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幫幫眾離開,周奕又朝信上掃過一眼。
本打算繼續在牧場待一段時間,與老魯談論武學,順便和秀珣一起賞月聊聊美食。
此時卻靜不下心來了。
生出去意之後也不遲疑,當天下午便至後山辭行。
魯妙子還是一副悠閒適意的姿態,撫須笑嘆:
“江湖風雲,群雄逐鹿,你青春年少,遠比老夫當年精彩。”
“那倒未必,”周奕打趣道,“先生博學多才早有聲名,追逐陰後又得風流,自是羨煞旁人。”
魯妙子尷尬一笑,擺袖將他攆走。
又道:
“有時間再來看我。”
“當然,我還念著先生的六果釀。”
周奕道了一聲,朝老人拱手欠腰:“保重。”
這段時日他收穫甚大,老魯毫無保留,讓他見識大漲。
魯妙子含笑點頭,在周奕轉身離開時,忽然又提點一句:“周小子,少惹情緣,別落得和老頭兒一樣。”
魯妙子說完,就聽周奕頭也不回地應道:“放心,我當引以為戒。”
他話語中,似乎還夾著笑聲。
魯妙子盯著那背影,登時連聲笑罵,仰頭朝虛空嘆道:
“向兄啊,這小子還是不如你,向兄你兢兢業業,這小子只會揮霍天賦.”
日落月升,翠煌閣樓頂樓六盞琉璃宮燈齊齊點亮。
往常一些時候,商秀珣晚間在此,處理各地發來的信箋,還有牧場大管家、執事們帶來的生意變動。
周奕便在一旁吹著晚風打坐。
她只要一抬頭,便能看到他。
這麼長時間下來,似乎都習慣了。
乍一聽他要走,商秀珣自然不捨,她可沒有後山老頭那等灑脫心境。
他身份獨特,投身乾坤鼎爭之內,如今天下動盪,時局莫測。
能在此耽擱這麼長時間,日日陪伴,已是出人意料。
恐怕他家軍師在外,都要埋怨幾句。
她自問知曉情理,更管理牧場山城,清楚知道其中有多少事情要做,口上挽留的話自不會去說。
“你別一直盯著我,吃菜。”
周奕指了指桌面,又給她夾了幾條小銀魚。
“確定明日便走?”
“對。”
美人場主沒理會碗中銀魚,只盯著他的臉,沒看出他有什麼留念。
忽又聽他道:“江淮一地恐有大變,必須身至,不過,我會給你寫信。”
商秀珣只是稍感慰藉。
她看重這份書信情義,可體會過人在身旁,書信寫得再長,終究不及此刻。
“你幾時還會再來?”
“這得等我去了江都才知道。”
周奕話罷,繼續給她夾菜,又叫她吃。
商姑娘是個貪嘴吃貨,這時卻感覺菜色無味。
想著好長時間見不到他,眼神便移不開了,周奕停筷看她,忽見燈下美人俏臉生愁。
把椅子挪移湊近,伸手拉她。
美人場主感覺手腕被一隻有溫度的手輕握,她只需一點抗拒,便可掙脫。
以她表面含笑、實則拒人千里的孤冷性子,斷不會受人輕薄。
但是,卻沒有反抗,把心中的傲氣心甘情願放下,順勢找回了在後山時的感覺。
那時她心神恍惚,缺乏依靠。
這次山城井然有序,老頭子起死回生,與上次的感覺大有不同。
更羞澀,心兒跳得更快了。
卻又想著若是他再行輕薄,便咬他一口再逃開,免得他以為自己是個隨便的女子。
可是周奕就是將她摟在懷中,又自顧自吃菜去了。
商秀珣放鬆了一些,卻想到自己的孃親。
忽然說道:“能問你個問題嗎?”
“隨便問。”
她沉吟幾息:“慈航聖女與陰癸妖女都是風華絕代之人,聽說她們與你多有往來,這是真的嗎?”
周奕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與她們打過一些交道,她們也確實和秀珣一樣風華絕代,但那是因為我武功特殊,她二人爭鬥不休,便想拿我練武。你要說關係,多半都在武學上。”
“真的?”
“至少現在是真的。”
“呸,還‘現在’.”商秀珣聽到這話,氣得錘了他一下。
又說道:“你那麼精明,怎不會騙我幾句?”
