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源元年.”
那人唸叨一聲,似因時光飛逝,觸及到他的心事,故而一臉憮然露出悲色。
陳老三隻覺古怪。
這人與九江的氣氛格格不入,林士弘死了難道不值得高興?
仔細打量他一眼。
此人腰佩長劍作江湖人打扮,個頭甚高又消瘦得很,臉色蒼白缺乏血色如久病未愈一般。
見其一臉悽苦,陳老三猜測他或許是在戰亂中失去了親人。
想到自己也有幾位親朋先走一步,不禁出口安慰了一句:
“朋友,大業之年已經過完了,有許多人與你一樣,但現在是新的開始,須得換一個心情振作起來。我在九江待了許久,早聽過清流一帶的安穩日子,可能要不了多久,天下各地都會一樣。”
“你若沒銅板,我送你一碗湯餅吃便是。”
說著要拿勺去舀。
那高瘦男人道了一聲謝,又拒絕了,忽然問道:“可知天師在何處?”
聽到天師二字,陳老三露出敬慕之色。
“朋友才來九江?”
“是的。”
“先前聽說天師在潯陽宮,這會兒我也不知道。”
陳老三說完,高瘦男人又問潯陽宮怎麼走,陳老三指路後,他甩出碎銀,直朝潯陽宮去。
這可怪得很。
“哎”
陳老三見他出手大方,想提醒潯陽宮不是隨便能進的,但一轉眼,那鼻樑高高的男人腳步極快,竟已經走遠。
“真是個怪人。”
他嘀咕一聲,又被隔壁茶鋪的鬨鬧聲吸引過去。
對於陳老三來說,已許久沒有現在這份心情,九江城經過一場大戰,不少地方損毀,自然沒有大戰前完整鮮亮,便是此刻,還有眾多軍中兵卒參與修葺,配合工匠移石抬木。
但是,這座破損的城池,卻給他帶來一種新生之感。
讓他這樣市井小人物,也生出對未來的期盼來。
凜冬過去,春回大地,萬物復甦。
陳老三腦海中閃爍著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想到各種傳說,情不自禁望向潯陽宮方向。
這時,一道拍桌子的聲音將他驚醒。
“店家,你在幹什麼,還不快點上湯!別耽誤大爺趕船北上長安看戲!”
“來了、來了~!”
“……”
九江之北,潯陽宮柴桑殿前側還有一座單獨小殿,這紫軒殿是林士弘手下記室所在,專門幹那些章表書記文檄類的活。
城內大亂時,記室官早跑完了。
此時,虛行之正忙著擬一文書。
上面寫道:
“上古聖君堯帝,其德如天,其智如神,垂衣裳而天下治。其選賢與能,協和萬邦。其仁德廣佈,萬民景仰.”
周奕定了國號,虛行之要考慮的就多了。
總不能空口白話,需要將其完善一番。
且主公提出,必有深意。
不斷揣摩之下,他恍然大悟。
周唐來自古之唐堯,首在法古聖王之至德,將推行仁政,以德治國,選賢任能,追求如“堯天”般的清平盛世。
此乃承繼華夏道統之正脈,昭示天下歸心之根本。
孔子贊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故而,這是有史以來,最理想的君主。
放眼天下,唯有自家主公有此德行志向。
結合開源之世與古之堯帝,可見周唐新建,乃昭示新運,飽含盛世之期許.
虛行之一邊思考一邊撰寫。
洋洋灑灑一篇文書寫完,投筆入硯,反覆觀讀,滿意地捋著小鬍子。
近巳時,他準備呈上去給主公瞧瞧。
然而,外邊有腳步聲傳來,宮中守衛來報。
虛行之聽守衛報告之後,想了想:“將人帶到這裡。”
“是。”
守衛告退,沒過多久領來一名高瘦男人,虛行之也算個一流好手,略一打量,便知來人武功不差。
“足下來自哪裡?因何事尋吾主?”
“虛軍師,我自榆關南下,有極為重要的訊息要報知天師。此事關乎中原安危,還請軍師為我引見。”
“你叫什麼?”
“在下陰顯鶴。”
虛行之對江湖上的事極為了解,一聽這名字有種熟悉感。
翻閱腦海中的記憶,再打量他一眼:
“你可是榆關那邊的蝶公子?”
陰顯鶴沒想到,對方能將自己認出來:“正是。”
蝶公子是東北一地的用劍高手,據說冷漠無情,性情孤僻,雖無什麼惡行,但因其性格,沒多少人喜歡他。
虛行之得知他的身份後,更覺奇怪。
“可是與突厥有關?”
