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縣的城門像只鏽死的鐵環,卡在灰褐色的城牆上。
小道士站在護城河外,看著吊橋被緩緩放下,木板連線處發出吱呀的呻吟,像位垂暮老人的嘆息。
城門口的兵卒挎著刀,眼神警惕地掃過每個進出的人,腰間的銅牌在陽光下晃出冷光——那是三個月前鹽商家出事後,知府加派的守衛。
他攏了攏破爛的衣襟,把白髮塞進草帽裡。
懷裡的青布鞋被按得更緊,布料貼著心口,能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從黑風寨山下繞到這裡,走了整整兩天,腳底的血泡磨破了又結疤,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
“幹什麼的?”兵卒攔住他,刀鞘在他眼前晃了晃。
“討……討口飯吃。”他故意佝僂著背,聲音含糊,像含著塊石頭。
草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上亂糟糟的胡茬。
兵卒嫌惡地皺皺眉,踹了踹他腳邊的破碗:“進去吧,別惹事。”
吊橋的木板在腳下起伏,縫隙裡嵌著些乾枯的草屑,像誰掉落的頭髮。
他低著頭,眼角的餘光瞥見城門內側的牆根下,靠著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右腿不自然地彎曲著,手裡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木杖——是個瘸子。
那漢子的目光在他腰間掃了一眼,突然縮了縮脖子,端起身邊的酒碗猛灌了一口。
小道士的腳步頓了頓。
漢子的粗布衫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有塊淡粉色的疤,像是被火燙過。
更重要的是,他放在膝頭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布包,包角露出的紋路——是半朵方勝紋。
心臟猛地撞了下肋骨,像有隻手攥住了喉嚨。
他沒回頭,繼續往裡走,耳朵卻像張繃緊的弓,捕捉著身後的動靜。
縣城裡的空氣比山外冷幾分,風捲著塵土掠過青石板路,打著旋兒鑽進衚衕深處。
兩旁的鋪子大多半開著門,掌櫃的趴在櫃檯上打盹,不像別處集鎮那樣熱鬧。
街角的算命攤豎著塊“鐵口直斷”的幡子,算命先生卻縮著脖子,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發呆。
“聽說了嗎?昨晚城西又丟了東西……”
“小聲點!別讓官差聽見!”
“唉,自從鹽商家出事,這日子就沒安生過……”
零碎的話語飄進耳朵,像冰碴子扎著面板。
他找了個背風的牆角蹲下,把破碗放在面前,眼睛卻盯著城門方向——那個瘸子拄著木杖,一瘸一拐地進了條窄巷。
等到日頭偏西,巷口的燈籠被點亮時,小道士才站起身。
破碗裡多了幾塊碎餅,是個穿花襖的小姑娘偷偷放的,他捏起一塊塞進嘴裡,幹得剌嗓子,卻嚼出了點甜味——像小茜偷藏的麥芽糖。
他跟在瘸子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對方顯然對縣城很熟,專挑背靜的衚衕走,木杖敲擊地面的篤篤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路過一處掛著“刑房”木牌的院子時,瘸子突然停住,對著緊閉的朱漆門啐了口唾沫,眼神裡混著恐懼和恨。
小道士的心跳漏了一拍。
刑房是審理要案的地方,鹽商家的案子多半就在這裡過堂。
他躲在槐樹後,看著瘸子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一層層開啟,裡面是半塊發黴的餅。
瘸子用木杖戳了戳餅,突然捂住臉,肩膀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張爺……您咋就走了呢……”他的聲音哽咽,
“那夥天殺的……連您家三歲的娃都不放過啊……”
鹽商家的掌櫃姓張。
小道士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瘸子哭了半晌,把餅往地上一摔,轉身要走,卻撞見了樹後的人影。
他嚇得魂飛魄散,木杖“哐當”落地,連退幾步撞在牆上:
“你……你跟著我幹啥?”
小道士慢慢摘下草帽,白髮披散下來,在燈籠光下泛著銀白的光。
他沒說話,只是從懷裡掏出那塊黑布片,方勝紋在昏暗中像只睜著的眼。
瘸子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像是看到了鬼:
“你……你是……”
“鹽商家的事,”小道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冷,
“是穿這種衣服的人乾的?”
瘸子猛地捂住嘴,眼裡的恐懼幾乎要溢位來。
他環顧四周,見沒人,才顫抖著點頭:
“是……是他們……穿黑衣服,繡著這結子……”
“他們留下了什麼?”小道士追問,往前逼近一步。
他能聞到瘸子身上的酒氣,混著股淡淡的藥味,像是常年敷藥留下的。
“留……留下了字……”瘸子的聲音發顫,
“用……用血寫的……在張爺家的正堂牆上……”
“什麼字?”
瘸子的喉結滾動了幾下,像是要把那兩個字嚥下去:“同……同心不滅……”
同心不滅。
小道士想起師傅書房裡的那本《方勝圖譜》,裡面說方勝紋多用於婚書或密信,象徵“生死相隨”——這群披著華貴紋飾的惡魔,竟用這樣的字眼來炫耀殺戮。
“領頭的人,”他的聲音有些發飄,像是踩在棉花上,“長什麼樣?”
瘸子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突然打了個寒顫:
“左手……左手有月牙形的疤,這麼長……”他用手指比劃著。
“腰間掛著塊玉佩,上面刻著個‘鎮’字,在燈底下看,綠得嚇人……”
月牙疤,鎮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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