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的山影在暮色裡像頭伏著的巨獸,灰褐色的巖壁上鑿出的石階蜿蜒而上,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卻在最陡處突然隱進雲霧裡,望不見盡頭。
山腳下散落著幾戶人家,泥牆草頂都透著股破敗相,煙囪裡難得升起炊煙,反倒有幾隻烏鴉蹲在牆頭,對著落日聒噪不休。
小道士蹲在溪邊的老槐樹上,已經在這裡藏了兩個時辰。
樹皮的粗糙質感透過破衣料傳來,後背的劍鞘硌著脊椎,像塊不肯安分的烙鐵。
他的白髮用草繩束得更緊了些,幾縷碎髮垂在眼前,正好遮住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裡面翻湧的東西太烈,怕被山下的人瞧見。
溪邊的洗衣婦早就收拾東西回了家,竹籃碰撞的聲響裡混著壓低的啜泣。
他下午剛到時,親眼看見兩個穿黑衣的漢子踹開最東頭的柴門,扛走了半袋口糧,主婦趴在門檻上哭,漢子們卻笑著往她身上撒尿,說“給寨裡哥哥們上供,是你的福氣”。
那黑衣上的方勝紋在夕陽下晃眼得很,像無數只盯著獵物的眼睛。
他摸了摸懷裡的青布鞋,布面被體溫焐得發燙。
三天前在鄰縣刑房外,瘸子說鹽商家滅門那晚,兇手的黑衣上也繡著這紋樣,血書“同心不滅”四個字,筆跡張狂得像要從紙上跳下來。
當時他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滴在方勝紋布片上,竟與那血書的顏色一般無二。
“師兄,別總皺著眉,像師傅打坐時的樣子。”
不知怎的就想起小茜的聲音,帶著嚼野果時的含糊。
那年她剛學會爬樹,非要摘最高處的野棗,結果卡在枝椏間哭鼻子,他爬上去救她,被她揪著頭髮喊“皺眉頭會變醜”。
此刻枝頭的風捲著山霧掠過,倒真像她當年呵在他臉上的氣,溫溫的,帶著點野棗的甜。
他猛地攥緊了劍柄。
石階下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野的笑罵。
三個穿黑衣的漢子晃悠悠地從山道上下來,腰間的佩刀撞著酒葫蘆叮噹作響,最胖的那個手裡還拽著個藍布包,看形狀像是隻雞,雞毛從布縫裡鑽出來,沾著暗紅的血。
“那婆子還敢藏糧,老子一刀劈了她門檻,看她下次還敢不敢犟!”
瘦高個甩著手裡的皮鞭,鞭梢掃過路邊的野花,打得花瓣簌簌落下。
“別跟死人計較,”另一個刀疤臉往地上啐了口,
“等拿到鎮武堂要的東西,咱們哥幾個去州府喝花酒,不比在這窮山溝裡強?”
鎮武堂。
小道士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陷進劍鞘的布纏裡。
此刻從這嘍囉嘴裡聽見,倒像是塊冰錐扎進太陽穴,疼得他眼前發黑。
“就怕秦堂主催得緊,”胖漢子掂了掂手裡的雞,
“那老道的孤本到底藏在哪?總不能真燒沒了吧?”
“誰知道呢,”瘦高個踢飛腳邊的石子,
“不過聽說三年前跑了個小丫頭,說不定被她偷去了。堂主說了,找到那丫頭,比找到孤本還值錢。”
小道士的呼吸驟然停在喉嚨裡。
樹枝在他身下輕輕晃動,幾片枯葉簌簌落下。
他看見自己映在溪水裡的影子,白髮亂得像團雪,眼睛亮得嚇人,嘴角卻在微微抽搐——那是想笑,還是想哭?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原來他們還在找小茜。
原來她的離開不是逃亡,是被這些人追得無路可退。
那封說“別找我”的信,字字句句都是刀子,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恐懼?
“救命啊!”
一聲尖利的哭喊劃破暮色。
溪邊的碾盤旁,穿粗布裙的姑娘被胖漢子按在石上,藍布帕子掉在地上,露出被扯亂的髮髻。
她懷裡的陶罐摔碎了,褐色的藥汁濺在漢子的黑衣上,暈開片深色的痕跡。
“小娘們還敢潑老子!”
胖漢子反手一巴掌扇在姑娘臉上,五道紅痕瞬間浮起來。
“給你男人治病的藥?不如省下給哥幾個打酒喝!”
刀疤臉和瘦高個在一旁鬨笑,皮鞭卷著風抽在碾盤上,發出啪的脆響:
“這妞細皮嫩肉的,帶回去給兄弟們樂呵樂呵……”
姑娘的哭聲像被捏住的貓,斷斷續續的,卻像針似的扎進小道士的耳朵。
他想起小茜被師傅罰站時也是這樣哭,抽噎著說“師兄我沒錯”,眼淚把前襟都打溼了。
“師兄要護著我。”
那年她才六歲,攥著他的衣角,在山神廟裡躲避暴雨時這樣說。
外面雷聲滾滾,她卻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頭頂,說“師傅說師兄的手能擋災”。
此刻掌心的溫度彷彿還在,只是不再用來擋災,要用來沾血了。
小道士從樹上落下時,帶起的風驚得烏鴉撲稜稜飛起。
他沒直接衝向碾盤,而是藉著矮牆的掩護繞到三人背後,腳踩在枯葉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這是師傅教的“踏雪無痕”,當年為了抓偷雞的黃鼠狼練了三個月,此刻卻用來對付人。
“誰?”瘦高個最先回頭,皮鞭已經揚了起來。
回答他的是道劍光。
小道士沒拔劍,而是握著劍鞘橫掃,正好撞在瘦高個的手腕上。
“咔嚓”一聲脆響,皮鞭脫手飛出,插進泥地裡顫個不停。
這一下用了十足的巧勁,正是重陽劍法裡“老君拂塵”的變式,本該是拂去對方兵器,此刻卻帶著骨頭碎裂的悶響。
“媽的!哪來的瘋子!”胖漢子鬆開姑娘,拔刀就砍。
刀鋒帶著酒氣劈過來,在暮色裡劃出道寒光。
小道士側身避開,左手抓住對方持刀的手腕,右手劍鞘順勢往他肘彎一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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