“不錯。”
此人常在漠北諸地行走,多半是頡利可汗的訊息。
既然如此,他也沒道理攔人。
“蝶公子稍等,虛某去請示一番。”
“多謝。”
虛行之話罷,外邊又有腳步聲傳來,且一來就是兩道。
他忙迎出,周奕和石青璇已一道走來。
聽到虛行之恭聲問候,陰顯鶴豈能不知來人是誰?
頓時心情複雜起來,他對人向來冷漠,總是不露笑容,擺出一張像是“你欠我錢”的臉。
這一刻,因想到那些江湖傳聞,也不禁懾於來者威勢。
他雙手作揖,施禮道:“陰顯鶴見過天師。”
確定“陰顯鶴”這三字沒有聽錯,周奕多瞧了他一眼。
笑問:
“方才我已聽見,你要與我說突厥的訊息?”
“是。”
陰顯鶴見到正主,不敢再賣關子:“自天師東都一行,已是威震九州,突厥人視天師為最大對頭,這促使大可汗與小可汗放棄內鬥,準備集結大軍一道南下。”
“西秦、涼國,還有梁師都、劉武周這兩個突厥走狗,也在暗中配合頡利。”
“我可斷定,此次不僅有十萬金狼軍,還有這四大聯軍,人數極眾。”
說到這,陰顯鶴看了面前青年一眼,發現他古井無波。
對於突厥人的動作,像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陰顯鶴繼續道:
“在南部大戰之前,竇建德北上攻打羅藝時,我聽到漠北人說,武尊已提前一步南下。”
“哦?”
周奕來了一絲興趣,猜測道:“畢玄是聽到長安的傳聞了?”
“是的,”陰顯鶴點頭,“但僅是傳聞還無法引起畢玄注意,乃是三大宗師在淨念禪院將虛空打碎的訊息傳入他耳中,使他相信中原武林出現難以想象的變化。”
“與畢玄情況差不多,高句麗的弈劍大師,恐怕也將抵達長安。”
周奕順著他的話一想。
寧道奇、畢玄、傅採林這三位老牌大宗師都去長安。
邪王陰後也在。
天刀昨日也動身前去。
這下子,長安真是熱鬧了,自然而然,心中生出一股動意。
陰顯鶴髮現,一道似乎將他看穿的目光,正凝視過來。
“蝶公子來尋我,除了帶來這些訊息之外,可是捎帶了其他的事?”
陰顯鶴聽罷,心一狠,就欲拜倒。
周奕伸手將他扶住:
“我們素未謀面,你這些訊息對我也很有用,我沒來得及謝你,你又何必如此。既然有事,就說來一聽。”
“是。”
陰顯鶴整理了一下情緒:
“我有一妹名曰陰小紀,當年賊匪作亂,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兩兄妹浪跡天涯,相依為命。但途中又遭不幸,有強賊將我妹擄走,當時我倒在血泊中,一輩子難以忘記。
她小時便很堅強,我知她一定會活下來,故而這麼多年,一直四處找尋,可天大地大,像是大海撈針一般。”
虛行之疑惑頓解,忽然明白為何蝶公子是這般性格。
亂世之中,類似這樣的悲劇比比皆是。
“既是尋人,為何找到我這裡?”
“陰某路過幽州時,恰好遇到攻打羅藝的劉黑闥、寇仲、徐子陵等人,與他們不打不相識,劉黑闥聽了我的遭遇,自述其命格,說我是孤煞之命。而天下間有能力破此命格的,唯有天師。”
陰顯鶴說到這,既期待又緊張。
雖有劉黑闥與寇徐分說,但此事玄之又玄,超乎他的認知。
“可知你的妹妹是被哪方勢力擄走的?”
陰顯鶴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不知道。”
周奕面色微沉:“天下八幫十會中有個專事販賣婦女的巴陵幫,此中惡賊包括他們背後的香家人,我殺過不少,倒是聽說過一些訊息。”
陰顯鶴心臟劇烈跳動,臉上泛出血色,瞪大雙目。
“其中有一個姑娘,與你的面貌有幾分相像。”
“天師,她.她在何處?”
陰顯鶴嘗試問道,萬難想到,竟真有答案!
“你去襄陽尋她試試。”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像是驚雷般在陰顯鶴腦海中炸響。
再看向面前之人,愈發覺得深不可測。
陰顯鶴長揖拜倒:“多謝天師指點。”
“陰某餘生定然斬殺惡賊,助力天下安定,以報恩德。”
他再一拜,而後退了出去。
虛行之望著陰顯鶴走遠,不禁喟嘆:
“據說這位蝶公子對人冷漠,最不近人情,無論面對的人是什麼身份、來歷,他永遠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如今連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為陛下做事,還有什麼能阻擋盛世的到來呢?”
