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特徵像釘子,把記憶裡的碎片釘在了一起。
三年前那個清晨,他躲在柴房的縫隙裡,看到火海里有個穿黑衣的人影,左手舉著火把,手腕上的疤在火光中格外刺眼。
當時他嚇得渾身發抖,只記得那道疤像輪彎月,如今想來,那人腰間定是掛著那塊佩。
“他們還說什麼了?”小道士追問,指甲幾乎要掐進對方的胳膊。
“沒……沒說啥……”瘸子疼得咧嘴,
“就聽他們說‘東西藏得深,還得再找’……”
東西?是師傅的那本《南華經》嗎?還是……小茜留下的什麼?
他鬆開手,瘸子像脫力似的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道士撿起地上的木杖遞給他,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燙傷疤上:“這疤……”
“是……是三年前張爺家走水時燙的……”
瘸子接過木杖,眼神躲閃,
“我當時在廚房,被橫樑砸中了腿,多虧張爺把我拽出來……”
他的聲音低下去,
“可我沒用……連兇手的臉都記不清,只能看著他們把張爺家殺得乾乾淨淨……”
小道士沒再說話,轉身往城西走去。
鹽商家的舊址在那邊,他想去看看。
城西的宅院圍了圈警戒線,竹片上纏著的紅布在風裡飄,像串招魂幡。
大門被燒得焦黑,門框上還留著火焰舔過的痕跡,門楣上的“張府”匾額只剩個“張”字,另一半掉進了灰燼裡。
他繞到後牆,那裡有個狗洞,夠他這樣瘦的人鑽進去。
牆根的野草長得齊腰高,顯然很久沒人打理。
院子裡的石板路裂了縫,長出些不知名的野草,正堂的方向塌了半邊,露出黢黑的梁木,像副骨架。
正堂的牆上,果然有片深色的痕跡,形狀不規則,像是被人用布擦過,卻仍能看出是四個字的輪廓。
他湊近了看,牆皮酥脆,一碰就往下掉渣,指尖沾到的粉末帶著股鐵鏽味——是血的味道。
“同心不滅……”他對著牆喃喃自語,聲音在空蕩的院子裡迴盪。
突然,腳邊踢到個硬物。
是塊灰布碎片,卡在石板縫裡,布料粗糙,邊緣有磨損的毛邊。
他撿起來對著月光看,心臟像是被冰水澆透了——這是小茜那件灰披風上的布!
那件披風是師傅用舊道袍改的,小茜總說顏色太老氣,卻在天冷時天天穿著,袖口還繡了朵歪歪扭扭的野菊。
他記得很清楚,去年冬天她摔進雪堆,披風的下襬勾在石頭上,撕了道口子,還是他用針線縫好的。
這塊碎片上,正好有個補丁,針腳歪歪扭扭,是他的手藝。
小道士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布片在他掌心簌簌作響。
她來過這裡?是被那些人帶來的,還是……她一直在追查線索?
他瘋了似的在院子裡翻找,扒開焦黑的木柴,踢開倒塌的磚塊,指甲縫裡塞滿了黑灰和血痂。
在假山後的石縫裡,他摸到了個冰涼的東西——是枚銅製的小鈴鐺,鈴舌斷了,卻還能看出上面刻著的兔子紋。
是小茜的。
去年中秋,他用銅片給她刻了這隻兔子鈴,系在她的披風扣上,說
“這樣你跑丟了,我能聽見響聲”。
她當時笑得直不起腰,說“師兄才跑丟呢”,卻天天帶著。
鈴鐺的銅面被磨得發亮,顯然被人經常摩挲。
小道士把鈴鐺緊緊攥在手裡,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卻壓不住從心底湧起的狂喜和恐懼。
她來過,她可能還活著!可她為什麼不露面?是不是還在被那些人追殺?
“小茜……”他對著空院子喊,聲音嘶啞,“你在哪?”
風穿過斷牆,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她的回應。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了。
他把布片和鈴鐺小心地放進懷裡,貼著青布鞋的位置。
那裡像個小小的暖爐,焐著他所有的念想。
離開張府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他路過刑房,見門口的燈籠還亮著,一個穿官服的人正把卷宗塞進懷裡,鬼鬼祟祟地往知府衙門的方向走。
小道士的腳步頓了頓。
瘸子說過,那些人與官府有勾結。
或許,答案不在黑風寨,而在這縣城的深處。
他轉身跟上那個官差,白髮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匹蓄勢待發的狼。
手裡的劍鞘撞著胯骨,發出輕微的聲響,與遠處的梆子聲交織在一起,敲打著這座沉睡的縣城,也敲打著他那顆被仇恨和希望反覆撕扯的心。
巷口的豆漿攤升起了熱氣,混著芝麻的香味飄過來。
小道士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卻沒停下腳步。
他知道,從找到這塊灰布片開始,他要找的就不只是仇人了。
還有那個穿著灰披風、帶著兔子鈴的小丫頭。
他要親口問她,為什麼留那樣一封信;
要告訴她,道觀沒了,但他還在;
要讓她知道,這次換他來護著她,哪怕拼了這條瘋癲的命。
晨光爬上城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路上,像條通往未知的路。
他的腳步堅定,每一步都踩在希望與復仇的邊緣,身後是殘破的宅院和血字,身前是迷霧重重的前路,而他懷裡的青布鞋和銅鈴,正隨著步伐輕輕顫動,像兩顆等待歸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