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聲脆響,胖漢子的胳膊以詭異的角度彎了下去,佩刀“噹啷”落地,濺起的泥點打在他自己臉上。
這兩招快得像陣風,刀疤臉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嘶吼著揮刀刺向小道士後心。
姑娘嚇得尖叫,卻見小道士腳尖在碾盤上一點,身體像片葉子般向後飄出,恰好避開刀鋒,同時腰間的劍終於出鞘,藉著下落的勢頭直刺刀疤臉咽喉——
“金菊吐蕊”。
這招原是劍尖輕點對方脈門,意在制敵而非傷命。
可此刻他的劍尖卻停在離咽喉寸許的地方,寒光映得刀疤臉瞳孔驟縮,嘴角的獰笑僵成了恐懼。
小道士的白髮垂在眼前,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抿緊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下頜。
他能感覺到手腕上的青筋在跳,劍身在掌心發燙,像有股力量要逼著他刺下去。
就像當年在廢墟里,他扒開斷木時想把那些灰燼都捏碎。
“師兄,師傅說劍是用來護道的,不是殺人的。”
小茜的聲音突然鑽進腦子裡,清晰得像在耳邊。
那年他第一次用木劍劃傷師弟,被師傅罰跪,小茜偷偷遞來的糖糕上沾著她的眼淚,說“殺人會做噩夢的”。
劍尖微微一顫,終究是偏了方向,擦著刀疤臉的脖頸划過去,帶起一串血珠,濺在地上的藍布帕子上。
“滾。”小道士的聲音比山風還冷,劍身在暮色裡閃著霜似的光,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道觀的賬,我會親自來算。”
刀疤臉連滾帶爬地扶起兩個哀嚎的同伴,連掉在地上的佩刀都忘了撿。
胖漢子被廢了胳膊,瘦高個捂著斷腕,三人踉踉蹌蹌地往山道上跑,黑衣上的方勝紋在暮色裡縮成幾個模糊的黑點。
溪邊只剩下小道士和那姑娘。
姑娘還癱坐在地上,捂著紅腫的臉,看著他的眼神裡一半是怕,一半是感激。
石碾旁的藥汁滲進泥土裡,散發出苦澀的草藥味,像極了師傅熬的那些治跌打損傷的湯藥。
“多……多謝恩公……”姑娘的聲音發顫,手指絞著破爛的裙角。
小道士收劍入鞘,動作有些僵硬。
劍身上的血珠順著凹槽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紅痕。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三天前還在鄰縣的刑房外攥緊拳頭,此刻卻沾了仇人的血,竟比當年瘋癲時還要穩。
“他們……常來?”他問,目光落在山道盡頭的雲霧裡。
姑娘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每月都來搶糧,說是給黑風寨上供。
前陣子張屠戶家的兒子反抗,被他們吊在寨門樓上……”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指了指山腰處隱約可見的木架,“到現在還沒放下來。”
小道士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木架在風中搖晃,像個扭曲的十字架。
他想起鹽商家滅門案的卷宗上畫著的屍體,也是這樣被吊著,胸口刻著方勝紋。
“黑風寨裡……有多少這樣的人?”
“說不清,”姑娘抹了把淚,
“只知道大頭領是鎮武堂派來的,姓黃,據說一手鐵砂掌練得厲害。下面的嘍囉有上百號,個個都帶刀。”
鎮武堂。
又是這個名字。
小道士摸了摸劍柄上纏著的黑髮,那是從廢墟里找到的,此刻被汗水浸得發潮。
他想起瘸子說的“月牙疤”,想起當鋪掌櫃賬本上的“秦”字,這些碎片在腦子裡翻湧,漸漸拼出個模糊的輪廓。
“恩公要上山?”姑娘看出他的意圖,臉色發白,
“那地方是龍潭虎穴,您一個人……”
他沒回答,只是彎腰撿起地上的藍布帕子。
帕子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針腳和小茜給師傅繡的荷包很像。
他想起小茜總說“桃花要繡得歪才好看,像被風吹的”,那時他還笑她找藉口。
“這個,”他把帕子遞回去,聲音放柔了些,“收好。”
姑娘接過帕子,指尖觸到他的手,驚得縮回了手——那手太冰,像從雪地裡撈出來的。
小道士轉身走向山道,背影在暮色裡被拉得很長,白髮在風裡飄得像團要散開的煙。
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看了眼那姑娘:“找個地方躲躲,今晚……不太平。”
說完便拾級而上,石階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在替他數著步數。
每向上一步,山風就更冷一分,帶著巖壁的潮氣和隱約的血腥味,鑽進他的破衣爛衫裡。
快到半山腰時,他聽見寨門方向傳來梆子聲,三短兩長,該是換崗的訊號。
左側的巖壁上有塊突出的巨石,正好能遮住身形,他閃身躲過去,從懷裡掏出那塊方勝紋布片。
布片在風裡輕輕顫動,邊緣的焦痕早就磨平了,只剩下那半朵菱形交疊的紋樣,在暮色裡泛著暗啞的光。
他想起三年前的雪夜,小茜把繡了方勝紋的荷包塞給他,說“師傅說這個能保平安”。
後來那荷包在獵戶小屋的火堆旁燒了,只剩點灰燼沾在青布鞋上。
現在,他要帶著這殘片,闖進滿是方勝紋的巢穴裡去。
遠處的寨門亮起了火把,橙紅色的光在巖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無數只伸著爪子的手。
小道士深吸一口氣,握住了劍柄,指腹摩挲著那根黑髮纏成的結。
師傅,小茜,等著我。
他像只夜行的豹,悄無聲息地衝上石階,白髮在火光裡劃出道銀線,轉瞬便隱進了黑風寨的陰影中。
山風捲著他的腳步聲往上走,穿過雲霧,撞在寨門的鐵鎖上,發出細微的震顫,像在預告一場遲來的風暴。
石階上的露水被踩碎,混著泥土裡的草藥味,在他身後留下串淡淡的痕跡,很快又被山霧吞沒,彷彿從沒有人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