周奕微微一笑:“他性情還算不錯,不過一個人尋妹艱難,你給襄陽的季亦農去一封書信,助他們兄妹團聚。”
“是。”
虛行之應和後,他又將寫好的文書拿來。
周奕看罷,又笑了起來。
虛行之見他這副表情,心中亦很滿足。
二人又就陰顯鶴帶來的訊息聊過一陣,之後,周奕便帶著石青璇出了潯陽宮。
一路上,石青璇問起了這對身世悲苦的兄妹。
周奕自然知道陰顯鶴的妹妹在襄陽,不過,僅是敷衍過去。
與她談起巴陵幫這一禍害,還有其背後的香家。
香玉山死了,但香家還在。
去長安的時候,必然要給他們一點驚喜。
周奕沒在九江多逗留,六日後便去往豫章,接著往西去洞庭湖。
這一路上,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也有人將他當做過路客。
周奕從各城郡的市井中穿過,讓他欣慰的是,雖然南方大戰波及了大片區域,但不少城池都是直接投降的。
故而城樓、民居並未被損毀。
縱有匪盜趁機作亂,但用不了多久,各路大軍就會返回一批,帶著在清流城用過的規矩維持治安。
大局上不用擔心,若朝細處扣,事情便多到做不完。
貼近市井,周奕基本做到心中有數。
“眼下長安高手眾多,你去的時候小心些。”
離開洞庭湖時,石青璇準備返回巴蜀。
周奕聽出她話中深意,勸道:“先別急著走。”
石青璇搖頭:“你先把事做完再說。”
周奕見她去意已決,思忖道:“這樣吧,我帶你去見一位故人。”
“故人.?”
“對,就是故人。”
周奕賣關子,沒告訴她是誰。
他們先至江陵,接著北上南郡,一直來到那片洞天福地。
石青璇看到河流兩岸的良田,看到平原上忽起的一座大山,自然知道這是何地了。
“飛馬牧場?”
石青璇有些驚訝:“魯先生在這?”
“你猜到了?”
“我哪有什麼故人,只能是魯妙子前輩。可是,他怎麼會在飛馬牧場的。”
接著
石青璇橫了他一眼:“你是帶我來見魯先生的,還是來見你的美人場主。”
周奕笑道:“好大的敵意。”
“你別打岔,快說。”
周奕湊近她,輕聲說了一句。
“這這是真的?”石青璇微微一愣。
“沒騙你,秀珣正是魯先生的女兒。”
“難道魯先生的女兒你也不願見?”
石青璇聽到這,方才生出的氣惱之意已全然不見。
魯妙子前輩是她孃親也尊敬的人,且她的許多意趣,都受到過這位前輩的影響。
“走吧,被你這傢伙得逞了。”
“……”
在飛馬山城的喧鬧聲中,周奕與石青璇一道進入了山城內堡。
商秀珣看到他們兩人,既沒有很熱情,也沒有冷落。
只是在聽到他們的來意後,明顯有些驚訝。
於是追問起這樁舊事。
飛鳥園中,周奕走在她們中間,全程多是他在說話。
他以非常高明的方式,在講述舊事的過程中,又讓她們知曉了彼此身世。
這難免會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感。
她們的娘各都極好,從小撫養她們長大,細心教導,讓她們學到很多受用終身的東西。
卻都因為老爹而心力交瘁,最終帶著遺憾離世。
故而,這個老爹是叫人生厭的,且他們都與陰後不清不楚。
而現在.
飛鳥園前往後山的月洞口,石青璇與商秀珣對望一眼,接著一齊看向周奕。
現在因為這個傢伙,讓彼此又有了聯絡。
周奕感受到兩道不太友善的目光。
一股莫名寒意襲來,其中給他傳來的危機感,遠勝林士弘的陰寒勁力百倍。
“石姑娘。”
商秀珣作為牧場主人,主動上前一步。
“這後山有一條飛瀑,我帶你去瞧瞧。”
“好。”
說好一起尋魯妙子的,結果她們先走一步,周奕被晾在後方,一路琢磨著便來到了魯妙子的安樂窩。
老魯的日子本來很自在,忽然感覺女兒看自己的眼神又不對了。
他自然認識石青璇,朝周奕打聽一番之後,才曉得是怎麼回事。
“周小子,你的膽子可不小。”
魯妙子一拂廣袖,壓低聲音沒好氣地說道:
“秀珣想起舊事,多半又要給我眼色看,你啊你,太不夠朋友,你可把老夫害苦了。”
“我只是想讓她們熟悉一下。”
周奕帶著一絲無奈,又很仗義地說道:“放心,我保管不會禍水東引。”
魯妙子給他遞了一罈酒。
他目光一斜,看到不遠處走在竹篁邊的女兒,還有那故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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