周奕停了筷子,追思道:
“想我們在南陽城外匆匆一見,而後因為當陽馬幫的事互寄書信,成了無聲的朋友,直至現在,這份情誼好生珍貴。我不會騙你,也沒有騙過你。”
商秀珣心中念著他的話,嘴上又道:“哪有朋友的是這樣的。”
她只是這樣說,卻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周奕左臂一彎,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秀珣,分別在即,我敬你一杯。”
周奕右手一動,晃出一層空間波動。
不遠處的白玉杯飛入他手中,與面前的杯子放在一起。
倒了兩杯滇國甜酒。
商秀珣拿過酒杯,宮燈下,兩人輕輕碰杯,一飲而盡。
商秀珣不再說之前的話,只回味著甜酒的味道。
趴在他懷中問:“這酒甜嗎?”
“當然甜。”
她面頰燒紅,無比醉人:“等你下次再來,我請你喝更甜的酒。”
周奕認真思索:“還有更甜的酒?”
美人場主輕嗯一聲,雙手將他抱住,很是不捨。
周奕把酒杯放下,感受到她的情義,作為牧場山城的主人,她似比尋常人更缺安全感。
念及她長輩經歷,周奕聲音更加溫和:“休說更甜之酒,哪怕只得舊醅,我也會欣然返回。”
商秀珣沉默一會:“你此次下江南,若需馬匹,便投信告知。”
周奕道:“豈不是壞你家祖訓?”
“不壞,依然是在商言商。”
“哦?”
商秀珣頭也不抬:“非是白送,一匹馬,我賣你一個銅錢。”
周奕嘖嘖稱奇,笑讚道:“真商業奇才也!春秋時的范蠡、子貢,秦國的呂不韋,論及做生意,他們也遠不及秀珣。”
商秀珣聽罷,露出笑容。
當晚,美人場主近子時才離開翠煌閣。
周奕回到四樓住處,不及閤眼。
點燈伏案,直至一個多時辰後才躺回床上。
翌日一早。
商秀珣單人送他下山,並且牽來一匹通體雪白,沒有半根雜色的寶馬,號作照夜玉獅子。
乃是牧場最上等的千里馬。
周奕準備乘船,順江直下,就謝絕了這份好意。
不過,另給的兩葫蘆酒,他卻毫不猶豫地帶上了。
站在東峽城樓上,望著遠處青影逐漸消失,隱在清晨霧靄之中。
她正懷愁緒,身旁走來一位巍若松柏的老人。
魯妙子眺望東方,看不到那人了,轉臉看了女兒一眼,忍不住說道:“周小子什麼都好,故而很難像我一樣鍾情。所以,你莫要學青雅,凡事不要藏在心底。”
商秀珣橫了老頭兒一眼,懶得吐槽。
不過,一路返回內堡時,也會想起孃親。
自然而然,也聯想到他與那些女子的江湖緋聞。
微皺秀眉,走上翠煌閣四樓。
一推門,她朝床上一看,忽然笑了。
這傢伙那樣穩重,這次走得急,竟連被褥都沒收拾,還是亂糟糟的。
她時而也住在這,對周遭古劍字畫,諸般掛飾都熟悉無比。
正伸手去迭被子。
忽然一怔,朝床頭瞧去,那邊原本掛著的一幅山水畫被取了下來,變成了另外一副畫作。
定睛瞧那畫.畫中背景是內堡旁的膳樓,正有一個絕美女子在膳樓小院手執蒲扇,面帶笑意地望著一個火爐,上面煨著肉,地上亂糟糟的,散落幾個香菇,酒壺歪倒在旁。
正是她煨甜酒雞時的畫面,不過與真實不符,可見他只是猜到,沒有瞧見,只憑想象作畫。
雖與現實場景不符,卻讓她大感溫馨。
似乎自己什麼都不用說,他也能明白心意。
還能以這樣的方式,讓她知悉。
梨花桌上的畫筆顏料都被動過,用的還是她準備的絹帛。
這都是之前她看畫意動,才叫人購置回來的。
再想到方才那老頭兒說的話,你不懂孃親,他卻懂我。
哪裡有什麼可比性.周奕從東峽而下,至山腳不遠遇到幾名等候在此的巨鯤幫眾。
從懷中摸出三封信。
兩封薄一點的是給陳老謀、楊鎮的,另外一封厚實一點的則帶給表妹。
幾人得了他的囑咐,恭聲而退。
好在他的精力遠超常人,少睡幾個時辰沒什麼影響。
戴著青竹斗笠,直往沮水碼頭,低調坐上一條商船。
來往行客甚多,不到一炷香,客船順沮水而下。
周奕坐在船頭,瞧著篙師弄帆,唱著開船的號子,聲音極為洪亮。
正在這時,有幾個懂武藝的趕路客聽到他的唱喝,提起輕功,飛身上船。
付過船錢,便在周奕不遠處坐下。
所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周奕迎著涼爽秋風,在嘩啦啦水流聲中舉目望遠,沮水下游所在,正是江陵。
入了江陵,順長江東奔,直去揚子津。
本該去老杜、李靖虛行之那邊瞧瞧的。
一念江都之事,便不打算再耽擱,等返回時不那麼匆忙,再行契闊.……
魯妙子起死回生後第七十三日。
有大隊軍陣順通濟渠,從梁郡來到彭城郡,正是鎮寇將軍尤宏達統率的人馬。
自大隋義兵興起,救火大將軍張須陀在各地平叛,未嘗一敗。
大海寺一戰之後,不少白日做夢之人幻想破滅。
大隋氣數將盡!
