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醫術精湛,知道自己病得很重,知道你這麼做是在救我。可是,”崔清河閉著眼睛,手捂著臉,說話恍惚都帶著哭腔了:
“你至於做的這麼絕麼?連個兜襠布都不給我留啊!”
張雲霄點頭,想起他捂著臉看不見,又貼心地出言解釋:
“至於。你都燒的說胡話、抽抽了,再要糾結那點身外之物,傍晚我就可以把你入殮了。”
崔清河:“比起社死,我寧可病死。”
他手指開啟一條縫隙,目光如刀一樣盯著一旁的劉二。
這幾句話的功夫,劉二舀水倒水就沒停過。
被二八芳華的丫鬟伺候著舀水洗澡,那是旖旎;
被五大三粗的僕役一下下面無表情的舀水,尤其自己還不是坐在浴桶裡,而是躺在床上,簡直是折磨了。
“你還要舀到什麼時候。”
劉二表示一切都聽張大夫的:“張大夫說什麼時候停,我就什麼時候停。”
崔清河看向張大夫。
張雲霄制止了劉二:“可以先停下了。”
他讓劉二繼續給崔清河澆水,一是為了給他找點事幹,支開一邊;
二來,當時崔清河沒醒,刨除他晚上失眠一夜沒睡這種不靠譜的可能,最可能是核心體溫沒降。
這個時代沒有溫度計,無法直觀測定體溫,他就只能以病人外在症狀來判斷了。
而從外在症狀來看,澆水繼續降溫是比較穩妥的辦法。
現在崔清河清醒,並且從聊天來看精神頭不錯,顯然治療有了效果。
“你感覺怎麼樣?”張雲霄問。
“頭疼,嗓子疼,渾身痠疼,跟做了一天的體力活似的,使不上力氣。”
正常現象。
發燒渾身痠疼,放到現代醫學可以寫個小論文了,什麼炎症因子,什麼肌肉蛋白分解,前列腺素這那的。
中醫理論則是,高燒消耗人體津液氣血,氣虛血虧之後損傷周身經脈,不榮則痛。
但結論都是一樣的,除了吃藥之外,多喝水,多補充糖分、蛋白質,多休息也很重要。
張雲霄索性去廚房,找了個乾淨的藥鍋,抓了把粟米,舀了瓢井水,煮粥。
可惜沒肉,這要是切點豬瘦肉,再加個皮蛋放粥裡,那就太美了。
現在就只能因陋就簡了,好在粥米能大補津液,也算對症。
至於蛋白質,就只能另想辦法。
貞觀八年還遠未到大唐的極盛時期,長安城也遠未到開元盛世時候的繁華,地方上更不乏亂世時候留下的遺毒。
牛羊肉是貴族和有錢人才能享用的佳餚,
豬肉則遠未到普及的年代。而且沒有淨身的豬肉,其腥臊臭味足以頂風臭三里,一條街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豆腐是有的,但只在早上才有得賣,而且優先供給廟裡吃素的僧侶。
窮人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有各自的窮苦,無非是表現不同,方面不同罷了。
粥很快就熬好了,張雲霄特地盛得稀了點,端給崔清河。
這鍋粥本不是為了飽腹,而是為了喝水。
院裡的井中的水看著乾淨,哪裡知道里面有哪天溺死的飛蟲,失足落下的螞蟻蚯蚓,又或者別的什麼。
即便健康人,一口生水下肚,廁所裡也得蹲上半小時。
崔清河若是喝了生水,怕是當天晚上就可以出殯了。
得燒開了喝,但燒開的水味道不好,加點粟米,煮成粥就好下口很多。
剛穿越到這個時代時候,他啥也不懂,直接以身試水,從此對井水就有了陰影。
哎說多了都是淚啊。
此後他便要求,熬藥的水也不能直接用生水,須得先將水煮過一遍,去去雜質才行。
要不然,真不知道藥效會有什麼變化。
張雲霄端著碗粥進了房間。
此時房間已收拾乾淨,地面被清理一新,床鋪重新鋪好,若非床腳還有水漬,幾乎看不出之前曾倒過兩桶水。
果然不愧是高門大戶的僕役,幹活既快又賣力。
他都有點想留下他了。
“給你熬了碗粥,能補你津液。”張雲霄將粥放在床頭。
“怎麼敢勞煩你啊。”崔清河訕笑著,端起粥就要入口。
這粥剛出的鍋,他端過來時候是用個托盤盛著的。
崔清河直接拿手端。他是真不嫌燙啊。
“你是病人,我是大夫,說這個就見外了,哎,”張雲霄連忙制止:
“不要趁熱喝,等放涼些再喝。”
崔清河聽得奇怪,問:“人都說得趁熱喝,怎麼到你這還得放涼了?有什麼講究?”
“太熱下口容易燙傷食管內臟。偶爾一兩次,還能自愈。時間長了,你想想會怎麼樣?”
崔清河打了個冷戰:“那豈不是很危險?”他又有些清醒:“幸好,我這些年少有能吃掉熱乎飯的時候。”
“當然也不止因為這原因,”張雲霄又解釋:“你之前高燒,現在雖然退燒了,但病灶還在。
“要是此時喝熱燙的東西,容易引起再次發燒,會很麻煩。我也不是讓你把它放得一點熱乎氣沒有,只要放溫了再喝就行了。”
“好的好的,”崔清河笑著:“這話說得跟我媽一樣。”
這句話說的時候,他是笑著的。
這句話說完,他已經面無表情了。
每個人都有一段難以回首的往事,崔清河的往事大概跟他母親有關。
張雲霄對於崔清河的過往很是好奇。
剛認識他的時候,只覺得“癩頭乞丐”的崔清河簡直跟無賴一樣,
但從接下來交流中,他的談吐與措辭顯然不是普通人,念過書,而且肯定還念過不少。
在這個時代,有本事供人唸書的,絕不是窮苦人家。
“窮文富武”的說法,至少得到兩宋時期才有雛形,距這個時代還有好幾百年呢。
一個人,一個家庭,為何從至少小康之家的水平走向沒落,
甚至曾經讀書的孩子淪落到做乞丐的地步,在街頭巷尾得了個“癩頭乞丐”的名號?
他很好奇。
他也知道這事不能深究,但凡深究無異於給人家傷口撒鹽,是要被暴打的。
他也沒法安慰,總歸事不關己,無論怎麼安慰總有種說風涼話的感覺。
最後,他也只能推推粥碗:
“涼的差不多了,喝吧。”
崔清河面無表情地端起碗來,以梁山好漢大碗喝酒的氣勢,喝了這碗粥。
“謝謝。”崔清河放下粥碗,道謝。
不知道是謝這碗粥,還是謝他沒有繼續追問。
但很快,他就來不及追問了。
劉二稟告:“張大夫,前面有人攙來個病人。那病人看起來疼得可厲害了。”
有病人,自然沒法再閒聊天,囑咐崔清河在這兒休息,張雲霄便要去前庭。
崔清河卻拒絕了:
“夥計出去了。這人,”他指著劉二:“又沒啥經驗見識。我感覺有點力氣,還是跟您過去吧。
“要有個需要搭把手的,我也好幫忙。拿藥、煎藥這活,您也可以交給我。”
張雲霄這下吃驚不小:“你認藥?都認得麼?”
煎藥不算什麼,但凡家裡有病人煎上一段時間自然就會了。
認藥可就不容易了。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