽罷各都皺眉,轉念一想又明白過來。
楊廣捨東都南下,在江南醉生夢死。
對於天下百姓來說,義軍廝殺,賊寇遍野,如何不是大禍呢?倒是小看了方莊主,沒想到他的肚子裡竟裝著天下百姓,並以此為憂。
伏弘又對婁若丹道:
“莊主之死與牧場毫無關係,這一點我們非常清楚,婁幫主莫要被錢雲所誤,那些謠言,怕是他的手下都不信。
不過是錢雲貪念權勢,思想出了問題。”
婁陳二人告謝一聲,總算聽到一句舒心話。
飛馬牧場根本沒有害獨霸山莊的理由,他們是最不想竟陵亂的。
伏弘不再多言,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周奕。
而馮老將軍,則是看向伏弘。
後半夜的兩個時辰,眾人基本沒睡,只是在營帳附近靠著對付了一下。
天矇矇亮時,周奕肚中飢餓感更強,他昨晚就沒吃飽。
想找點乾糧墊一墊,沒成想馮老將軍竟從伙房端來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
這是一鍋雞湯。
也許周奕太餓,竟覺得非常美味。
湯中的雞肉,絲毫不柴,滑嫩異常。
“伏先生,軍中伙房可是有御廚?”
“非也。”
伏弘把一塊雞胸肉嚥了下去:“這是老馮所治。”
“本是昨晚喝的,老馮聽說了汾川之事,便急忙領軍趕去。若是竟陵與飛馬牧場之間再被挑撥,局面將難以控制。”
他口中的老馮,自然是馮老將軍。
周奕臉上的驚異之色一閃而逝。
婁若丹、陳瑞陽等人記掛著牧場,不願逗留。
用過早飯後便出了大營,馮歌的侄子馮漢領著上千人馬護送,將他們送往南郡。
望著飛馬牧場的人走遠,馮歌以及他身旁的中年副將蒲勤一齊湊到了伏弘身邊。
“伏兄,你夜裡說的話可是真的?”
“當然。”
“那為何此前不對我們說?”
“這事與竟陵局勢沒多大關係,對你們說了也只是徒添煩惱,不如讓我一個人煩惱。”
副將蒲勤道:“照你這樣說,他們能解決煩惱?”
馮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伏兄,你見識廣博,可是認出了那周公子的身份。”
“正是,而且你們也都知曉。”
“哦?是哪一位?”
伏弘指了指長江下游:“就是江淮之間名頭最響的那一位了。”
蒲勤聞言一愣,想到是姓周,接著便是大驚:“竟是那位周大都督!”
他長呼一口氣:
“我道從哪冷不丁冒出一個強絕人物,年紀輕輕,武功這樣高,膽量更大得出奇,敢一人獨闖軍陣。沒想到是這人,那倒是不算奇怪了。”
他疑惑之間,又道:“飛馬牧場真是有本事,竟然把他請到山城。”
“不是那麼簡單。”
馮老將軍指點迷津,戳碎了蒲勤的疑團:
“若我沒有猜錯,商場主該是與這位頗有曖昧。他也承認自己是牧場之人,哪裡是普通援手。”
蒲勤摸著下巴思忖:
“果真如此,倒也般配,若拋開情情愛愛,考慮兩家勢力,那可非同小可!這位周大都督縱橫江北,若得飛馬牧場全力支援,戰馬、騎兵、錢糧各都不缺,其勢當成天下第一反王。”
伏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不僅縱橫江北,還把控南陽,一言可斷淮水兩岸。只是韜光養晦,尚未登高而呼,否則哪有這般在竟陵軍中與我們一道吃早食的機會。”
“什麼!你的訊息是從哪來的?”蒲勤舌橋不下。
“來自幾位義陽郡的朋友,且方莊主之前就與南陽的人接觸過,若非出了意外,恐怕.”
伏弘看向馮歌:
“恐怕方莊主也會朝這位傳達善意。”
馮老將軍終於從沉默中開口:“伏兄可是要我效忠於他?”
蒲勤也舉目望來。
伏弘果斷道:“不錯,雖然關中李閥、瓦崗寨、梁王都派人找過你,但是不必猶豫。
一來他有能力解竟陵之局,二來保你一臂對你有恩,三來他在江淮南陽諸地為民愛戴,四來.這也是方莊主的遺志。”
“胡說!”
馮歌目色嚴厲:“你前三條我都認可,但說是莊主遺志那絕無可能。莊主雖在等待明主,可如今群雄逐鹿,他再有善意,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伏弘的老臉上多了一把滄桑之色:“我與莊主為友多年,他的脾性確如你所言,可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改變是你預料不到的。”
馮歌嘆了一口氣,眼中精光閃爍:“莊主還對你留了什麼話?是否與殺害他的人有關?”
