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倒映著酒旗上褪色的“醉仙樓”三個字。
小道士蹲在衙門前的石獅子旁,破草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上密匝匝的胡茬。
懷裡的青布鞋被體溫焐得發燙,劍柄上的黑髮纏在指節,勒出深深的紅痕。
三天前離開黑風寨地界時,他在山澗裡洗去了身上的血汙,卻洗不掉指甲縫裡的泥——那是從被廢了筋絡的嘍囉衣襟上摳下來的,布片裡藏著半枚銅釦,上面刻著個模糊的“秦”字。
“讓讓!讓讓!”
一隊衙役簇擁著轎子從街角拐來,銅鑼敲得震天響。
小道士蜷起身子往石獅子後縮,草帽滑落的瞬間,他瞥見轎簾縫隙裡露出的玄色衣角,繡著銀線方勝紋,與廢墟里的布片如出一轍。
轎子在府衙門前停下,轎伕掀開轎簾,下來個穿錦袍的胖子,腰間玉帶壓得肚子滾圓。
小道士的瞳孔驟然收縮——是那個當鋪掌櫃,三個月前他還穿著這件馬褂在集鎮上炫耀,說是什麼知府大人賞的“體面”。
掌櫃的仰著脖子往裡走,靴底碾過路邊的水窪,濺起的泥點落在小道士的草鞋上。
他像塊石頭似的沒動,只有握著劍鞘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暮色降臨時,府衙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晃動的人影。
小道士混在打更人的隊伍後溜進巷弄,貼著牆根往內院摸。
青磚上的青苔溼滑,他的腳步卻輕得像貓,重陽劍法裡的“踏雪無痕”此刻成了潛行的利器。
內院西廂房亮著燈,窗紙上兩個影子正對著飲酒。
小道士屏住呼吸,攀上旁邊的石榴樹,枝葉遮著他的白髮,像團藏在綠裡的雪。
“秦堂主這趟辛苦,”是個肥膩的聲音,該是知府,“那批鹽引出手,咱們哥倆又能撈筆好的。”
另一個聲音陰惻惻的,像蛇吐信:“知府大人客氣了。只是那老道死硬,燒了道觀也沒問出孤本下落,倒是讓那丫頭跑了,留著終究是個禍患。”
秦堂主!
小道士的心臟猛地撞在肋骨上,差點從樹上跌下去。
他死死攥住樹枝,石榴花瓣簌簌落在肩頭,沾著他的汗。
“跑了也好,”知府嗤笑一聲,
“一個黃毛丫頭能翻起什麼浪?倒是你那黑風寨的弟兄,手腳太不乾淨,上月殺了張大戶滿門,鬧得省裡都知道了,若非我壓著,早派兵清剿了。”
“大人放心,”秦堂主的聲音帶著笑意,
“那些人都是手腳麻利的,現場處理乾淨,留了‘同心不滅’四個字,誰能想到是咱們做的?”
同心不滅。
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小道士的耳朵裡。
他想起瘸子說的血書,想起方勝紋的“同心雙結”,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這些人不僅燒了他的家,殺了他的師傅,還用這種紋樣沾著無辜者的血,當作他們的“記號”。
“說起來,”知府突然壓低聲音,“那老道藏的孤本,真有傳說中那麼神?”
“呵,”秦堂主冷笑,
“前朝真人手書,裡面夾著丹方不說,還有當年修建皇陵的密道圖。
若是找到了,咱們還當什麼知府堂主,直接尋個地方當土皇帝!”
密道圖……小道士的呼吸滯住了。
師傅從未提過這個,只說那是本尋常道經。
難道他早就知道里面的秘密,才死守著不肯交出來?
“可惜啊,”知府嘆氣,“燒得連渣都沒剩下。”
“未必,”秦堂主的聲音透著陰狠,
“我讓人在廢墟里翻了三天,找到半塊書脊,上面有‘南華’二字。
說不定那老道早把孤本藏起來了,或是讓那丫頭帶走了……”
小道士的手指深深掐進樹皮,汁液順著指縫流下來,黏糊糊的像血。
原來他們還在找孤本,還在找小茜。
她的離開不是逃亡,是帶著秘密在被追殺。
“那丫頭……”他剛想再聽,身後突然襲來一陣風。
本能驅使他側身躲開,手腕被人死死扣住。
月光從枝葉間漏下來,照亮了來人的臉——是個穿粗布裙的少女,梳著雙丫髻,手裡握著把短刀,刀刃抵著他的咽喉。
“別動!”少女的聲音壓得很低,眼裡卻有火,“再往前一步,我殺了你!”
小道士沒動,只是盯著她袖口露出的紅繩結——那結打得很特別,是道觀後山特有的同心結,小茜教過他,說“這樣結不容易散”。
“你是誰?”他啞著嗓子問,聲音裡沒了殺氣,只剩疲憊。
少女的刀鬆了鬆,眼神裡閃過驚訝:“你認識這結?”
沒等他回答,廂房的燈突然滅了。
秦堂主的聲音從院裡傳來:“誰在外面?”
少女臉色一變,拽著小道士從樹上滑下來,往假山後鑽。
兩人剛藏好,就見秦堂主提著燈籠走出來,左手的月牙疤在光下泛著青。
“奇怪,明明聽到動靜……”他嘟囔著往石榴樹走去,燈籠的光掃過他們剛才藏身的樹枝。
小道士的手按在少女的刀上,示意她別動。
兩人貼在假山石後,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像擂鼓似的。
直到秦堂主的腳步聲遠去,少女才鬆開手,喘著氣瞪他:“你是誰?為什麼跟蹤秦鶴?”
“我找他報仇。”小道士看著她的眼睛,“你呢?”
少女的眼圈紅了,攥著刀的手在抖:“我爹是府衙的賬房,上個月發現他們倒賣鹽引,被秦鶴殺了。
我躲在櫃裡,看見他袖口的方勝紋,聽見他說要找什麼孤本……”
原來如此。
小道士心裡的疑團解開了些,卻又生出新的疑問:“你剛才說……秦鶴?”
“就是那個秦堂主,”少女咬著牙,“他本是江湖盜匪,三年前突然被知府招安,其實是藉著官府的勢做更大的買賣。
我爹說,他背後還有更大的靠山,好像是什麼王爺……”
王爺?小道士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以為只是夥盜匪,沒想到牽扯這麼深。
師傅的死,道觀的火,恐怕都不是簡單的劫財。
“你叫什麼?”他問。
“阿竹。”少女抹了把眼淚,“你呢?”
他沉默了片刻,想起集鎮上人們叫他瘋道士,想起那個會對著雲影傻笑的自己。
那個小道士已經死了,死在發現方勝紋的那天清晨。
“隨便叫吧。”他轉過身,望著府衙深處,“明天午時,西郊破廟見。”
離開府衙時,天快亮了。
露水打溼了他的白髮,像結了層霜。
路過醉仙樓時,他聽見裡面傳來猜拳聲,其中一個聲音很像秦鶴,帶著種令人作嘔的得意。
他摸出懷裡的青布鞋,指尖拂過上面的針腳。
小茜,你到底在哪?是不是也像阿竹一樣,躲在某個角落,看著仇人在眼前作惡?
回到破廟時,東方已經泛白。
他坐在草堆上,把那半塊書脊殘片擺出來——是昨天在廢墟找到的,焦黑的木頭上確實有“南華”二字。
師傅藏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值得他們燒觀殺人,追查三年?
他想起師傅臨終前的眼神,那麼平靜,像是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或許他不是沒能護住道觀,而是用自己的命,把更重要的東西藏了起來,或者送走了。
比如……小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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