張大將軍,敗了,成了瓦崗寨與李密的墊腳石。
鎮寇將軍遏制李密之勢,他與秦叔寶、程咬金先破李密陰謀,又在滎陽之南振臂一呼,收羅散兵近兩萬,聚眾四萬餘,把守通濟渠要道,擋住瓦崗軍追擊,叫李密也不敢再犯。
當下,通濟渠上,正有一艘五牙戰船順流而下。
數名魁梧將軍站在樓船上,最前方那人,鬍鬚點白,一臉方直剛正之色。
“宏達,這次若不是你,我已葬身大海寺,還要連累眾多兄弟。”
“我常對你們說追敵太深乃兵家大忌,卻犯下這樣大的錯誤,果然是老了。”
老將軍望著河水,只覺秋風蕭瑟,豪情不再。
高大的身軀,沒有往日那般筆挺。
他身旁那眉骨處帶著三道刀疤、兇威凌凌的將軍道:“大將軍言重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敗而否定所有功績?此行便是至江都,陛下也不會怪罪。”
這倒不是張須陀擔心的。
他嘆了口氣,望向北方:“李閥也要反了。”
“驍果軍不在,我們也不在,加之大海寺一敗的影響,人心思變,以李閥的影響力,長安守不了多久。”
張須陀周圍,秦叔寶、程咬金、羅士信等將聽罷,各都有些恍惚。
連李閥都要反了。
他們沒應話,尤宏達卻咬緊四個字:“帝在江都。”
張須陀深看尤宏達一眼,點了點頭。
“為人臣子,食君之祿,理當盡忠。張某本該死在大海寺,如今苟延殘喘,便讓我在江南,為大隋再盡一份心力。”
他一眼掃過幾人:“江南局勢,你們怎麼看待?”
程咬金秦叔寶一齊答道:“江淮軍勢力最大。”
“不考慮武林勢力,之後幾大叛軍便是蕭銑、林士弘、沈法興、李子通。如果嶺南宋閥與李閥一般,南部之兇險不遜北方。”
張須陀面露難色:“這江淮大都督可是個難纏人物。”
羅士信問:“歷陽也被江淮軍佔據,加之清流、六合、同安、廬州,以及淮河以南諸郡,想要將他們一舉擊潰,以我們的兵力,短時間是做不到的。”
羅士信勇力過人,卻是個忠厚耿直的性格。
張須陀聽罷搖頭,提點道:“他們所佔之地倒是其次,難對付的,乃是這個人。”
羅士信忽聽他長嘆一口氣:
“放眼天下各路反王,唯有他正在嘗試拾取大隋丟失的東西。”
不等羅士信問,張須陀又道:
“有些人嘴上說的好聽,卻把百姓當成傻子,無有實質。有些人多做少說,百姓能感受得到,自然就擁護。陛下修運河,三徵高句麗,傷透了百姓的心。”
“現如今,有一個人,正在安撫他們。”
“來整、尉遲勝、公孫上哲連敗,我並不覺得意外。因為江淮一地的百姓,並不認可他們是來平叛的。”
“這樣的對手,最難對付。”
羅程秦三人,自然明白張須陀的話。
張大將軍看向尤宏達,又問:“宏達,你認為江南該怎麼理會?”
“江淮軍應放在最後。”
“詳細說來。”
尤宏達徐徐說道:“應先平定李子通、沈法興蕭銑等人,他們比江淮軍好打,一旦打下,既能壯我軍威,又能擴增兵力。若與江淮軍相鬥,反要被這些人騷擾,淪為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