“我已經告訴你了,這就是方莊主的遺志。”
伏弘又發揮起一個幕僚的作用:“現在要做好三件事,第一是等飛馬牧場的訊息對付四大寇,第二是搶先對錢雲動手卸其兵權,第三是盯著那被點名的香玉山。”
蒲勤望著馮歌,等著他做決定。
作為副將,對於伏弘的話他沒什麼意見,甚至有些不想讓馮歌反對。
他曾經也是江湖人,昨夜已經震撼於周公子的身手。
如今從伏弘口中得知了對方的身份,還有與飛馬牧場的關係。
李閥、瓦崗寨還有什麼梁王,都要閃一邊。
馮老將軍思索許久,皺眉看著伏弘。
最後長舒一口氣:
“先照你說的辦,但竟陵城最終是什麼態度,還是要透過我們自己的眼睛看,旁人說的話,終究信不了幾分。”
馮歌目眺西南,伏弘與蒲勤也是同樣動作。
而西南方,從竟陵城出來的隊伍正馬不停蹄踏上一塊平原,把崇山峻嶺逐漸拋在後方。
到了南郡之後,竟陵小將馮漢折返。
周奕一行復朝西南,連日奔波過後,眼前景色大變。
長江兩條支流漳水、沮水,在此界劃出大片成三角形的沃原。
河流兩岸全是良田,最後匯入大江。
踏上這片地域,周奕心懷異樣,感覺洞天福地在朝自己招手。
腦中的地理常識,此際全部失去作用。
只覺水草豐美,腳下土壤越來越肥,看到的房屋也越來越多。
到了洞天入口處,忽起一座大山。
婁若丹在前引路,陳瑞陽見周奕四下觀望,便在一旁解釋:“牧場四面環山,唯有東西兩峽可供進出,我們走的是東側峽道。”
周奕點頭,與他們一道走向高處。
這時朝下俯瞰,便看到一大片草野,十多個湖泊像明鏡一般點綴其中,周圍是青翠牧草,每一處都像是畫卷,叫人賞心悅目。
那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皆在眼前。
夕陽餘暉下,草原無盡伸展,成群的牛馬羊自由自在地晃盪。
周奕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我的家裡有一片草原”。
峽道上沿途設有哨樓碉堡,全由精兵看守,
走出峽道,見到一座高大城樓,樓前鑿開的坑道寬三丈,深過五丈,下面全是尖刺。
要憑藉吊橋才能通行,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感。
當然,對於武功高手而言,也就是幾步的事。
由婁若丹帶路,自然是暢通無阻。
過了城樓,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下方是連綿村落,一直延伸到草場,還有農莊耕田。
有許多牧人在叱喝木欄中的禽畜,還有人趕馬返回。
自從商雄建立飛馬牧場,歷經一百六十多年,一直繁衍到了當陽、遠安兩座大城,那邊半數都是牧場中人。
故而懂得騎射的人比比皆是。
商雄武將出身,宣揚武風,是以牧場內人人驍勇擅戰。
繼續往前走,便入了飛馬山城。
各般建築磊巖而築,順勢起伏蜿蜒,這大山硬生生被鑿出了一方大城,上方屋宇連綿,人來車往,周奕見之心驚。
商家老祖真乃奇人也。
沿坡而上,到了最高處,便是城主所居的內堡,規模宏大,有五重殿閣,大小屋宇之間,還綴以園林花樹。
婁若丹、陳瑞陽等人一路與人打招呼。
從外邊回來的馬幫,可不只他們南陽一處,周奕瞧見了大量人手。
並且,他也能感覺到氣氛不對。
熟人見面,禮貌一笑後,又板起臉來。
便是婁若丹等人回來,也不能直入內堡,場主所居,進入需要通稟。
“山城來了不少人。”
“嗯。”
婁若丹應聲時,陳瑞陽指了指東側幾棟挑著燈籠的四層木樓。
“那邊是招待外客的居所,但凡窗上掛著紅綢,便是有客。”
周奕順勢一看,心中估摸著這裡住下了數十人。
不知李密的人在不在,他微微一笑。
“能幫我打聽一下里邊有哪些人嗎?”
陳瑞陽先是露出為難之色:“在牧場中,這是絕不允許的。”
忽然又笑道:“不過.周公子是特例。”
“多謝。”
周奕還沒拱手作禮,就被陳瑞陽按下了。
“您現在打算去見場主嗎?我可以去通報。”
周奕想了想:“山城中的規矩是怎樣的?”
“規矩是任何外客到來,都要先報給大管家,與大管家見上一面。”
“按照你們的規矩來吧。”
陳瑞陽點了點頭,對馬幫眾人交代一番後,便與婁若丹一道前往管家府。
才到門口,一名四十許,作文士打扮的人走了過來。
他神色倨傲,瞧見是兩位幫主,才客氣一些。
互相招呼一聲,按規矩辦事。
近來拜訪山城的貴客不少,作為大管事的得力助手,梁謙什麼樣的人都見過。
天南海北的大勢力,對飛馬牧場來說也不算陌生。
故而掃過周奕一眼後,他沒多話,只是按規矩辦事。
領著人朝裡邊進,到了中堂門口。
周奕還準備往裡走,婁若丹與陳瑞陽一起駐足,把周奕朝中堂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